《花落金戈 之 江南篇》方晓然

17、第五章 逃亡

　　清波和明珠果然没有走远。
　　事实上，清波根本就没有走，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刚刚的那一掌，还有那一跃，已让他刚刚收口的伤口，又迸裂了。
　　才一落地，清波便觉一阵晕眩，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不断自体内涌出，他慌忙用另一只手捂住。
　　“混蛋！”知道自己根本坚持不料多久，一向以温文潇洒自我标榜的清波也不禁在心里暗暗骂着。反正只要没有骂出口，就谁也不会知道：“没想到会这样落魄！当真有损本公子逍遥的美名！他一边嘀咕，一边抱着明珠跃上了房顶。
　　房间里传出了浮云的声音，不一会连玄鹰那阴冷的声音也加了进来。
　　明珠大大的眼睛一扎一眨的，望着清波充满了不解。
　　清波温和一笑，贴在她的耳边悄声道：“没事的，让他们满世界乱搜去，我们就在这里歇着。”
　　“这里？那他们不是很容易就能发现吗？”明珠的唇也贴上了清波的耳轮，低低的气息弄得清波痒酥酥的。他笑道：“是有点冒险。不过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这些契丹贼人，想来还没有学透咱们汉人的狡猾。嗯，浮云挺阴险的，不过她毕竟也不是江湖人，江湖上的伎俩，怎么能比得上我？”
　　明珠忍不住笑了出来，清波慌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急道：“大小姐，拜托，千万别出声，出了声，我们就是藏的再好也会被发现！”
　　一阵浓郁的腥气冲入明珠的鼻端，被清波的手捂住的地方湿乎乎的，带着暖暖的热气：“血”明珠几乎要尖叫出来，声音却被那带着血气的手挡住，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狂呼。她脸上的笑蓦的被惊惶冲散，一把握住了清波的手，颤声道：“伤口，你的伤又裂开了吗？”她的心怦怦的跳着，再见清波流血，她竟比利剑压颈的时候还要慌张！
　　天上无星也无月，她看不清清波的脸色，但是她就知道清波现在还在微笑！
　　“没错又裂开了，等会你一定要亲手替我包扎才好，要不然我就亏大了”清波的声音轻快中带着一点点无赖：“明珠你可不能拒绝，我好歹也算你的救命恩人呀！”
　　被清波抱着，明珠感觉到自己胸口处的衣衫，也一点点的被液体浸湿。她知道这液体，也是从清波身上流出来血。温热的血仿佛透过衣衫，一直流到了她的心底。
　　明珠也笑，声音中也带着和清波同样的俏皮：“救命恩人，好稀罕吗？敢让无极岛的大小姐给你裹伤，好大的面子！”
　　感觉到清波扶着自己的手臂越来越无力，她的手也自动环上了清波的身子。“生死相依”她的脑中蓦的闪过了这句话。明珠觉得脸上有些发烧，连忙转了话题问道：“你到底有没有中毒？”
　　清波笑道：“我要是中了毒，还能这样活蹦乱跳带着你逃跑吗？说起来这次还多亏大哥的先见之明。我最里面有一颗牙，就好像传说中的那些刺客一样，是假的。只不过，他们藏的是致命的毒药，而我藏的则是救命的仙丹。在我第一次出门走江湖之前，大哥借口试试我的武功，我一个不防就被他下了重手，打落那颗牙，逼得我不得不接受他的‘好意\'。想当年为了此事我恨的要死，一直到那次出门的时候都没跟他说话，今次却终于受了益。跟着浮云打岔的时候，我就渐渐的恢复了功力，却不想还是晚了一步，误了齐叔叔他们……”
　　清波忽然说不下去了，明珠心中一阵怃然，当日护送自己的无极岛从仆的惨状再一次浮现到了脑中。也许清波的伤痛比自己更深，即使他还在说笑……
　　她环着清波的手紧了紧，柔声道：“那种情形下，只怕即使你能出手也无济于事，齐叔叔他们也算求仁得仁，他们若知你平安，想必比什么都开心。别想太多了，对拉，闹了半天，原来我们风度翩翩的逍遥公子，是个没牙的纸老虎哟！”
　　清波无声的微微一笑。

　　不多时，数道黑影从房间里窜出，转瞬间向各个方向散去。
　　明珠暗中舒了口气，清波果然没有料错，玄鹰他们没有注意离得最近的地方。
　　“现在该轮到我们就走了。”清波声音里夹着无奈：“等他们白兜了圈子之后，大概就能想到这里了。唉，真是不让人得闲！”
　　明珠仓促的一笑，担心的问道：“你的伤，还能支撑吗？”
　　清波笑道：“只要你肯替我包扎，伤就不要紧。”

　　他们小心翼翼的从房顶上溜下来，清波道：“周庄附近水道交错，从水上走大概安全些。”
　　明珠急道：“你的伤口怎么能浸水？走陆路，快得多，中途拦车也方便。”
　　清波拉着明珠一边跑一边道：“辽人大都不会水，而且要是他们找不到我们的踪迹，乱抢了农家的狗来追踪，我们可就惨了！”
　　明珠大惊：“那我们该怎么办？”
　　清波笑道：“到了水里就好了。嗯，你在海边长大，可千万别跟我说，你不会游水，否则我会疯掉的！”
　　明珠没有笑，只站定了身形不肯随他走，一径担心的望着他的伤处。
　　清波叹气道：“明珠，我又不是不知道疼，如果还有办法，我也不会自讨苦吃带着往水里钻。但是受的伤再重，也总能痊愈，要是被玄武楼的人抓了，才是永无出头之日！快，莫要耽搁了！”
　　清波忽然觉得手上一凉，仿佛沾了滴水珠，再看明珠已当先奔去。他的心里说不上是种什么滋味，苦笑一声，勉强提气，再次挽了明珠，展开身法，摇摇晃晃向着河边掠去。
　　才走出七八里，清波一个踉跄，已绊倒在了地上。他扶着明珠的手，半晌才站起来，讪讪道：“草木交缠的让你看了笑话。”明珠眼中蕴泪，想说话喉咙却堵上了一般发不出声，纤纤玉手挽着清波的臂却是越扣越紧。
　　清波暗中叹了口气，刚一举步，就觉双耳轰鸣，眼前一片漆黑，连伤处椎心的痛，都似乎渐渐远去了。他的牙狠狠的咬向下唇，刺痛勉强驱散了些眼前的雾。明珠的呼唤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他深吸一口气，晃了晃头，明珠苍白的面容又重新映入了他的眼。
　　他暗中又骂了一声“混蛋！”笑着对明珠道：“你放心，这时候我绝对不会晕过去的。现在要是晕了，就非但看不到你这样漂亮的大小姐，还要面对玄鹰那张死人脸，怎么都不划算的！再说，我都服了杨府秘制保治百病的‘露华丹’，要是还昏过去，多没有面子！传出去，以后怎么靠着这仙丹赚银子，骗人情？”
　　明珠听着，眼眶中的泪越聚越多，但她还是在笑，此时清波都不忘跟她说笑，她又怎能不笑？她不能慌，至少现在不能！从来就是别人舍命来救她，从来就是她在依靠着别人，而现在，清波和她自己的命运，就都把握在她的手中。她也在笑，她不要清波再为她担上一份心，她不要让自己被惊惶击倒！

　　二十里的距离平日眨眼即到，而对如今的清波和明珠来说，却似乎是永无尽头。
　　失去了内力的明珠，死命的拖着清波，跌跌撞撞的往河边跑。
　　明珠不停的讲着笑话，清波的嘴唇几乎已被他自己咬烂：不能就这样昏睡过去！
　　犬吠的声音从远处渐渐响起，昏昏沉沉的清波一震，清醒了些许。夜更深，他看不清明珠的表情，却听到她如擂鼓般的心跳。
　　一咬牙，他一指狠狠戳进了肋下的创口，颤栗般的痛刺激得他一下子精神了起来，顾不得血污，反手握了明珠一起向前奔去。

　　犬吠声越来越近，痛一次次的变得麻木，又一次次的让他自己硬生生的唤起。借着痛，清波激发着他生命中所有的潜力。
　　淡淡的水气扑面而来，缎子一般的水波在清波和明珠的面前缓缓的起伏着，他们终于赶到了河岸！
　　清波随手折了两根芦苇道：“潜下水之后，我们暂时不要动地方。还是那句老话，他们这么笨，一定不会想到我们就躲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这些辽蛮子，连水都恨不得没见过，也一定不知道，一根芦苇，就可以潜水换气！”
　　明珠点点头，两人相视一笑无声无息滑入了水中。

　　即使已到了初夏，但深夜的河水还是冰冷的。失去了护身的内力，明珠浑身冷的难以忍受。他呢，流了那么多的血，是不是更冷？
　　水下光线更为黯淡，清波只剩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但她仿佛依旧感觉到了他的微笑。
　　未过多时，纷乱的脚步声混着犬吠声，就从头顶上传来。
　　“他们居然下了水?”玄鹰冰冷的声音压过一切嘈杂，突兀兀的响起：“带着那样重的伤，他居然还敢下水？这样的人先前你们居然会把他当作一个纨绔子弟？”
　　玄鹰话音落下，跟着的就是一片死寂，仿佛连狗也在危惧他身上的死气。
　　明珠听得心里一阵发寒。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玄鹰追来了！恐惧从心底最深的地方扩散开来，梦魇仿佛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这个人，在她的面前，杀了她的家仆，使她沦为玄武楼日夜鞭笞的囚犯；在她面前伤了清波，让那样挺拔的身躯，温暖的笑容离自己而去。这次呢？难道绕了这一圈，她又要落到这个恶魔的手里了吗？
　　染血的记忆，一层一层，海浪般向她汹涌扑来，几乎要把她吞噬。明珠的身子越抖越厉害，她不停的告诉自己，清波就在她的身边，她告诉自己照着清波的话做不会有错，他们根本发现不了她。
　　她轻轻的转过头，清波静静的伏在水底，一动不动。

　　逃走，立刻远远的从这里逃开！
　　这个念头陡然跳进了她的脑海：常年在碧海中嬉戏玩耍，她游水的速度甚至可以超过世上最快的鱼。她猜想没有任何人能在水里抓住她！
　　她极缓极缓的贴到了清波的身前，他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事实，明珠忽然觉得河水也被血腥的味道充满，原本清澈的液体，渐渐的变得血一般浓稠，粘住了她的身行她的呼吸。明珠想起狗的嗅觉，要比自己好上百倍，那么玄鹰是不是很快就发现他们了？
　　潜在水底，明珠似乎已经看到了玄鹰死鱼一般的眼睛，感觉到玄鹰无情的皮鞭！
　　水，从小就是她最喜欢的伙伴，但此时却如同巨大的罗网，紧紧的束缚着，压迫着她！

　　逃！
　　趁着现在，赶快游开！游开了，噩梦就在也不会回来！
　　犬吠的声音，渐渐响起，玄鹰的声音已经近在耳边！
　　明珠想听，却丝毫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恐惧，已经夺去了她的听觉，她的思维，她的判断。
　　逃！
　　恍惚间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告诉她：有陆渐鸿在杨府，即使清波被玄鹰擒去，也不会出事。
　　逃！
　　本能一遍比一遍更强烈的在她的耳边狂啸着！

　　明珠的灵魂仿佛已经夺路而逃，但她的身子却依旧静静的潜在水底。好像有一股比恐惧，比本能更强大的力量控制着她，挽留着她。
　　信任！
　　忽然间，明珠清醒了过来。望着清波模糊的身影，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如此的信任清波！

　　她用手碰了碰清波，他依旧没有动。
　　难道，他已经死了？
　　蓦然闪过的猜测仿佛利剑般劈中了她，比方才更巨大的恐慌，紧紧攫住了她。隔着水面岸边的嘈杂不绝于耳。但明珠却再也顾不得了，她扳过清波的头，看到那根芦苇缓缓的从他的唇边飘荡开去。
　　明珠几乎贴到了他的身上，才看清了他的脸：清波的眼还是睁着的，却没有半分神采，空空茫茫，望之心碎。清波的唇已经被他自己咬得不成样子，但嘴角还是微微的向上翘起，仿佛仍然在淡淡的笑着。
　　泪从明珠的眼中涌出，混进了冰冷的河水，也混进了清波的血液。
　　她知道，直到现在，清波还是不想昏过去，他还是想用他温柔的双手来保护自己。
　　不要就这样离去！
　　明珠绝望的在心底呼唤着：还想看他流动的眼光，还眷恋着他灿烂的笑容！
　　以唇覆唇。
　　轻轻的，贴上那惊人的冰凉，度入刚刚吸来的新鲜的气流。
　　空气在两唇之间缓缓的流动着，体温在两个躯体间默默的传递着……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的声音渐渐向下游移去，河岸上终于静了下来。夜色更深，仿佛最佳的幕障遮蔽着大地。
　　明珠抱着清波爬上了对岸，她不知道玄鹰什么时候会回返回来，更不知道清波究竟还能支持多久。她自己丹田里还是空荡荡得提不起一丝劲力，生平头一次，她渴望着武功，渴望着能够拥有保护自己还有怀中之人的力量。
　　清波微弱的心跳奇异的安抚着她的心，此时此刻，她竟发觉自己一点也不慌张。拧干了衣服，小心不让地上留下水迹，一步一挪的往路边走去。也许能够逃出，也许最后面对的只是死亡和侮辱，但至少此时此刻，他在自己的怀中呼吸着。明珠的心中，升起一丝酸楚的甜意。
　　路也长长，夜也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