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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回:兴师问罪宁王运宝遭劫,打捞沉船渔民借机得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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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长长的青石甬道,以黄芩为首的一干人等拾级而上,走过百余米就是衙门大堂。
大堂前,高悬低挂的匾联中,尤以门额正上方横着的匾额最为惹眼,上书“高邮州正堂”五个大字,行楷金字,熠熠生辉。
一众捕快解下雨具,经通报入了大堂。
大堂内高敞轩昂,规矩分明。
首位设有三尺公案,案上摆着惊堂木、知州大印、文房四宝和签筒。签筒内插了刑签、捕签等红绿头竹签。后面放着太师椅,再后面竖着可以移动、开启的屏风,上绘色彩鲜艳的海水朝日图,寓意为官者要清似海水,明如日月。顶梁上的匾额照例是“明镜高悬”的字样。
大堂左右两侧是粗大的黑漆立柱,靠着立柱的是徐知州的职衔牌,每当因公出行,这些职衔牌都会打在轿前,显排场、撑面子。
西侧立着堂鼓,东侧卧着刑架。架上摆有十余根行刑用的水火棍和竹板等。竹板有粗有细,有宽有窄,还有四棱形的,打起人来轻重各不相同,令人望而生畏。
大雨天天色异常昏暗,堂内张挂起了灯具。
黄芩惊讶地发现徐知州居然没坐在属于他的太师椅上,而是唯唯诺诺地站着。
堂内不知何时支起座椅,椅上四平八稳地坐着一人,身着五色锦缎长袍,黄皮瓜廋,满脸皱纹,一双单凤眼左顾右盼,显得很有心计的样子。看年纪,应该五旬有余了,但精气神十足,颇显气派。
他身后还拥立着服饰各异的一众七八人,面容凶厉、神情傲慢。
黄芩发觉有异却目不暇视,携了众人齐齐拜在徐知州面前行礼。
徐陵挥挥手,示意他们旁列一边:“这位,是宁王府的内务总管郭仁,郭先生,此番远道而来,是得了宁王之令。”
听到“宁王”,四下皆惊。
宁王何许人也?
宁王朱宸濠,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六子朱权的五世孙,袭封宁王,爵于南昌。
此人志大才疏,不仅精于贿赂京中权贵,更加擅长迎合皇帝喜好,隔三差五进献奇巧玩意儿入京巴结以得宠信,因此无论在属地江西,还是在京师朝中都很有些势力。另外,此人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一般官员不论品级大小都畏其三分。
都说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来的这位郭总管虽无官职,但仗着主子是宁王的身份,对朝廷堂堂从五品的官员,居然颐指气使得得心应手。
比起高高在上的宁王,若说寻常百姓不过尘埃浮土,徐陵也就是比之高一点儿的杂草罢了。他为官多年,深知若是不小心得罪了郭仁这样的角色,遭至他们在主子面前恶意诋毁,结果很可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是以招待起来尤其小心恭敬。
徐知州抚了抚颌下长须,向座椅上的郭仁微施一礼,道:“已依先生所言将公人齐聚,有什么话,还请先生明示。”
黄芩听言,暗里又疑又恼。
他疑的是,南昌、高邮相隔千里,各为管区,宁王因何差人大老远跑来高邮下指示;恼的是,这郭仁明明只是一届家奴,充其量不过宁王身边的一条狗,却在这里趾高气扬地扮大人。
座位上的郭仁微微颔首,四顾众衙役,佯作谦恭对徐陵道:“徐大人客气了。”
明明是他刻意耍威风,让徐陵把所有公人叫来听他训话的,嘴上却说是徐陵客气。
以徐陵的精明,当然是看破不点破,忙回道:“先生远道而来,下官未及尽地主之谊,何来客气,只有惭愧。”
郭仁轻咳了几声,缓缓自座椅上起身,当踱至大堂正中时,忽然寒起一张老脸,面色阴沉,与刚才判若两人,“徐陵,你该当何罪?!”
变化来得太突然,徐知州不禁愕然,“下官惶恐,何罪之有?”
郭仁“哼”了声,道:“十五日前,在距大运河与樊良湖交界的上游二、三里处,宁王的一艘货船被劫了。”语气放缓,他又道:“却不知那段水路吏属哪个州县管辖?”
显是明知故问。
徐陵面色大变,心中道了声‘苦’,“那......确是下官的辖区。”
郭仁目光一凛,“作为治理一方的父母官,本该全力保障属地的治安,可现下,此地的贼人竟连王爷的船都敢劫,治安可见一斑。盗贼横行不必说了,百姓安危更不用想了。这天大的责任,该由何人担待?!”
徐陵面上惶恐,心下腹诽:你怎知劫船的是我高邮境内的贼人?宁王的船从南昌出发到此地,其间经过多少州县,极可能早被不知哪里的贼人盯上了,不过是等到了我这里才下手罢了。况且,宁王的这条船既然如此重要,为何不事先通报需要水路护航,事后又不曾及时报案?偏今日突兀前来兴师问罪,是何道理?!
但这些话一出口,想不得罪宁王都不成了,嘴上当然是一个字也不能说。
郭仁继续盛气临人道:“徐大人,无论如何你都要给我们王爷一个交代!否则......”
言下的威胁之意再明显不过。
站在他身后的七八人纷纷附和叫嚣,一时间大有咆哮公堂之势。几十名衙吏瞧在眼里,恼在心头,但碍于自家大人的态度,敢怒而不敢言。
“敢问郭先生,宁王的这船货要运往何处?”有人平静问道。
问话的是黄芩。
郭仁斜他一眼,并不理会,转向徐陵阴阳怪气道:“这公堂之上,可有他说话的份?”
徐陵微微一笑,道:“他叫黄芩,乃是我高邮州的总捕。既然宁王要个交代,少不得差他前去办事,还请先生替他解惑,也好方便行事。”
这种时候,他巴不得有人出来救场,好转移郭仁的注意力。
郭仁“哦”了一声,“黄捕头听好了,我们宁王的货船是要往京里去的。”
“京里?那运的是官货喽?”
郭仁沉吟片刻,强词夺理道:“......那是自然。不过,黄捕头身为负责治安的公人,是不是官货和你缉拿贼人、查找失物有何干系?”
黄芩朗声道:“官货极是好办,先生只需按律报案,留下字据,写明种类、数目、用途等等,我高邮州全体捕快、官兵便可依此查找。若不得力,就作报上呈,让扬州府再派人下来查找,终会给王爷一个交代。”
郭仁面露难色道:“这样行事,效率未免太低,如何找得回来。”
徐陵顿时觉悟,料那船上载的并非官货,暗忖:难怪被劫那日不见报官,想是载了私货偷带入京,不能报官。等发觉仅凭己力找回无望了,才派人跑来我这里咆哮公堂,拿王爷的位子压我,逼我出借官府力量帮他行私事,寻私货。他心感无奈,暗叹一声,又想:但我明知如此,也不能得罪他,只能出人出力啊。
黄芩自然心下雪亮,表面却装起了糊涂,“既如此,照先生估量,被劫货物是不是很贵重?”他这话倒有几分挤兑郭仁。
能逼得宁王派遣人手到高邮追查的,必是贵重之极的货物,不是奇珍异宝,就是金银无数,也可能兼而有之。
郭仁反身踱回去又坐回椅子上,气势已大不如前,道:“不管贵不贵重,反正王爷吩咐了,知州大人什么时候把东西找回来,这事什么时候才算完。”
他伸手指了一下身后那七八人,“在此之前,我和王爷的这几位门客,都会呆在此地,协助大人行事。”
这一回他总算拿正眼瞧黄芩了:“黄捕头意气轩昂,一望而知乃个中翘楚,想必不会令我等失望。若能找回失物,抓得凶嫌,少不了你的锦绣前程。”
黄芩没应他,而是向徐陵行礼道:“全凭大人做主。”
徐陵点点头道:“既然郭先生觉得我们能帮上忙,就尽力而为吧。”
其实,宁王的货找不找得回来,劫船的人抓不抓得到,黄芩根本不关心。他之所以找郭仁问话,是因为听他提到宁王的货船被劫的时间,也是在十五日前。杨福被秋毫针射死的时间,正巧就是十五日前。时间上的巧合,使他有了一些大胆的猜想:
劫了宁王货船的案犯会不会就是‘秋毫针’一拨人?
杨福是不是因为碰巧目睹了劫船过程,被杀人灭口了?
根据雷铉、武正海所言,‘秋豪针’一拨人驾了艘空船转入樊良湖中隐匿起来的时间,是个把月前,也就是宁王的货船被劫之前半月左右。他们选择在那时隐于湖上,是不是为了方便半月后窜上大运河,劫获宁王的货船?
那一拨人中有个掌力惊人的家伙,很可能就是杀害林有贵一家的凶手,那么与林家的灭门惨案是否也大有关联?
但想前顾后,黄芩又不得不否定了上面的猜想,因为杨福是死在樊良湖的西夹滩附近,可根据郭仁所言,货船被劫的地点是在大运河上,虽距樊良湖不远,但杨福绝不可能身在樊良湖,却瞧见大运河上的劫案,再被大运河上的劫匪射死。
可是,捕快的直觉仍在不停向他暗示,杨福的死、林有贵的灭门惨案、宁王的劫船案之间,必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世间没有多少真正可靠的巧合,却比比皆是不为人知的故意。
凭心而论,在两案并一案的稽查尚无定论时,黄芩只想暗里求证,并不情愿正式接下此案。但徐大人形势所迫,已发话替他接下,也就由不得他做主了。是以,他叉手应了声,转问郭仁道:“目前可有嫌犯?”
郭仁毫无头绪道:“据泅水逃出来的人说,劫船的一共八个人,均黑巾蒙面,其中有两个还是硬手。”似是斟酌了一下,他又道:“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嫌犯,否则我们何必跑来你们高邮州衙门?”
看来他们是怀疑上樊良湖里的水贼了。
郭仁瞄了眼门外渐小的雨和已经亮起的天,道:“徐大人,你这里可有地方让给我们和黄捕头商讨案情吗?”言下之意,大堂上人多嘴杂,颇为不便。
“退思堂乃我办事之所,还算合用,不如去那里吧。”说罢,徐陵遣散众人,当先带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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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思堂内,郭仁、徐陵分左右坐下,包括黄芩在内的其余人等立于一旁。
徐陵命人送上茶水,亲自替郭仁倒上一杯后起身道:“接下来,下官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黄捕头暂交由先生差遣。下官尚有不少杂事需待处理,还望先生准许告退。”他又笑而补充道:“若有别的吩咐,先生只管差人叫我便是。”
郭仁点头示礼道:“有劳大人了。”
徐陵微笑回礼,慢步踱向门口。
经过黄芩身边时,他抬手蕴含深意地拍了一下黄芩的肩头,轻声嘱咐道:“黄捕头,但凡职责之内的,须得倾尽全力才好。”‘职责之内’这四个字的语调明显稍重一些。
黄芩听得敞亮,徐大人是让他不必为难,若是职责之外的便可不与理会。他含笑称‘是’,“大人放心,属下识得轻重。”
徐陵自去。
郭仁不急不徐地呷了口香茗,晃了晃脑袋,俨然一副老爷派头道:“黄捕头,对这案子,你有何看法?”不待黄芩应答,他自又道:“依我看,樊良湖上水贼横行,准是他们干的。”
黄芩暗笑他肆意乱断,不置是否,只道:“劫船当日的详情,郭先生可了解?”
郭仁招了招手,便有一人出列。
这人身量高大,眉如刷漆,一身横肉撑得衣袍几乎爆裂,自报家门道:“我叫杨清,负责押送那条货船。黄捕头想问什么,尽管开口。”
黄芩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道:“倒是听说过江湖上有个名气挺响的响马也叫杨清。”
杨清大剌剌道:“听过咱家的名号,算你有点见识。”他自视颇高,哪里瞧得上一个小小的州县捕快。
黄芩全不在意,只淡淡一笑。
郭仁道:“我们王爷礼贤下士,专喜招募天下好汉。杨大侠这样的英雄,早年流落江湖,后来能决心为朝廷效力,堪称识实务者为俊杰的表率。”
黄芩一眼扫过那七八人,想来这些个都是受了宁王招抚,留居府中的响马、剧盗之流。随即他道:“那就请杨大侠把当日的详情一一说来听听吧。”
“那日已是晚间,我们就快到大运河与樊良湖的交汇处了,不知从哪里杀过来一条船,瞧上去像是改装过的,样子是客船,但速度奇快。撵上我们后,船上杀过来八个强人,全身着油绸水靠,脸蒙黑布,兵刃雪亮。我们几十个兄弟全力以赴,也敌他们不过,死伤惨重。那些人把货物转移到他们的船上后,还下狠手凿沉了我们的船。”
黄芩皱眉道:“这么说,你们的船还沉在运河底下?”
“不错。”
黄芩稍加思索,不解道:“他们既然手下极硬,为何没把你灭口。”
杨清一愣神,“我是靠着特异的内功,在水中闭气很长时间,才侥幸泅水逃出。”
他没有明说是何种内功,想是不希望别人知晓。
黄芩并不追问,“原来如此。”
郭仁有些不耐烦地在椅子上挪了挪屁股,语气傲慢道:“黄捕头想知道的都已知道了吧,眼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要问的,郭先生未必有空听。”黄芩素晓这类人刚愎自用,只道:“倒是郭先生有什么打算,尽管说来,我一定尽力配合。”
郭仁微笑点头。从头到尾,黄芩就只有这句话令他听着满意舒服。他道:“如明日雨停,我打算向你借些人手,去搜樊良湖。”
“搜湖?就凭……”黄芩哑然失笑道:“谈何容易。”
“怎么讲?”
“湖上的水贼狡猾得紧,我怕郭先生及诸位这一去,可能徒劳无功。”
郭仁皮笑肉不笑道:“黄捕头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身侧一名独眼汉子举步出列,轻蔑笑道:“那些水贼能有什么真本事,不过平日里欺负欺负你们这些捕快、民壮罢了,遇上真正的一流好手,还不是手到擒来?”
黄芩“哦”了声,“这倒是在下没考虑到了。”
“你们都是王爷府里的一流好手,自然不会把那些个小毛贼放在眼里。”他以目光扫过得意洋洋的响马剧盗们,又道:“我一届小小捕快,没见过什么世面,让诸位见笑了。”
郭仁打了个哈哈道:“硬仗本就没指望你们,自有我们的高手应付。只是你们人手多、地头熟,总是需要几个领路的嘛。”
“好说好说。人手我自会替先生备齐,大家只管前去便是。”
郭仁道了声“好”。
黄芩拱了拱手道:“既如此,容我下去吩咐准备。”
郭仁挥手示意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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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派来的一干人等气势汹汹,大有不搜出水贼不罢休的架势,点了五六只快舟,叫上些捕快急急下了樊良湖。
黄芩对搜湖没有一丝兴趣,因此没有参与,而是抢在这些人出发前,赶到马棚村等以捕鱼为主要营生的几处村镇,通告渔民今日官府在湖上有行动,规劝他们不要下湖捕鱼。
郭仁带来的那些位,多是绿林匪类,初来乍到又盛气凌人,黄芩担心他们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在湖上乱抓人,容易牵连到渔民,是以才有此一举。
因为抽调走了不少人手去郭仁处,巡逻的捕快就少了,有点儿捉襟见肘。黄芩一心保州内百姓安生,自然越加不敢懈怠,于是亲自领人四处巡查,一直到晚间没见有甚事端,才自回去安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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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黄昏,正是热燥消殆的爽快时节,黄芩刚结束这日的例巡,从北门大街上往回走。好巧不巧,对面不远处有一人发现他,立刻嘻皮笑脸地粘了上来:“黄捕头,好久没见了。”
看来是熟人。
来人年纪不大,五官算得清秀,可眼神四顾间却给人一种獐头鼠目的感觉,大约因为怕热,敞着前襟,邋里邋遢地披了件灰纱褂子,一副青皮混混的德性。
“任小刀,去哪儿耍皮脸?”
任小刀笑得很得意,“最近得了桩买卖,日子过得可热当了。遇上是缘。走!我请黄捕头大踝一顿去。”
“哦?”黄芩唇角一挑,“你这把小刀又割到谁的肉了,有钱请人吃喝?”
任小刀嘿嘿笑道:“放心,我这钱一不是偷来的,二不是抢来的。”他一手拉住黄芩,一手拍着胸脯,“请你吃饭哪敢用脏钱,不怕你把我的骨头打折吗?”
黄芩畅快笑道:“那就走吧。”
任小刀生在高邮,长在高邮,年幼时父母因病双亡,全靠四邻接济,东家给顿吃的,西家捐件旧衣,就这么有一顿没一顿,穿百家衣长大的。因缺乏管教,加上交友不慎,成年后整日里无所世事,游手好闲,成了个地痞混子。他经常扒墙入院,偷鸡摸狗,被人告到官府,挨过不知多少板子。黄芩来后,可怜他的身世,帮他免过几次可打可不打的板子,是以他讨厌公人的同时,却独与黄捕头关系不错。而且虽然他其他本事不行,却是只路路皆通的地老鼠,各类消息最为灵通,黄芩有时也向他打听一二。
二人就近寻了处热闹的茶酒店,径直入里间坐下。
少时,未等店主前来问话,任小刀便咋呼道:“先取三四壶好酒,熟鸡、肥鹅只顾将来,不必再问。”
店主听出来了豪客,从柜台后露出笑脸,正准备迎上前,却见是任小刀,于是耻笑他道:“你小子装的什么阔绰。”
“你眼睛被狗屎蒙了?小爷我有的是银子。” 任小刀眉毛一竖,取出一两银子丢在桌上。
见了银子就是亲,店主立刻点头不止道:“是极是极,怪我话多。小刀爷稍等,马上就好吃好喝地伺候您。”
很快酒菜上桌。
二人吃了一阵,饮了数杯,黄芩问道:“你是‘包打听’,最近州里有什么新鲜事没有,说来听听。”
“最近?......比起林有贵家的大案,哪还有其他称得上‘新鲜’的?”想了想,他又道:“不过,听说宁王的人来了,这倒是桩新鲜事。”
黄芩微微吃惊道:“这事也传到你耳朵里了?”
任小刀笑道:“衙门口的狮子——明摆着的,我怎可能不知道。昨天他们不是还去搜湖了吗。”
黄芩自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嗤笑道:“嘿嘿,那么大的樊良湖,先前剿匪的官兵来了上万,都搜不出什么来,就凭他那几个人,能搜出个屁来。”
任小刀神秘兮兮道:“你别说,他们还真搜出了。”
黄芩刚喝了口酒,闻听此言,差点被呛到,咳了数声才道:“搜出了什么?”
“听说是个落单的水贼,好像姓武。”
武正海?
黄芩心里咯噔一下,各大、小水寨的方位,此人全知道得一清二楚,若是伺机报复,将宁王的人引入寨中,倒是有得瞧了。
任小刀‘啧啧’道:“姓武的真是识实务,当场表态愿意领人去抓水贼。”
“怎样?抓到了吗?”
“可惜他带人去时,水贼早人去寨空了。”
黄芩“哦”了一声,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
二人又推杯把盏了几回,黄芩顺口又问,“随便请人吃顿饭就敢花一两银子,你最近得了什么了不起的买卖?”
任小刀将一只右脚踩上坐着的条凳,大笑道:“我是碰上愿意花钱找乐子的‘冤大头’了。这种好事八百年也难遇上一回!”
黄芩也笑道:“什么样的‘冤大头’?”
“他呀,生得一副好皮囊,腰上还挎着把极为讲究的配剑。”
听他这话,黄芩不由想起一人。
任小刀兴奋不已继续道:“他和我约定好了,让我半月后开始驾船去樊良湖上各处点灯,从子时点到丑时即可,一天给二两银子。我问他需要干几天,他说三、四天就差不多了。一出手就付了四两银子的定金给我。你说我是不是撞见财神爷了?”
他哈哈又笑过一阵,“以往我折腾一整年,才能挣个七八两银钱,这活计一天只干两个时辰,就能挣二两啊!”
黄芩越听脸色越冷,放下碗筷道:“湖上点灯多是通知水匪的伎俩。”
“我知道这事儿有古怪,但实在难得遇上这么好赚的买卖。”任小刀瞧出他面色有异,小心试探道:“黄捕头,你不是想断我的财路吧?”
黄芩摇头道:“你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杀人放火,我理你作甚。倒是你自己小心点,不要莫名惹上什么祸事才好。”
任小刀口中连连称是,心中却想着从来都是富贵险中求,何况这事儿不过是有点儿奇怪,并没什么大的风险。
“你可知道,那顾主是何人?”
任小刀犹豫了一下,还是直说了:“他让我管他叫韩大侠。”
果然是他。
“这位韩大侠要人点灯做什么?”
“我也问过他。他说是来樊良湖玩赏的,之前什么都瞧过了,唯独没见过这湖里的水贼,所以才想点灯引出几个来瞧瞧,找找乐子。”
黄芩‘哈’了声,直在心里骂娘:这厮连水贼的老窝都进去过了,居然大言不惭说没见过水贼?
任小刀偷瞄他一眼,见他此刻的表情甚为古怪,不禁诧异地耸了耸肩膀。
黄芩无奈地摇摇头,没了吃喝的心思,心下暗想:韩若壁啊韩若壁,只盼你莫要玩出火来才好。
任小刀还想劝他多吃喝些,黄芩已起身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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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夜,黄芩大早上去衙门里点了卯后,就准备去湖上瞧瞧有什么动静,却有衙吏来报,说郭先生等人已在退思堂里等着他了。他早料到郭仁一行搜湖无功还会来找自己,倒不显惊讶,跟着去了。
到了堂内,只有郭仁、杨清以及一个独眼汉子在里面坐着,全一副垂头丧气的德性,比起前日,气焰明显瘪下去不少。
黄芩瞧在眼里,乐在心头,但发觉原本跟着郭仁一起的其他高手不见了踪影,又不由眉头微皱。
宁王派来的大都是些强梁,有人管压着时还好点儿,若少了规束,随便放将出去,恐怕要祸害州里的百姓,是以他才心感焦虑。
未等黄芩开口,郭仁一改之前的趾高气扬,笑迎上来道:“黄捕头,快请坐。”
黄芩也不客气,称谢坐在了下手一处位置上,问道:“前日先生搜湖可顺利?”
郭仁强装面子道:“抓到一个,也算小有收获。他说悔不该做水贼,决定投奔宁王。”
黄芩‘哦’了声,道:“宁王不正需要这样的英雄好汉吗?”话里的讥讽之意只有他自己明白。
杨清插嘴,面露不齿之色道:“背信弃义的小喽罗,也要看王爷愿不愿收。若是不收,杀头了事!”他是看不惯武正海巴不得出卖自己水寨的卑劣行径,不愿与这种人为伍。
黄芩不禁对他有点儿另眼相看,心道:此人虽出身响马,倒也有几分骨气。
郭仁道:“他熟知水路,能暂且为我们所用总是好的。”
接着,他哀叹一声:“再往后......这案子要怎么查,我真是没了主意。黄捕头,徐大人对你推崇备至,我想过了,接下来要怎么查,还是得听一听你的意见。”
“那要看先生是以找回被劫货物,还是以缉拿劫匪为首要目的。”
郭仁不加思索道:“两者都很重要,不分先后。”
黄芩点头道:“王爷是否已向出事地点上、下游的闸口关照过,让他们全力截查可疑船只,不可错放一条?”
郭仁的嘴张得老大,惊讶道:“这……你怎会知晓?其实,得到消息的当日,王爷就派人赶过去关照过了。”
“上、下闸口既已封堵,被劫货物暂时......”话到此处,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无语沉思起来。
郭仁见他失了神般,一时不明所以,提醒道:“黄捕头?”
黄芩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另起话头道:“至于缉拿凶嫌,首先需要确定凶嫌。”
看来,他刚才想到了什么并不打算告诉郭仁。
郭仁顺着他的话道:“哪还用得着确定?必是湖上那些水贼所为。否则他们为何要藏起来?”
黄芩笑道:“他们本与官府为敌,抓到便是死罪,纵使什么都没做,也不可能束手就擒。”
郭仁愣一愣,一摊双手道:“那要如何确定?”
“当然是打捞沉船,查看痕迹。不过,也不能百分百保证找到蛛丝马迹。”
郭仁一拍大腿,顿悟道:“我也正有此意。我们的人,加上你们那些捕快,能做到吗?”
“怎么可能?”黄芩摇头笑道:“打捞这种活计须得深谙水性的好手,我那班兄弟是一个也用不上的。至于先生带来的这几位英雄,怕也未必可用。”
郭仁微恼道:“那你如此提议,倒要消遣我吗?”
黄芩道:“于公而言,我真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当然,若先生能调动此地的水军,就另当别论了。”
想要调动他处水军,怕是宁王亲自到场也无计可施。
郭仁眼珠转动道:“黄捕头刚刚说的是‘于公而言’,那么‘于私而言’又怎样?”
黄芩意味深长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打捞一条沉船。”
郭仁立时心领神会道:“银子不是问题。”
黄芩双掌相击,道:“只要先生肯出银子,我就能找到精通水性的渔民。但需知他们只管打捞沉船,不牵涉其他。”
郭仁肯定道:“那是当然,打捞现场本就由我们全权负责。”
“宁王的货船有多大?”
“是条长约十丈的中型货船。”
“能标识出准确的沉船地点吗?”
“有杨清在,应该可以。”
黄芩垂首估算了一会儿,道:“这样大小的船只,需得八到十人同时打捞,按一人一天一两银子算,一天不超过十两。”
一直不曾开口的独眼汉子挑了挑眉毛,“为一文钱打破头的事寻常见,一人一天一两银子,要得了这许多吗?”
黄芩瞥他一眼,语带讥讽道:“你们南昌府的银子,到了咱们这里就不值那许多了,一两最多换八、九钱。况且不是水性极好的人根本做不来,还要承担不少风险。”
郭仁对那独眼汉子笑道:“李甫啊李甫,不是我说你,你真是吝啬惯了。又不花你的银子,何必计较许多。就按黄捕头的开价办。”
李甫听言便不再多话。
郭仁又问黄芩道:“一天十两,那需要多少天才能打捞出来?”
“既然确定了地点,运气好的话,一二天便可,运气不好,四五天也足够了。”
郭仁伸手从桌上的包裹中取出一锭五十两的大银,递给黄芩,爽快道:“黄捕头先用着,若是不够,尽管找我来支。”
黄芩接过,当即揣入怀中:“先生如此爽快,我这就去找人。”说着疾步向堂外而去。
临到门口,他又回头叮嘱道:“最近州里事多,你们一行人生地不熟,还是尽量避免私下行动为好。若想出去逛逛,可由我那些捕快兄弟全程陪同。”
郭仁点头,笑着目送他离去。
待黄芩远去,独眼李甫上前一步道:“这小子不地道,分明是贪财,故意多要银钱好克扣下来私用。”
郭仁摇头道:“我只怕他不贪。贪财的人反而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给足银子,想怎么使,便怎么使。舍不得银子如何招得到好手?”
李甫、杨清这才恍然点头,均赞郭总管高明。
在郭仁眼里,世人只分为两种:贪财的和不贪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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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过去了,郭仁留在衙门焦急地等待消息。黄芩这边不紧不慢地在马棚村丰四家门前摆起一张长桌,以一天一两银子的价码招募水性好的渔民打捞沉船。
消息一经传出,各村各镇会水的好手蜂涌而至。被招上的当然乐呵呵,感念黄捕头替他们寻了条好财路,没招上的难免大失所望。
包括丰四在内,黄芩一共招募了十人,当场便给付一人五两银子,且和他们讲定,五日之内按五两银子计算,若超过五日,每拖延一日,再加一两。
大家知道就算一日之内完成打捞,也可得五两银子,不免兴奋不已,不停歇地道谢。丰四更是意气风发地打包票说五日之内定可完成。黄芩让他们量力而行、按步就班就好。
之后,由杨清标注出路线、地点,黄芩、郭仁带着一众捕快、李甫等人,以及那十个渔民,租了两艘大船,装了许多缆绳及工具,从樊良湖拐上大运河,实施打捞去了。
前两日,丰四等人腰系缆绳,潜入河底数十次,却因为此段水流湍急,外加杨清标注的地点不太准确,一无所获。到了第三日申时,黄芩才见船头缆绳的绳头拉动不止。想来,是下河打捞的人找到沉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