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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出关愁暮一沾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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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明确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之后,未央就不再骑马,每日只是在车中闷坐,眉宇间平添了许多愁云,连话都懒怠说了。
这日到了驿馆,未央照例恹恹地斜靠在榻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阿忧送到嘴边的雪梨汁。喝着喝着,她突然警觉那种熟悉的恶心感又要袭来,便急忙抬手将碗推开,刚张嘴说了个“我……”,胃里猛地一抽,喉咙里的东西压抑不住狂吐而出,正吐了对面的阿忧一脸一身!
阿忧顾不上满身狼藉,慌忙上前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一边小声惊叫:“哎呀,小姐,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拍了一会儿看她不再呕吐,阿忧又端来清水给她漱口,一边用丝绢替她擦拭额头的细汗,满眼都是真切的焦急和关心。
未央被这一声“小姐”叫得心中一颤,仿佛眼前忙碌的不是什么侍从女官,而是那个最听自己话、最爱上自己当的小苗,她不由得眼眶发热,脑子在短时间内转了好几个圈,然后温和地说:“阿忧,你别忙活了,先去洗洗脸,换件衣服,回头我有话和你说!”
看着阿忧一言不发地出去了,未央身子一歪躺在榻上,细细思量:
看来这件事情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应付不来,这个主动请缨的阿忧虽说意图不明,但自己的异状瞒得了别人,却怎能瞒得了日夜相伴的她?
如今情况紧急,这步棋虽险,却是不得不走。好在无论她是敌是友,至少是个懂分寸的人。该说的话一句不少,不该问的事情半句不言,所以就算将主子的点滴不适尽收眼底,她却除了不辞劳苦地伺候主子的饮食起居,其他的一概绝口不提。
从这种种迹象可以看出,她为人处世十分谨慎精明,颇懂明哲保身的道理。既然如此,这事要成,还真的少不了她的帮助。
未央这边刚想停当,阿忧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地走进来。两个驿馆的女人在她后面跟着,手脚麻利地抬进一个大木桶,又各自提着两只小桶来往了两三趟,直到给大桶注满了冒着热气的浴汤,然后静悄悄地退出去了。
阿忧在后将房门闩紧,回头笑盈盈地说:“小姐身体不适,洗个热水澡会好很多。浴汤热冷正好,请小姐这就入浴吧!”
其时未央对阿忧的体贴周到已经习以为常,故而也不多言,由着阿忧伺候她泡在汤中。她心里的波澜既已过去,剩下的就只是无忧无喜的平淡语气:“阿忧,我怀了身孕!”
阿忧正在忙活的双手一顿,立刻便有惊喜的叫声从未央背后传出:“真的吗?小姐怀了皇上的孩子了?真是太好了,皇上要是知道了还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呢?”说完她继续替未央揉着肩膀,仿佛要用指尖的轻歌曼舞来昭示她心情的喜悦。
两人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表情,未央也懒得去思量这喜悦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继续语气平淡地说:“阿忧,你错了,这孩子和皇上毫无关系!所以,知道他真实身份的,除了天与地,就是你与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奴婢……不是很明白!”听了未央这样的说法,即便说阿忧是假装糊涂,却也算得上歪打正着——她本来就是个“见识短浅”的女婢,哪里能轻易明白主子的弯弯绕心思?
“阿忧,既然你叫我一声小姐,我就不把你当外人看了。我不管你原本接近我意欲何为,这阵子我既然打算信任你,你就别忙着打别的算盘了!你若真对我毫无二心,日后自有你的好处;你若不肯诚心待我,趁早抽身,不要给自己招灾!”未央话一说完,立即右手微扬,随意一挥,桌子上的油灯竟然应声而熄,屋里顿时漆黑一片。
所谓明人跟前不说暗语,她今日就赌一把,看看这个阿忧胸中的沟壑究竟有几何?
听她话音温柔似水,话意却凌厉如刀,直把忐忑不安的阿忧吓得在黑暗中急忙跪倒,连连叩头:“奴婢对小姐绝无二心,对您说过的话也绝对句句属实!小姐若是不信,奴婢愿意以死明志。奴婢就是担心,若是奴婢现在死了,您这样的身体还要一路奔波,身边又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没法给先父母交代啊!”说罢大哭。
未央听她哭得凄惨,对她的话倒有五六分信了,自己披衣出来,径直走向桌边,吹着纸煤重新点亮油灯,从灯芯里取下一枚细针,就着灯光细细赏玩片刻,这才漫不经心地搁在桌边,注视着摇曳的小火苗,冷冷地说:“你不要这么哭哭啼啼的了,我也不过是把丑话说在前头,免得你将来后悔!你若非自欺欺人,那就起来吧,我有事和你商量!”
阿忧听话地从地上爬起,就着木桶里的水洗洗手,仔细擦干,然后才走过来,取过镜匣里的牙梳,将未央的湿发一绺一绺挑起,用浴巾一点一点吸干水分,一边听未央说正事。
未央计划如下:如今她被封长公主的事情已传遍天下,与刘奭就是名义上的兄妹关系,所以这个孩子的真实身份绝对不能大白于世。好在她马上就要与人成亲,新郎自然就是这个孩子名义上的父亲。但未央绝不愿意在怀着刘奭的孩子之时再与别的男人有夫妻之事,因此她决定将阿忧从侍从女官的身份提拔为陪嫁的媵妾,并且两人要在同一天与乌力屠成亲。
照规矩,就算妻妾同嫁,当天与乌力屠洞房花烛的只能是正妻未央,媵妾要等到第二日,或是下个月,或者到死都等不到。但是阿忧这个媵妾绝对不会这么不幸,因为夫人未央就连第一夜都要让给她,自己只愿担个虚名。只等乌力屠在娇妻美妾的莺声燕语中酩酊大醉,洞房花烛的主角得到了身怀六甲的理由,冒名登场的配角得到了英伟不凡的丈夫,双赢!
看着镜中阿忧的脸颊渐渐泛起霞色,未央知道她必是肯了,心下放松,面上却神色不变,懒懒问道:“阿忧,这件事情是成是败,最关键的地方是什么,你知道吗?”
“小姐请放心,奴婢一定会守口如瓶的!”阿忧知机识窍地点点头。
算计别人的关键自然是不露风声,这还用问吗?
说了这半天话,未央还是第一次直视阿忧:“错,保守秘密只是前提。关键是,你要用尽一切办法把乌力屠的心思栓牢,最好让他除了在需要夫人的必要场合要我现身之外,其他时间连想都想不起来我,这才算大功告成!你明白吗?”
想那乌力屠连大汉公主的面都没见过就要求娶,图的无非是公主的名号。照常理看,这种政治联姻下的夫妇都是薄情寡义的多,那么她一见面就慷慨大方地送给对方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对方该是求之不得的吧!
“奴婢……明白了!奴婢会尽力而为!”阿忧的回答虽然稍有迟疑,但这样的慎重语气才更令未央满意!
大队人马初向西、而后转北,走了一个多月才进入于微山以西的辽西郡境内,再向西北方向走了三日,到达郡首府且虑。
当时天色已晚,城门紧闭,萧毅正要吩咐小校上前叫门,突听门上“隆隆”之声不绝于耳,同时城门缓缓而开,但见一彪汉军从城中飞马奔出,均身着铠甲、打着火把,将城门口照得如白昼一般。
萧毅等人就着火把望去,只见领头的将军须发皆白,却威风不减,声如洪钟地问候:“惠平长公主与奋威将军远道而来,冯某接驾来迟,恕罪恕罪!”
萧毅知道这位老将军就是战功赫赫的前任冯逢世,赶紧跳下马背,大步跨到他的马前,双手抱拳说:“老将军客气了!晚辈萧毅初当大任,还请老将军多多提点指教!”
冯逢世大声朗笑:“好说好说!不过咱们都是赳赳武夫大老粗,那些个酸文假醋的话都是说给长公主听的,咱们之间从此就免了吧!走,上马,跟着老夫去找陈立那个小气鬼,今晚咱们要把他窖藏的老酒喝个罄尽,叫他明早抱着空坛子哭上几场,那才好看,哈哈!”
这冯逢世口中所提到的陈立乃是辽西郡太守,主管一郡行政,平日最能精打细算,和身为最高军事长官的冯都尉称得上是忘年交,也是一对欢喜冤家。平日里这俩人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跑到对方家里去砸东西,可是一到战时,两人立刻同仇敌忾,一人出钱,一人出力,配合得滴水不露,打了无数漂亮的保卫战,不知羡煞多少人!
萧毅在京城便听说了不少在军中广为流传的掌故与佳话,想到很快就可以与这一对传奇人物同席而坐,喜悦之情难以言表,赶紧拍马紧跟上去。
次日,奋威将军萧毅正式接任辽西郡都尉一职。
遵照离京之前皇帝的旨意,他下马伊始的第一件事便是视察辽西防务,首选目标自然是北方游牧民族进入大汉朝的锁钥——镇远关。
萧毅站在高大的城墙上,目送公主的车驾和迎风飘扬的大汉旌旗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他的心忽然变得十分沉重:为什么有着无数热血男儿的大汉,每每不敢言兵,屡屡退让示弱,都只会用闺中弱质的幸福为代价来换取一点屈辱的和平假象?
想那些柔弱娇怯的女子,被迫背负着为国为民的大义之名,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域与敌人虚与委蛇,强颜欢笑。而自己这些以保家卫国为己任的军人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故国的姊妹远去他乡,自己倒在后方优哉游哉地忝享太平,实在是枉为男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