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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四章 变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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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复行行。
这日快到傍晚的时候,清波问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知不知道中间是什么?”
“中间?无极岛吗?”明珠眨眨眼,反问回去。
清波失笑:“无极岛虽好,可惜去过的人太少。江南人都说中间是个周庄。”他遥指着远处的一片炊烟:“前面就是周庄,这里比不得苏杭的热闹,却更像是江南水乡的少女,恬静柔美,淳朴无华,所谓天然去雕饰,大抵就是如此了。”
明珠眼睛一亮,秀丽的脸上显出了兴奋的神色。忽然她的耳朵一动,拉了下清波道:“听!”
晚风送过一阵的琴声,隐隐约约的不甚清晰,但恰恰这缥缈又格外的美,让听到的人恨不得钻到琴音里才好!
琴曲如泣如诉,三两弦后,明珠原本欢快的脸上就换上了悒悒之色。
马车的速度不知不觉的快了起来,陈云他们也不由自主的被着琴声吸引,一心只想听得清楚些。
而平日里“最喜附庸风雅”的清波,这次却变了脸色!
他认得这琴音!
除了她,当今世上再没有人能够赋予一张木琴如此丰富的生命:浮云!
他们还是没有躲过玄武楼的拦截!
“玄武楼的人既然来了,干什么还藏头缩尾的不出来?”清波一声高喝,马车倏的停了下来。
明珠的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去,眼眸中充满了不可掩饰的惊惶。忽地,一只手拍到了她的肩上:“不会有事的。”
转头,面对的是清波若无其事的微笑。他的脸上带着伤后的苍白,手也并不暖,但那镇定而温和的眼神,却让明珠的心平静了下来。
不会有事的,清波的话,她相信!
清波确实并不慌张。
出发之前,他就和四位教师仔细的算过时间和形势。即使不因为陆渐鸿被擒而士气消散,五天之内十二玄武楼分楼主中最多也只能赶到五位。加上一个受了伤的玄鹰,他们自保当非难事。何况这一带水路交错纵横,他们又算的上是“地头蛇”,万一不敌想要逃走也方便的很。
齐诸他们却没有清波的神定气闲,车上一个受伤的公子,一个娇弱的小姐,叫他们怎样安心?刀剑虽未出鞘,神经已是一触即发!
四周却依旧是静悄悄的,没有了行车的噪声,琴音显得越发清晰,也越发的凄楚动人。
四位教师被点了穴道一般一动不动的守在车厢周围,无形间构成了一个毫无破绽的圆。
等待!
闯了半辈子的江湖,他们最多的就是耐心!
可惜清波却没有。
他探出了头,作出一副失望的样子道:“怎么?没有人出来吗?大概是我弄错了吧,各位叔叔不要见怪!走,我们去看看什么人弹琴弹的那么好听!”
“轱辘轱辘……”
马车又继续走了起来。
正如清波面上没有多出丝毫紧张,其他人的神情也丝毫没有放松。转过山弯,一泓清澈的湖水映着晚霞,闪着点点波光。霞影深处,一座小桥静静的站着,桥上一文士,缓带高髻,正在抚琴。浓浓的古意扑面而来,恍若错入了魏晋时候的旧梦。
明知是敌,却没有人忍心打断这空幻如梦的琴音。一曲终了,余音缈缈散入天际,清波轻叹一声:“是浮云姑娘吗?别来无恙否?”
推琴而起,青衣文士缓缓的转过身来。
一种莫名的好奇让明珠关注着这个弹琴的女子:并不美艳,在夕阳影里她的容貌甚至是模糊的。但明珠知道,自己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抱琴而立的剪影。
“独坐高楼弄孤弦,坐盼鸿音窗渐白。怎样算安好,怎样又算有恙?妾身听说渐鸿被人擒住了,也不知是真是假,杨公子可否能告知妾身?”浮云的语调幽幽的,带着一种消逝的美,听得明珠有些痴。
清波歉然笑道:“是真的!我也没有想到陆兄会是辽邦的奸细,爹爹说的时候,我还替他分辩,直到见了确凿的证据后,才不得不信。唉,你不知道,和陆兄刀剑相对的时候,我有多难受!”
他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笑意,双手捧胸,蹙眉挤眼,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看在明珠眼里,逗得她忍不住一声轻笑,顿觉夕阳还是夕阳,小桥还是小桥,诗般的意境陡地破碎了。
浮云神色不变道:“原来是这样。看来是妾身误会杨公子暗箭伤人了。”
谢修怒道:“尤那婆娘,胡说些什么!”
浮云恍若不闻,对着清波深深一揖道:“那么我能不能请杨公子看在我们曾一起在月下论琴的情面上,让我去见他一面?“
清波为难道:“见他?陆兄吗?能为浮云姑娘效力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不过陆兄是重犯,我连我自己都见不到,只好对不起了。”
浮云淡淡一笑道:“算来我也是玄武楼的人,杨公子不妨就当妾身是俘虏押解会杨府好了。你们怎样对我都无妨,只求能让我见到他,问他一句话,解去心中的一个谜团。如果公子还是不放心,不能带我同行,那么就请在这里杀了我,让我们等下到地狱里再见面也是好的。”
“啊?”清波大出意料,尴尬一笑道:“这怎么行?我怎么忍心把浮云姑娘当俘虏?更怎么忍心杀了你呢?姑娘还是回到金陵,等着我传信给你吧。”
浮云笑容褪去,脸上哀凄无限:“等,等着渐鸿的死讯吗?我这一辈子多半都是在等,等着各式各样灾祸,到了现在也等厌了。杨公子如果当真不能带我去见他,那也罢了。”她抬手摘下挽发的木簪,对着自己的喉咙猛的刺下!
“啊!”
明珠看的惊了,下意识的一抖手,一枚玉镯已飞了出去,正撞在浮云的手腕上,打落木簪。
浮云扶着手腕,一语不发,默默的望着清波。
明珠拉着衣襟,满脸乞色的瞪大眼睛,也望着清波。
清波叹了口气,悄悄松开了手中握着的一块碎银,无奈道:“姑娘何必如此?你一定要跟着,那就跟着我们走好了,不过能不能见到陆兄,我可不敢保证!”
浮云欣然一笑,穿过齐诸四人不赞同的目光,走将过来。
一路上,浮云极是沉默。眉眼间的凄楚,看得明珠好生不忍。
晚饭时分,浮云刚要拿起筷子,就被陈云伸手拦住,他递上一双银筷,抱歉道:“这种小地方的东西肮脏,姑娘还是用我们自己带的东西吧。”
明珠奇道:“前两天我们不是也用的……”
“咳!”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清波一声咳嗽打断:“明珠,这尝尝这个青笋,炒的很不错!”
“啊?”明珠狐疑的看了眼清波,有些发呆。
“银器遇毒变色,柳小姐明白了吗?”浮云的声音带着淡淡的自嘲,她夹起了一片青笋,微笑道:“味道果然不错!”
清波颇为尴尬,望着浮云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生出了一丝怜悯,轻声叹道:“浮云,你如此技艺,又何苦痴迷于一个辽贼?陆渐鸿要是对你有半点真心,又怎么会让你……”
浮云无奈的叹了口气:“你不懂,他确实是喜欢我的,或者说他至少喜欢过我吧。”她的脸上透出淡淡的光彩:“如果他不曾喜欢我,当年又怎么会在京城里救下一个毫不相关的艺妓?如果他不喜欢我,又怎么平白会留一个不会武功的汉人女子在玄武楼中?如果他不喜欢我,在我发现他身份的时候,他的剑又怎么会刺不下去?”她怅怅的叹了口气:“他确实是爱着我的,只不过他更爱功名更爱权位而已。”
她望着银筷,半晌才接道:“不过男儿志在四方,他要不是这样骄傲,这样霸道,我又怎么会爱上他?知道他身份的时候,他冷落我的时候,我也恨过,怨过,犹豫过,但没有办法,爱上了就是爱上了,就再也脱不开了。他是辽也好,是汉也好,是忠也好,是奸也罢,总就是他了。既然爱了,再斤斤计较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又有什么必要?他喜欢我,我爱他,他鄙薄我,讨厌我,难道我对他的感情就会少吗?见他,只想告诉他一句话,无论生死他都不会寂寞……”
说着说着,浮云的头越垂越低,看不清表情。明珠却发现她面前的桌子上,凭空多了两点水迹。
清波听得一阵黯然,也只有这样痴的女子,才能弹出这样痴的琴吧。真可惜了一代红颜!
齐诸他们眼中的敌意也消减了大半。谢修见气氛沉郁,大家都默默的出神,刻意笑道:“怎么你们都不喜欢今天的饭菜?那可就便宜我喽!”跟着毫不客气的狼吞虎咽起来。
“谢叔叔这样没有风度,难怪到现在还娶不到老婆!”清波不甘落后,一边讽刺一边动手抢菜,却把夹来到菜放到了浮云的碗里,对她眨眼一笑。
浮云看着清波的眼神里带着感激,勉强一笑,也继续用饭。
酒足饭饱,浮云见明珠望着她的琴,柔声道:“柳小姐也善此道吗?”
明珠不好意思道:“会是会一点。小时候父亲逼着我学,我却总没有耐性,没坐一会就溜出去玩了。到了现在,弄得一个曲子都弹不熟。云姑娘弹得这么好,真了不起!”
浮云的手指她的手指下意识的划过琴弦,嗡嗡弦响宛若悲吟,听得清波和明珠都是一阵黯然。
“剑为知己而出,琴遇知音而鸣。如果不嫌弃,就请再听我一曲吧。也许过了今夜,我就再没有机会碰它了。”
弦动情生,曲调铮铮而起,不同先前的幽怨凄楚,却是气势如弘!众人不禁听得热血沸腾,眼前都浮起广漠的沙场,挥舞的刀兵。仿佛刹那间已置身于塞北狼烟中,对抗着凶残的敌人。
十面埋伏!
听着听着,清波蓦的浮起不祥之感,仿佛已如西楚霸王般,忽然成了别人罗网中的猎物!
挣脱了琴音,他见浮云十指翻飞,神情凛然,一如掌控着千军万马将帅,而明珠和齐诸他们神色随着琴音变幻,恰似将军手下的兵卒!
清波心中警兆更浓,他略一提气,猛发现丹田中空空荡荡,自幼苦修的真气消失的无影无踪!
琴声愈拔愈高,清波却分辨出掩盖在琴音之下,一阵的低低的脚步声已围拢了房间!他脸上依旧是一副沉醉的表情,内衫却已被冷汗浸透!
他忽然捂住伤处,呻吟声打断了琴曲,明珠闪身奔过来,慌道:“怎么了?伤口痛吗?齐叔叔,你快——”
明珠回头,猛然住了口,四柄的长剑,明晃晃的押在杨府的四位教师的颈上!
房间里突然寂静如死,十几条大汉幽灵般突然冒出来,紧紧的围住了她和清波!
“你们这是?”
“玄武楼死士。”浮云推琴而起,笼罩在她脸上迷梦全然消退,换上的是狠厉凄绝。
“你,你一直在骗我们!你卑鄙无耻!”明珠的声音愤怒异常,眼眸里却浮起了更深沉的恐惧。
清波在明珠身后清晰的感受着她浑身的颤抖。他轻轻握住了明珠的手,用不在乎的口气道:“江湖中你骗我,我骗你还不都是常事。何况浮云姑娘也一直没有瞒着我们她和陆渐鸿的关系。明珠这种情况下,她能让我们上当,就不是卑鄙无耻,而是大智大慧,值得我们借鉴学习的!”
浮云冷冷道:“我们手段的确不光彩,可不敢像杨公子那样以阴毒手段骗了渐鸿,还称为‘大智大慧’!”
清波嘻笑道:“浮云姑娘太谦了,到现在我也不明白,陈叔他们这样小心,怎么还会中了你的毒?恩,难道这毒是由琴曲引发的?”
浮云望着清波的眼神有点复杂,也不知怎地,她竟耐心的解释道:“你猜的不错。毒下在琴弦上,曲到高亢时,琴弦发热,毒化蒸气,随震动而出。那时候你们沉浸在琴曲中,自然难以发觉。此毒毒性本来极缓,但当听琴的人血脉沸腾之时,它就会生出奇妙的克制作用,把人体内随血流转的劲气,也就是习武之人所谓的内力化解的一干二净。我替这毒起了个名字,叫做‘音痴’你说好不好听?”
清波笑道:“世上之大无奇不有,听浮云一番话,果然大长见识!这些和你抢功的人是谁?玄鹰先生今天没有来吗?”
浮云笑道:“他还要迟一些才能过来。”
清波道:“这样呀。你想把我们送到什么地方去?我们这就上路,还是等等他?”他转头又对齐诸他们笑道:“你们也不用垂头丧气的,有柳小姐在,家父保证不会大义灭亲,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回家。”
浮云嫣然一笑:“杨公子倒是好心情。不过要换回渐鸿,有您一个人也就够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很小,这么多人只怕挤不下。”她手一挥,四声闷哼同时响起,可怜齐诸他们一语未发,已是人头落地!
清波瞳孔骤然放大,笑容一下子冻住了。
浮云接过一把剑,娉娉婷婷走到明珠面前,略带歉然道:“像柳姑娘这种身份的人,本来怎么也不该轻易浪费的。可是我实在是一个很会吃醋,又不顾大体的小女人。我喜欢渐鸿,所以只好绝了他当无极岛乘龙快婿的念头。”
“住手!”清波一扶椅子的把手,晃了一下,却没站起来。他的声音悲愤异常:“你要杀了明珠,却休想我会独自活着,乖乖听你们的摆布!”
浮云眼波流转,轻笑道:“杨公子就不顾念家中的老父慈母吗?就忍心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吗?这样不知道珍惜自己,真是的!”她手中的剑在明珠的颈前,轻轻的划着圈子,剑尖上银光吞吐,仿佛责人而噬的毒蛇。
冷汗从清波的额上大颗大颗的滑落,他瞬也不眨的盯着那森冷的剑锋。而此时一个黑衣人却无声无息的潜到了他的身后。
浮云的眼睛里闪着别样的神采,她清楚的看着黑衣人的手缓缓的搭向清波的肩井穴。她知道,马上这位杨二公子,就连自尽也是妄想!
她的笑声愈发张扬,明珠的玉颈上已渗出了一点猩红。
黑衣人的手点上了清波的肩!
就在他与清波接触的一霎那,猛然有一股沛然的内息沿着他的手臂上窜,直攻他的心脉!
他大惊,刚后退半步,清波的手已反击在他的胸口!
黑衣人不可置信的软软垂倒,清波闪电般拉过明珠,借着此人让出的空缺顺势向后向后退去,浮云宝剑推进却已迟了半拍,只听“咣当”一声,窗棂破碎,清波抱着明珠已然鸿飞冥冥不见踪迹!
浮云的脸色忽青忽白,怔怔的望着手中的剑,一滴清泪滚出。
“他们人呢?”片刻之后,阴冷的声音响起,惊醒了浮云。灯火明灭间玄鹰已出现在了屋内。
浮云抬起头,冷冷道:“逃了!”
玄鹰面色一沉,问道:“你为什么不按约定,擅自提早出手?难道你当着看上了杨清波?”
浮云望着玄鹰道:“谁动了心,谁心里明白!留着柳明珠的活口,对我们并无好处,于公于私我都一定要杀她!”
玄鹰死气沉沉的脸上陡然闪过一丝杀气。
浮云盯着他的眼睛,淡然接道:“别忘了,我是渐鸿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杨清波没有中毒,但他带着柳明珠又受过重伤,肯定逃不远的,你还不赶快带着人去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