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祸之汉时明月》醉后杯茶

6、长安街头听市声

　　杨府的庆功宴圆满结束。虽说微有不尽人意之处——未央到底还是防不胜防地冲撞了贵人——好在她童言无忌，也没有人将她的言语当真；扳着指头算一遍，在场的年轻人没有一个见过她的母亲，自然就不会出现让凌夫人提心吊胆的事情了。
　　更为可喜的是，在杨家这件大喜事过后，未央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先是对禁足一个月的惩罚毫无异议地接受了。罚期既满，她虽然一样会到院中掐花玩耍，却最多半个时辰后就自觉回房练琴或是刺绣，行动举止越来越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也更让凌夫人既爱且怜又害怕——这样的未央出了门，若被相熟的人看见，恐怕是非多多！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观音菩萨出家日——六月十九。杨府上下都知道，只因在五年前的这一日，府上的当家夫人在去华山许愿的归途中捡到了未央，她便认定自己能得到这个天赐的女儿全是因为诚心礼佛感动了菩萨，所以对未央视若亲生，也把她的生日定在了这天。
　　每年这一日凌夫人都要到华光寺去送灯油香火钱，外加给全家祈平安福。今年据说有个天竺高僧要在寺前开坛讲经，这种千载难逢的佛坛盛事她自然不愿错过。可是这样一来，一上午的时间绝对不够来回，而未央五岁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整岁，凌夫人不肯怠慢了天赐娇女，与杨恽商量着晚上再摆生日家宴，这样时间错开，两下里都周全。
　　却说杨恽自步入仕途起，亲眼目睹大小官吏上行下效，贪赃成风，不由他不义愤填膺。同外祖父司马迁一样，天生耿介的他无法坐视，昨夜已与几个意气相投的好友商量好，今日定要在皇帝面前冒死揭发太仆戴长乐卖官鬻爵的恶行。要事在身，他哪里还有心思去过问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所以如往常一样说一句“夫人看着怎么好就怎么办” 就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大公子杨欣昨晚查看几个店铺前一个月的流水，只因头绪烦多，一直忙到三更半夜，索性就歇在外面不曾回府。二公子杨彦与太子同年，两人志气相投，少年人爱的是游冶清谈，白天几乎不着家，只因他身为太子舍人，公事性质比较特殊，也无人能问他的事儿。这样等杨家的老爷夫人相继出了门，府中就只剩下少夫人徐氏和未央小姐两个女主人了。
　　徐氏为人敦厚老实，言语木讷，与小姑子洒脱随意的性格正是南辕北辙，所以两人鸦雀不闻地用过早饭后，案上新沏的茉莉花茶犹自冒着热气，女孩子脆快的笑语和娉婷的身姿已经去远。
　　未央和小苗一起叽叽呱呱地说着笑着，不觉间就走到了花园。此时院中夏花艳艳，蝉鸣声声，比起一个多月前的繁花似锦更添灵动韵致。未央在房中闺秀了一段时日，直“乖”得浑身骨头都懒散了，如今看到花枝缠绕的秋千架仿若邂逅久别重逢的知己，先前的玩心刹那间又附了体，痛痛快快地体会了多半个时辰飘飘欲仙的感觉，她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凝晖轩。
　　一推院门，两人都先吃了一惊——二公子杨彦正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一看到她们出现，杨彦立即发急抱怨道：“哎呀，你这是上哪里去了，快把我等死了！赶紧去换衣服，二哥今天带你出去逛逛，算是给你庆生，你说好不好？”
　　一听有这样的好事，未央立马兴奋得一蹦老高——就算被全天下人拿着刀枪棍棒逼着，她也绝不可能说出半个“不”字——高叫道“我马上去”，人影一晃，接着房门就被“哐当”一声关了起来。
　　杨彦觉得有责任再叮嘱一句“衣服我帮你拿好了，就是床上那一套”，谁料就在他开口的同时，里面也传出一声尖叫“这是哪个臭男人的衣服，怎么放在我屋里”，不解的疑问接踵而来：
　　“为什么？我明明是女的！”
　　“别磨蹭了，说你去不去吧？去，就听我的！”
　　“……去！”
　　仿佛等了一万年，委曲求全的男装小女人才扭扭捏捏地走出凝晖轩，看到横蛮霸道的二哥先狠狠剜上一眼，又听他交代小苗严守秘密，对外一律宣称小姐身体微恙，一直在房中休息，她再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长这么大第一次迈出杨府大门，还是这样一幅打扮，未央既兴奋又紧张，握在二哥掌里的右手被汗浸湿，滑腻腻的难受。不过事实证明，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门房亲眼看见二公子一人进府，这阵子板着脸带着一个面相俊俏的小后生出来，心里虽然犯嘀咕，却也不敢多问一句。按年龄看，这小后生必是府中的小姐假扮的，可是夫人只说过不许“未央小姐”出府，今日出府的是“未央公子”，自然不属严防对象，就算以后追究起来，自己也不算失职！
　　兄妹俩在下马石旁停住脚步，自有府中骑奴拉来坐骑。杨彦转身将未央抱起，轻轻一举把她送上马背，然后凌空一跃坐在她身后，将她整个人往怀里一揽，右手接过马缰一抖，驯马四蹄轻踏，缓缓向巷子口颠去。
　　开天辟地头一遭置身于嘈杂的横门大街，未央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繁华热闹。那些捏面人的、扎风筝的、淘古玩的、卖吃食的无不色彩纷呈，使她眼花缭乱得心痒手痒。只因和二哥约法一章在先——一切行动听他指挥，如今他不发话，她就只能从眼睛里伸出小手去不停抚摸那些精致的玩意儿。
　　就在她强制的耐心即将破产时，枣红马终于在悬着“江南居”牌匾的高楼下停住。等他们下了马，自有小二上前接过缰绳，满脸堆笑地连声问杨公子好，可以想见二哥是这里的常客——在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上楼的当儿，无数人和二哥客气地打着招呼，二哥也“张公子、李老爷”地回礼回个没完。
　　未央正不耐这百家姓什么时候才能念完，不觉间周围嘈杂顿消，幽静立至，好奇抬头，豁然开朗——眼前那依窗独立、回头浅笑的英俊少年，可不正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太子哥哥！
　　将未央的惊喜神情尽收眼底，刘奭心里也有些无法言讲的愉悦，满眼含笑地说：“小未央，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又见面了，不知你的琴练得怎么样了？今日可能还债？你的信物我可是随身携带的哦！”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个玉色刺绣的荷包，将里面的物件倒在掌中，走近几步递到未央面前，原来是一环小巧的玉镯，通体晶莹润泽，白中微见绿意，十分精致可爱。
　　年幼的未央并不能鉴别出它是出自“玉都”蓝田的极品玉料，更不知在硬玉上雕琢出九朵栩栩如生的茉莉花需要多么精妙的工艺，只努力躲闪着眼神，强迫自己不去盯着那只五指纤长、纹路细密的手掌看，不知为何心里似有小兽冲撞，半晌才扭捏道：“这不是我的那串花链，所以……我今日不能还债！”
　　意外看到小姑娘娇羞的模样，刘奭不禁与杨彦相视一笑，上前拉住她的小手，替她将镯子戴在左腕上，笑道：“和你开个玩笑，哪有在人家生辰时讨债的道理？镯子是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虽然无法掩饰眼底的喜悦，未央还是强装矜持，红着脸说：“谢谢太子哥哥，太子哥哥送什么未央都喜欢！”
　　熟不拘礼，三人在桌边不分宾主坐下，刘奭又笑问道：“未央平日都喜欢吃什么菜？寿星为大，今天咱们都听你的！”
　　“……这话当真么？二哥也赞同吗？”听此一问，未央先是心中一喜，又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另一个当事人。
　　“当然，今日是我请客，你二哥说了不算，不用理他！”看到杨彦在一旁挤眉弄眼地暗暗摇手，刘奭只扬眉一笑作为回答。
　　“那……我们可以到大街上边玩边吃吗？”明知是无理要求，时刻准备着被驳回，所以未央话一说完，赶紧低头。
　　“呃，这个……”刘奭终于理解了杨彦的好心提醒，可是……晚了！
　　“……不行就算了！”见好就收可是她未央与生俱来的本事！
　　“行，谁说不行的，咱们就出去吃！杨彦，你黑着脸给谁看呢？还不快走？”——算了？笑话！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别提身为堂堂太子，岂能对一个孩子食言？横门大街又不是龙潭虎穴，风味小吃更不是断肠毒药，尝试一下又何妨？
　　终于可以近距离接触那些让她眼热嘴馋的东西了，直把未央兴奋得忘乎所，大呼小叫着到处凑热闹。要不是两位牵马同行的不住嘴地叮嘱“不要走远了”，她估计早已跑得迷了路。
　　乱七八糟吃了一肚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大大的软翅子蝴蝶风筝，未央意犹未尽地骑在归程的马背上，再遇新奇去处，频频回头遥望，满眼都是不舍和渴望。
　　这样的神情看在刘奭眼里，让他没来由地可怜她，宁肯违背原则去满足她的小小心愿——力劝杨彦一起陪她去华光寺附近放半个时辰的风筝！尽管杨彦万般不肯，理由自然是害怕未央被夫人看到。奈何他一人反对，抵不过人家两人赞同，最终只能舍命陪君子和“淑女”，调转马头向西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