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相知[荆高燕历史向]》秋镜澈

2、{贰。雕栏画栋。}

　　{贰。雕栏画栋。}

　　眼前是一片富丽堂皇的景象。金砖玉砌的屋檐，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琉璃瓦屋顶，以及那描龙绘凤花纹繁复精致的廊柱，尽皆显出一国王室的豪华做派。

　　维时燕王喜二十八年，燕国在强秦压迫下已是强弩之末，连这繁华也渐现颓势，是属于末世的繁华了。

　　然而燕宫后花园里栽种的奇花异草却全然不顾这局势如何，依旧开得绚烂，各种各样的色彩灿灿扬扬挥挥洒洒，从远处望去这繁花三千像是一条极尽斑斓的地毯。

　　繁花深处有一袭素衣，横琴在膝。持着竹尺的手有规律的上下跳跃，敲出若长广流水浩浩洋洋自九天倾泻一般流畅的曲调来，全曲一气呵成，挥洒自如。此曲境界浩阔，浸入其中仿佛能看见洞庭湖浩浩汤汤的水势，抑或是那天来自天上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之水。

　　繁花前设了一几，上摆有蜜饯几样清茶两盏。几旁铺了两块坐毯，毯上却是无人。这时却见一衣着清素却意态疲倦，精神略带萎靡的男子引着一穿着粗布衣裳，面容平凡中见清奇的剑客来到这几前，两人分别落座。

　　繁花深处的琴声息了，片刻后重起一调，开头温和而闲适，仿若老友重见时的寒暄。

　　刚坐定，那布衣剑客劈头就问：“作为燕国太子，你就穿成这样啊？怎着，是不是你燕国王库里头也快没钱了？”似是一点也不懂“礼数”为何。

　　对面的燕太子丹却不在意的笑笑，“我素喜清朴的生活，因此并不想把钱数浪费在衣着上面。不过这王库，倒是真如荆卿所言，钱财所剩无几了。”他以“我”自称，已可见对这剑客是多么重视了，竟肯放下身段与之相交。

　　那剑客正是荆轲。只听他道：“太子早有简朴之名。——不谈这些废话了，太子今日请我先来难道就是和我讨论你王库里还有多少多少钱应该怎样怎样花的么？”

　　太子丹一笑，道：“当然不是。荆卿，如今这乱世的情势你也看清楚了，我们燕国也早已是强弩之末，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也难说。而现在情况已越来越差，韩国已灭，韩王已为秦王俘虏。赵国，楚国也都遭遇了秦国的攻打。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我们燕国。

　　“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撑下去了，这些年殚精竭虑的支撑着这个仅剩空壳子的燕国，我早已……唉，这个不说也罢。如要拯救燕国，现今只有一条路可走。”

　　荆轲一直默默的听着，听到这里突然神色一动，眼眸深处闪现出微的波澜：“太子丹是说让我……”他没有说下去，手却放在了身侧的佩剑上。太子丹见他如此动作，知道他已明白自己之意，便也就不再言语，仅仅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荆轲再一次默然。低垂的眼帘遮住了那双素来光彩四溢的飞扬眼眸，让太子丹无从猜测他此时此刻的心思。

　　繁花深处的琴声此时渐转激昂。

　　许久都不见荆轲抬头，太子丹再次出言劝导：“强秦暴虐无道，落到他手里的人民个个苦不堪言怨声载道。我知道荆卿你是赵国人，但这不仅仅是拯救我燕国，更是为了拯救全天下的人民！为了不让他们受酷税严刑之苦，为了不让他们妻离子散流离失所，我必须、我也只能走这样一条路！”

　　话音未尽，他已颓然的向后倒去。荆轲见状连忙来扶他，手无意间搭上太子丹的脉门，不由一惊，急急忙忙细细把脉。却感到触手之处尽是衰弱无力，竟是——竟是——内息枯竭，精力竭尽，已像是垂暮老人的脉象！

　　荆轲这一惊可不小，将太子丹扶正便急切的询问：“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会把自己弄成这样？我当初见你的时候尚不知你是太子丹，也曾以兄弟相待，那时候我记得你还是身强体壮、武艺高绝、活蹦乱跳的啊？怎么、怎么这短短几年不见，你就成这样了？”

　　太子丹见他已认出了自己，也就不管礼数了，索性直呼其名，“荆轲你不用太过忧心。我不过是……不过是……太累了罢。”说罢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荆轲听着听着便觉得他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不由心惊肉跳。偏偏那人咳完了还不在意的摆摆手，道：“没事。不必担心。我早都习惯了。”

　　“谁会信你……这像是没事的样子么？你看起来都要死了好不好。”荆轲脱口而出，说出口后才觉这话不太吉利，虽然他……真的不太乐观，可是这样直接的说出来也不太好是吧？“我说你就别逞强了，你当我跟你的交情是虚架子么？你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强出头，总是不知悔改，如今终于尝到苦果了吧？”虽然出口的依旧是玩笑般的话语，可是任谁都听得出其中蕴含的浓浓的关心与担忧。荆轲的眼底早已全无笑意。

　　他纠结了一会，还是犹豫着问出来那句话：“……你……还能救么？”

　　太子丹看着这个曾经结伴而行，一起闯荡江湖的伙伴，眼底忽泛上一抹叹息：这样一个洒脱爽朗的汉子……如今也要被牵扯进这无尽且不休的纷争中了么？他原本、原本是那么单纯的坚持着正义的人啊……不过自己也正是看中他这一点，才会让他来完成这个几近不可能的任务的吧？他是见不得别人受一点苦的人。

　　太子丹苦笑着摇摇头，“……不、咳咳、不成了……你不必太过难过，人总有一死的……况且对我来说，死反而是一种解脱……”

　　荆轲原本就黯然的神色又黯淡了一层，闭起眼来，似乎不愿面对这样残酷无情、没有转圜余地的现实。当年大树下白衣披发神采飞扬，持剑指着他说“我们来斗一场”的人，如今却是深宫中衣着清素面容疲倦为国耗尽心力即将死去的燕太子丹。

　　究竟是这世道变化多端，还是他心里早已变了呢？

　　繁花深处传来的琴声这时却已进入尾声，渐露萧瑟凄凉之音，有如子规泣血。

　　荆轲心中渐渐涌上一阵苍凉——那是一种感叹生死无常的苍凉。

　　这时，太子丹突然把他那瘦弱而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紧紧抓住荆轲的手，“我说……你到底、咳咳……到底答不答应……？”

　　荆轲一震，看着多年不见的好友眼中长年不散的疲倦和炽热鲜活的恳切，终还是咬一咬牙，“……我答应你。”

　　太子丹闻言欣慰的看他一眼，目光中有感激，有释然，有放松——“谢谢。”

　　“算了……为朋友两肋插刀，为正义奋斗到底是我荆轲一贯的准则，这事成功了自然最好，若是……若是失败了，这样的死法也算不负我荆轲一世威名了……兄弟间哪用说什么谢谢呢？”荆轲微微笑了，看到对方疲倦苍白的脸色，俶尔猛地跳起来将太子丹往寝宫里拖，“好了好了，你赶紧去休息，这事你先不用想，先去睡一觉再说！”

　　太子丹被他攥着手腕，也无力挣开，只能苦笑着道：“可是我还约了樊于期将军，还有事要谈……喂，赶紧放开我！”

　　荆轲闻言攥得更紧了，嘴里嚷嚷着，“他又不会跑掉，你先睡一觉再见也行的嘛！你再不休息我看你可以直接去羽化成仙了……”

　　太子丹无言以对。

　　把太子丹安顿好，确认他已睡着，荆轲这才跨出宫门。不出意料看到等在门口的白衣琴师。

　　高渐离一抬眼，看见之前曾拜过把子的那人正站在他面前。刚才听到的一切太过震撼，以至于高渐离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话可以说，斟酌了许久说出一句：“你们认识？”

　　荆轲当然明白他在指谁，点头应答道，“嗯，之前在江湖中遇见过。”说到如此便不愿多言，急急将话题扯开去：“你都听到了？刚刚那琴是你在弹吧？听说高渐离不是一向清高自许，从不给王室贵胄弹琴的么？”话语里带着几分调笑，这般浑然无事的语气，仿佛跨出宫门时那个神色漠然低眉敛目的荆轲不是他。

　　高渐离明白与太子丹的相见如今已成为他心里的一道伤，便也就顺着他的话答下去：“嗯。但他……他不一样。我和他也是旧交，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钦佩的人。”

　　“……的确，他这个人值得佩服。为国家做到这份上……几乎是在拼命啊。”荆轲低低的一笑，笑中蕴伤。

　　高渐离一时无言。他明白荆轲的心情，一月前他见到当初以白衣之身相交的那个少年已成这番半死不活的模样，也同荆轲一样难过，却又无可奈何。

　　他是这样对自己说的：“我剩的时间不多了，就只剩了这点心愿。——你且让我把它完成吧。”

　　这让他高渐离如何能狠得下心来掐断支撑他生命之火的最后一点力量。荆轲也同样。

　　所以他们都只能默默地看着那个瘦弱的男子孑然一身的前行；所以高渐离抛下“绝不为贵胄皇室弹琴”的誓言入燕宫与他作伴整整一月；所以荆轲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刺秦，想要去完成他的愿望。

　　这都是他们唯一为他所能做的。

　　荆轲突然大笑起来，边笑边打了高渐离一拳，“你小子倒好，距离我们上次结拜都多久了，也一直没来找过我。说，你是不是把我这个大哥忘了啊？”

　　高渐离不知怎的突然起了捉弄他一下的念头，于是便慢吞吞的、一字一字的说：“我没有答应。”

　　荆轲一愣，明白他在说“结拜一事我并没有答应”也就是说他高渐离不承认他这个大哥。他刚想反驳，却突然想起来，他那时好像真的没有答应来着……早知道就不走那么急了……

　　难得看到荆轲吃瘪，高渐离自从入宫起就一直很差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情不自禁的微笑。

　　荆轲在那一个人自怨自艾了一会，回过头刚好看到高渐离百年难得一见的笑容，惊讶得再一次愣住：“你你你……你竟然会笑啊！我以为你已经修炼成冰块了……”

　　高渐离闻言嘴角微微有些抽搐。耳朵里却听得荆轲继续道：“话说起来……我也不管你答没答应了……总之大哥我走的那天你一定要来送啊！要给我弹那夜你弹得那首……呃……叫什么来着……什么曲子！顺便把这个不爱惜身体的快要驾鹤西去的死家伙给拖上一并带来！听到没有！”

　　“那曲子叫《不负相知》。”

　　“我管你叫什么！不许忘了，那天大哥我好酒招待，也不许不来，听到没有！”

　　“……”

　　“……喂！我说你不要装死人啊！”

　　“……知道了，大哥。”

　　寝宫内已经“睡着”的燕太子丹听着门外渐行渐远的争吵和渐渐消失的脚步声，在心里抱怨你们这么吵我怎么睡啊的同时，竟然也感到一丝高兴，面上就忍不住露出笑意来。

　　——荆轲，我终究还是为了一点私心而牺牲了你。我们都知道，那时几乎不可能的事。我一定会活到你走的那一天，亲自去送你。
　　——渐离，谢谢你一月的陪伴。如今我们三个，我已是风中之烛，你和荆轲……在他走之前一定要珍惜这段时光。
　　——这段日子，失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