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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桃林夜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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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桃林夜雨。}
这一场夜雨也该停了。
从自己来到这处亭子中躲雨到现在,少说也有两三个时辰了吧?那只持着竹尺的,骨节分明的手停了下来,白衣的瘦削男子站起来抬头看天色——夜空中层层叠叠的黑灰色的雨云已经有了些松动的迹象,果然是雨停的预兆。然而天空中还是充斥着横无边际的漆黑,如同一个巨大的铁桶当头罩下,有一种大块墨色与生俱来的压抑感。
周围原本娇艳灿烂的桃花在这场夜雨的侵袭下大多都已凋谢,黑夜里隐隐约约能看到桃树孤单的枝桠,待得明早日光重新降临,应当可以看见一副落花狼藉的景象。
白衣琴师独坐于亭中,周围一派风骤雨冷,然他神情依然淡定冷寂,额前一缕发垂下遮掩住那青墨色泛着玉石般冷冷光泽的左眼眸。那双先前停下的手此番又重新移动起来,竹尺在琴弦上敲出深深浅浅的曲调。
那曲调虽好听,却从未听到过,想来是他即兴而奏。初听似毫无章法零乱破碎,然而后来却越听越有种风雨之夜的萧瑟凄凉,夹带着金戈铁马的激越高昂。最后转成热情迸发之后的寂寞与无奈。
一曲终了,他收手静坐。未曾想竟有人在这时鼓起掌来,“啪啪啪”一通乱响,似是近在耳边。他微微侧头,看向亭子前那一条青石板砌成的小路。
那里果然有一个人,正倚在亭子的廊柱上喘息。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在黑夜里那人的衣服长相一概都看不分明,他只能从喘息声和血腥味中得到“这人有武艺在身,且伤的不轻”这样的结论。
然而很快他又转回了头,再一次面对他的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里也没有一个重伤的人一般安之若素。
又是个江湖人……成天打打杀杀的很有趣么?人总是有傲气的,而作为一个久负盛名的琴师,他是不愿去理这些不把命当回事的江湖人的。何况,这种人素来粗鲁,又怎能听出他的曲子真正的内涵来?
那人鼓完掌后等了半天都不见回音,有些诧异的开了口:“兄弟,你这曲子是弹的不错,至少我还没听过到能与之媲美的。但是作为一个有礼貌的人,有人既然为你鼓掌,你好歹得有点回应不是?就算是我素来很厌烦的那一套谦词也比把赞美你的人一个人晾在这里不闻不问要好多了吧?”
琴师默然。稍后低低的说了一句:“……过奖了。”
那人噎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唉,我说你这人真是……我都说了套话谦词之类的礼节我最烦了,你还偏偏拿这个来回我?我只是提醒你对人,尤其是对赞美不要这么没礼貌,不是让你真的回应我啊。大侠我看起来就那么像计较这个的人么?”
琴师低头无言。大约是他性格的缘故,与他交往的大多都是与他一样清高自傲的人,从没碰到过这样的人。因此他完全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听到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那人似是有了些力气,喘息渐缓,从亭边慢慢走过来。摸了一圈没摸到凳子,索性坐在他筑旁的地上,还把脚跷起来,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如果不是空气中那股不曾淡去的血腥味,他几乎要忘记身旁的是一位重伤的伤者了。
坐定后,那人在黑暗里低低的笑起来,“哎,你果然是不会做人。被我说了这么几句就不会应答了?真不知道兄弟你平日是怎么和人交流的。难道靠这筑么?我估计没多少人能真正听懂你这弹的是什么吧?”
言下之意,就是我能听懂你曲子里的东西。
白衣琴师静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总有人能懂的。我的琴,只为能懂它的人而弹。只要有一个人能听懂它,我就不会放下它。”话已尽,然余音中有一份无人可解,曲高和寡的寂寞。
黑暗里的那人愣住。似乎对他能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对一介琴师能有如此的傲骨而惊奇。四周一下子静寂无言。
少顷,那个低低的调笑的声音又重新响起,“你这人我喜欢。不如我们做兄弟吧?”
白衣琴师没理会他这句话,而是闻着空气里弥散的血味微微蹙起了眉。想了想对这人也不能太过凉薄,便问道:“你这伤哪来的?还要紧么?”
那人对他的主动似是十分高兴,说起话来都带上了几分笑味儿:“我?没事没事。被一群混蛋给追杀了而已。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追杀?”
“嗯。他们要抢一个老人的东西,我看不过去便出了手。那群人心怀不忿,于是我就很不幸的被追杀了。”
“……”白衣琴师再一次默然。路见不平而惹祸上身招致追杀?这人究竟是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呢还是怎样?这样一个乱世,所谓的正义早已成了笑话。
“怎么?连你也觉得我这样做很傻是吧?告诉你,我荆轲就是相信正义,相信路见不平就必要拔刀相助。这世道已经这样了,我不能让我自己被浸在这大染缸里最终染成个自私自利冷漠无情的东西!你有你的坚持,同你一样,我也有我的执着。这世界上只要有一个人需要帮助,我就会为此活着。如果有一天人世间只有一个人坚持着其他人认为是‘可笑’的正义,那个人必定会是我荆轲!”那人见他久久不语,以为他对自己的行为不满,出言加以辩解。
白衣琴师微微一震,似是被他这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所震撼。他在内心里细细咀嚼这一番话,渐渐体味出黑暗中那人拥有的坦荡胸襟——坚持正义,尽自己的力量行侠仗义,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那是自己所没有的。
他微微一叹:“不是。难得你还有这份心。你是荆轲?久闻不如一见。”
那人之前的愤怒在听了他这话后烟消云散,重又嬉笑着,以一种极度得意的语气说道:“那是那是,我荆轲是什么人!兄弟你琴弹得这么好,想必也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人吧?”
素来习惯虚礼习惯客套的白衣琴师对荆轲这张狂洒脱的做派似还有些不适应,愕然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答道:“……在下燕人高渐离。”
“高渐离……原来就是你啊。素闻有一燕人击筑击得极好,此人姓高名渐离。早想着什么时候能得一见,没想到在大侠我最落魄的时候见到了。哎,当天亮了你看见我这副模样,可千万不要吃惊。那群人实在是太狠了。最好能把它给忘了。总之不能说出去。我荆大侠素日威名还不想就此毁于一旦啊!”
高渐离点头,算作应答。但内心还有些诧异:之前荆轲的所作所为让人感觉不过是一个大大咧咧不拘俗套的江湖侠客,怎也有这样的心计?赵国荆轲素有侠名,同时也结仇遍江湖,他这样说是不想泄露他重伤的消息,以防有人借此机会向他寻仇吧?
“高渐离……我喜欢你这人。和我做兄弟吧?”
“……”
“那就这样定了,我做你大哥。以后多多照应啊,渐离!”
在与荆轲交谈几个时辰之后,天已大亮。
四周的桃林中果然像之前所料,满地落花狼藉。荆轲休息了一夜,内息已调整得七七八八,当下与高渐离道别,下了小亭,走进这满眼残红。
高渐离抱着琴站在亭子边看着荆轲远去的背影,神色依旧如一夜之前的淡然自若,然而少了那一份“知音少”的孤寂。经过这几个时辰的倾心相谈,他想,这一辈子终是有了一个懂他的朋友。
高渐离看着荆轲的背影越走越远,耳边依旧萦绕着他在黑夜里掷地有声的那一番话——
“如果有一天人世间只有一个人坚持着其他人认为是‘可笑’的正义,那个人必定会是我荆轲!”
还有分别时在亭中他煞有介事的承诺——
“渐离,大哥我还有事,咱们今日就此别过。不过你记着,以后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了,尽管来找我。渐离,大哥永远罩着你!”
想到这里,就连高渐离素来如冰霜笼罩般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有了一丝可以称之为“温暖”的神色。
荆轲已经走远了,仿佛是感应到他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粗布衣裳的剑客抬起一只手,向后摇了摇。亭中的高渐离把他的筑在背后转了一圈,走下小亭,向着与荆轲相反的方向走去。
很久以后,久到连荆轲刺秦一事都已被世人渐渐淡忘,然而不知为何,匿居于宋子的高渐离想起荆轲,总是会想起这一日荆轲于日光遍洒的清晨,踩着满地凋落的桃花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