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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最是无奈帝王家 ...

  •   想到家人,杨恽不由抬眼环顾一圈这间不算狭窄的“囚室”,将家人们各异的神态尽收眼底:素有杀伐决断的妻子不出意外地闭目假寐;长子杨欣目光闪烁、强装镇定;次子杨彦面无表情、安坐如山;敦厚的长媳泪水涟涟,不断搂紧怀中刚满月的婴儿。许是她劲儿使大了,让熟睡的孩子感到很不舒服,嘹亮的婴啼骤然响起,惊得杨夫人从恬然中醒来,急忙伸臂抱过孙儿,轻轻抚拍,低声哼唱,使他重新沉入酣眠。
      一通忙乱之后,寂静再次降临,杨恽的目光自然转移到紧挨着夫人而坐的未央身上。只见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写满恐惧,清亮的眸子里水雾弥漫,投向他的眼神既有信赖又有疑问,让他一时间愧疚起来——
      自己堂堂七尺男儿,最重的该是言出必行,倘若今日竟然不能保全友人的遗骨,他日到了九泉之下,自己有何面目去见她的父母?
      “狱卒,速拿笔简来!”
      ——罢了,不管那个反手是云、覆手为雨的皇帝陛下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杨恽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看不上这些藏藏掖掖的勾当!刀俎临头,自为鱼肉,要杀要剐只能听天由命,但若不给个明明白白的说法,他就是死,也绝不甘心!
      当杨恽这份涂抹了将近两个时辰的上书终于摆上甘泉宫的案上时,已是当天的傍晚时分,正赶上刘询为国事家事操劳了一天,没有一丁点儿好心情的当儿。
      这几日君臣一直在廷议珠崖郡(今海南省所在地)瞫都、珠崖和玳瑁三县造反之事。如往常一样,“主战派”和“主和派”将禁止大声喧哗的建始殿吵成一锅粥。
      平心而论,以目前大汉的武力,平定区区三个县,不会费吹灰之力。在这一点上,刘询相信所有食国家俸禄的朝臣都了如指掌,他也深知臣下对自己主战的想法心知肚明,想当然地认为廷议结果准是一边倒——武力征服。
      可是事与愿违,偏偏就有一部分人坚决主张优抚为主,说是叫化外之民感念上国圣恩,心悦诚服地主动归附。这领头的正是素有“太子党”之称的卫成候孙会宗,当然他的好友平通候杨恽、都成候韦玄成也没少帮腔。
      想想这几个人都是在“倒霍”事件中得到升迁,算得上是刘询一手提拔的天子近臣,本该感念知遇之恩,和天子同心协力才是。岂料他们竟会口口声声死守“王道”,处处和他唱反调,这不是居功自傲是什么?所谓国有昏君,必出诤臣,反之亦然。这些人天天自诩诤臣,把他这一国之君摆到什么位置上了?仗着一张老脸,对他动辄冷嘲热讽,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主上了?
      ——说到底还不是图个青史留名,和那些贪赃枉法之徒有什么两样?人家谋利,你们图名,都不过是从他刘询身上捞便宜,根本就是一回事儿。凭什么人家贪点小钱的,骂名滚滚都毫无怨言,你们这些沽名钓誉的偏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噢,你们全是光辉耀眼的完人,就我刘询是个是非不明的饭桶,不配做这一国之君,所以你们要投靠新主子了,全把我当作将死之人了吧!或者索性盼我死了,赶紧给太子让位子!太子仁厚,你们就好兴风作浪、为所欲为了吧!
      “休想!”这样离题万里地思索着,刘询忍不住再次气愤填膺,不觉间就咕哝出两个字。
      这两字虽然说的含混不清,站在中间闷声不响的司马高一直在观察天子脸色,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因此几大步越过互相扯皮得脸红脖子粗的同僚,规规矩矩地行个君臣之礼,朗声奏道:“三县叛乱,实乃小事一桩。微臣深受皇恩,忝领武职,当为陛下分忧,恳请陛下恩准微臣前去平叛!
      这一声请命成功地终止了朝堂上的纷争和刘询的气恼:比来比去,满朝文武中还是司马高最趁自己的脾气,并且忠心耿耿,惟命是从。可惜的是,不知为何他封侯之后就不肯长留京城,总是请命出征。不给他去吧,别人畏首畏尾不说硬话;给他去吧,自己在朝中何其寂寞——老天若是慷慨,何不为大汉降下两个司马高,一个在朝,一个在野,那他刘询岂不就高枕无忧了么?
      刘询暗暗为自己的贪心和空想苦笑两声,真心实意地叮嘱司马高万事小心,预祝他凯旋而归,然后看也不看其他人的神色,拂袖离开建始殿。
      摆脱那帮子摇唇鼓舌的朝臣,回到住了十几年的寝宫,刘询的气闷并不见缓解。甘泉宫内威风凛凛的蛟龙白虎雕像,看在眼中突然间有了讽刺的意味;内壁上玲珑剔透、璀璨夺目的和氏璧分外晃眼,无形中将他的郁闷加了倍;院内名目繁多的香木才初吐新叶,缤纷披离的兰蕙还未见绿意,如果在往日心情愉悦时,自然是生机盎然的胜景,可是今日看来,却满含寒素萧瑟之意。
      难道真的是因为他老了吗?只有老人才会嫉妒那些年轻的生命,会眼红他们无穷的精力和无限的未来吧!就连只懂吹拉弹唱、整日无所事事的太子,只因为年轻,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收服自己肱骨之臣的心,而自己每日累死累活,有谁看得见?
      自怨自艾归自怨自艾,到头来,满案的奏折还得他自己来批复——话说能将这些权力从重臣手中夺回来,当年可是费了他不少心力。
      岂料他这边刚刚拿起码在最上面的一筒竹简,田太监就进来通报说太子求见。
      刘询自然明晓儿子为何而来,此时情绪不佳,并不想见他。可是先前每每念他幼年失母,又天性柔弱,从来没有将他拒之门外的先例。今日若是破了例,又不知会惹来多少风言风语。罢了,就当是寻常父子见面,只要不谈国事,拉拉家常也是可以的,反正话题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获准进来后,刘奭先命跟来的小内侍将抱在怀中的古琴安置在离龙案几步远的地方,等他退出大殿后,毕恭毕敬地向刘询行了个跪安礼,站起身道:“儿臣闻知父皇最近为国事烦扰,日日想为父皇分忧,却苦无良策。若父皇今日有兴致,就请恩准儿臣奏上一曲,权作解闷,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好啊,这是你的一片孝心,哪有不允之理?你既通音律,早该如此了!也罢,今日就奏一曲《大风歌》来听吧!”感动于儿子的好意,刘询一时间有点惭愧自己先前的凉薄,唯恐应允得不够爽快,倒显得有些失态了——说到底还是父子情深,这么纯孝仁厚的儿子,要是搁在民间,可是天下父母梦寐以求的好后生啊!
      “请父皇恕儿臣不能从命,儿臣今日不想奏《大风歌》,可否请父皇听一曲《阳春》?” 像是早料到父皇的提议会与自己的意见相左,刘奭并未在琴旁跪坐下来,依然站着未动。
      什么?不想奏《大风歌》?这句拂逆的话真的是出自太子之口吗?惊讶之余,刘询不禁将眼神从奏折上转移到十六岁的嫡长子身上,只见眼前长身玉立的少年目光炯炯地与他对视,毫无他印象中的羞怯木讷,并且与他记忆深处的那双眼睛脱离开来,给他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又忧又喜,沉默片刻才点头道:“一切随你,你喜欢奏什么就是什么,这就开始吧!”说完继续埋头于奏章中。
      一曲既了,看到沉溺于公事的父皇毫无察觉,刘奭在静默半晌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父皇,儿臣已经奏完一曲,还要继续吗?”
      刘询的思路被突然打断,一时有点犯糊涂,反应过来后连忙挥手道:“哦,已经奏完了吗?那就回去休息吧!也该用午膳了!”
      刘奭依言从琴旁立起,却并不离开,而是深深一揖道:“儿臣还有一事相求,万望父皇成全!”
      “什么事?你说!”刘询眼睛不离奏章,心不在焉地问道。
      “儿臣认为平通候行事并未大错,何以招致父皇雷霆之怒,将他全家下狱……”谈到国事,刘奭难免有点忐忑,不过事到临头,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杨恽的事情朕自有分寸,你无须多问!”好在刘询并没给儿子过多搜寻字句的机会,不等听完一句话就断然将他打断——原来他先前的猜测并没有错!也不知是哪个不自量力的家伙替他们的小主子想出这种迂回作战的计策!想和一朝天子斗心眼么?放眼天下,谁有这个资格和本事?
      冷冷地看一眼垂头丧气的儿子,心绪全无的刘询对着殿外扬声吩咐道:“田德,摆驾漪兰殿,朕要在那里用午膳!”起身要走时,听到一声暗含委屈的“恭送父皇”响起,他不由又回头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子,突然有些心软,想要走近安慰几句,又无论如何挪不开步,犹豫半晌才温和地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杀他的!你既然想要他为你将来所用,何不劝劝他懂点韬光隐晦的道理?要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这样不知进退,迟早死于非命!我如今打压他,一来为保全他的性命;二来呢,我百年之后,你可以重新起用他,使他感念你的知遇之恩。依他的性子,以后不会对你有二心!痴儿,你怎么能不懂父皇的心意?好了,时辰不早,不要耽误了午膳,你这就去吧!”
      一听此言,刘奭脸上的阴翳刹那间一扫而去,感激与喜悦溢于言表。只是那喜悦并不能传染做父亲的,反而使刘询更加不快——一个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怎能驾驭这大汉皇朝的群臣与兵马?唉,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如此愚钝的皇储,真是需要一个好先生来言传身教,画堂里那几个读死书的老东西早该回家抱孙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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