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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回:辨识掌力北斗浮出水面,缚手缚足两心渐生波澜 ...

  •   第七回:辨识掌力北斗浮出水面,缚手缚足两心渐生波澜

      从水里陆续上来时,丰四等人惨白得快面无人色了。黄芩迎上去,问道:“瞧见什么了?”

      丰四缓了缓神才道:“船上绑着好多尸体,快泡烂了,还有被鱼虾吃掉大半的,太吓人了。”

      杨清听言,想到自己若非仗着闭气神功,恐怕也是沉尸河底的命,不禁脸色一阵泛灰。

      郭仁“啊”了声,若有所悟首:“难怪一直没见尸体飘上来,原来是绑在船上了。”随后,他摇头叹了声:“人心都是肉长的,死都不给见天日也太歹毒了。”

      对此,黄芩并不以为然。

      众所周知,宁王的势力庞大,敢打他货船主意的劫匪必定计划周详。尸体本身容易留下痕迹,为免引火烧身,必须尽快处理掉,尸体曝光的时间越迟,劫匪就越安全,这一点,劫匪当然比黄芩更清楚,所以只有沉尸河底最为简单高效,和是不是歹毒关系不大。

      丰四身侧的一位年长渔民抹干净脸上的河水,道:“水下暗流不定,整船打捞的话,难度太大了。”

      黄芩点了点头,果断道:“那就直接切断绑绳,把尸体先捞上来再说。”

      大伙儿正准备再次入水,就听得一个声音嚷嚷道:“这活儿干不来了!”发牢骚的是个胆小的光头渔民,先前在水下被骇得面如土色没缓过劲来,好不容易上了船,这会儿听说还要下去打捞,就想撂挑子不干了。

      黄芩瞧他的目光变得有些严厉,“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打捞沉船少不得碰上这些,招募拿银子时为何不多想想,事到临头才来反悔,是何道理?”

      到了手的银子,谁还去想?招人想的,当然是没到手的好处。

      黄捕头那凌厉的目光,扎得那光头汉子缩起脑袋,再不敢应声了。

      丰四主动上前安抚道:“我说赵哥,往常在河面上遇见那些个‘水流神’,我们不是一样捞上来,带回去通报认领吗?这次不过是换到了河底下,你这样想就没啥好怕的了。”

      渔民中有个惯例,水上的浮尸,不管是面朝天的男尸,还是背朝天的女尸,统被称作‘水流神’,一旦遇上了,必定要带回岸上好生安葬。碰上高度腐烂,不方便捞上船的,就沿船用竹篙往下跨搭着随船而行,多大风浪也不会遗失。

      赵哥拾回神智,冲黄芩尴尬地笑了笑道:“小四说的对,怪我一时猪油蒙心,黄班头别放在心上。”

      黄芩也不在心里记小账,点头称好。

      郭仁向杨清打了个眼色,“这些渔民兄弟们打捞了好几日,着实辛劳。眼下沉船已经找到,杨大侠有闭气神功,应当下河协助,替他们分担些许。”

      他可不是体恤渔民,而是怕渔民不晓得其中轻重,万一在水下漏掉某些蛛丝马迹就不妥了,所以才遣杨清一同下河查看,便宜行事。

      杨清心领神会,虽然心中悚然,还是爽快应下了。

      稍作歇息后,加上杨清,一共十一人再度入水,到太阳落山前,终将沉船内的十余具尸体先后打捞上来,在船板上水淋淋地一字儿排开,隐隐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腐臭。

      杨清周身湿透,上来甲板,抹了把面上的水渍,显出因目睹同伴死状甚惨而铁青着的一张脸。他定了定神,向郭仁、黄芩道:“船上没留下任何痕迹,连贼人射出的暗器都没了踪影。”

      黄芩道:“看来对方行事极小心。我们还是先查验尸体吧。”

      这时候日头西下,天色渐晚,郭仁吩咐两条船上的船工点上灯火,又让杨清、李甫等跟随在黄芩左右一并查验尸体,自己则留在了原地没挪窝。

      郭仁终究不过宁王府里的事务总管,哪曾遇见到过这等惨怖的景象,还没靠近心里就发毛得不行,因是之故当然会刻意避开。

      黄芩等一具具尸体查验过去,只见其中大半毁损殆尽,身份难辨,别说身上的衣饰,就是脸上的面皮都附着不全了。

      在第九具还算完好的尸体前,黄芩蹲下身,发现尸体的上衣破烂不堪,几不蔽体,胸口处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洞的边缘被啃噬得参差不齐。

      他好奇地挽起衣袖,神态自若地探手入洞,于胸腔内仔细摸索了一阵,转眼间迷惑地“咦”了声,掏出手来,只见一汪血肉掺杂的河水中,两条食腐的小刺鱼正奋力挣扎着。

      黄芩微讶道:“伤得好离奇,幸好没被鱼虾吃掉多少。”

      他甩了甩手,将污物连同小鱼甩在船板上,又探手入腔,先后三次,从胸腔内一共掏出七块腐烂的叶状精肉。直到第四次伸手进去再无斩获后,黄芩才罢了手,转将那七块精肉放在船板上摆弄了半晌,勉强拼凑成一个心脏模样的东西。

      他此番操作很有几分仵作的架势,旁边几个入役不久的捕快瞧得全止不住弯腰呕吐起来。

      火光下,黄芩大为不解地歪着头,瞧着眼前的那颗破碎的心脏,疑思不断。

      “莫非是‘七叶碎心掌’?!”

      说话的人是独眼李甫。说这话时,他那只独眼里闪着几分惊讶,几分焦虑的光茫。

      黄芩起身望向他,“‘七叶碎心掌’?我没听过。是什么掌法?”

      “是种至阳至刚的掌法,专取对手胸口,一旦击中便会令对手的心脏碎为七叶,毙命当场,江湖上称作‘七叶碎心掌’。”

      黄芩仔细数了数心脏的碎片,惊叹道:“还有这样的掌法。”转瞬问道:“何人使得?”

      李甫欲言又止了几次才道:“据我所知,‘七叶碎心掌’乃是北斗会的二当家‘天璇’娄宇光的成名绝技。”

      “北斗会?”黄芩摇头皱眉道:“完全没听说过。”

      杨清插嘴道:“你没听说过不奇怪。‘北斗会’多做些黑吃黑的勾当,在公门中估计还没有案底。”

      “‘北斗会’我最清楚不过了。”李甫衡量了一阵得失后,叹了声道:“‘北斗会’的前身是‘聚义会’。那时的‘聚义会’很普通,没甚名气,在江湖上勉强算得二、三流组织吧,娄宇光是大当家,他座下还有从二到六共五位当家人。不过,几年前,他们拜了个新的大当家,那人把‘聚义会’更名为‘北斗会’,将连同他自己在内的七位当家人按北斗七星,分别称呼为‘天魁’、‘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娄宇光退居为二当家‘天璇’。”

      黄芩冷冷道:“南斗主生,北斗主死。看寓意,这个‘天魁’自视挺高啊。”

      李甫道:“据我所知,除了‘北斗会’自己人,江湖上没人见过‘天魁’,甚至不知他是男是女,更不知师出何门。此人真是有本事的,只几年工夫,就让北斗会异军突起,成了江湖中的一流组织,而且越来越神秘。”

      “由此看来,你们王爷的船八成就是北斗会劫的。”

      李甫丧气道:“真希望不是。”

      瞧他的表情,黄芩心中自有推断:“你不但认识娄宇光,只怕还同他有过往来吧。”

      李甫自嘲地笑了笑,“我闯荡江湖不久就被人害瞎了一只眼,后来与娄宇光结识,他曾举我挂柱‘聚义会’,被我拒绝了。呵呵,他剩一条胳膊,我剩一只眼睛,也是一种缘份吧。”

      黄芩先是微点了一下头,而后疑惑地转问杨清道:“特征如此明显,怎没听你提起劫匪中有个独臂人?”

      杨清支吾道:“当时,我那对手的一对判官笔十分扎手,应付起来极为吃力,只大约扫了一眼,瞧见对方总共八个人,具体样貌确是没能瞧清楚。”

      原来,劫匪杀上船时,他和对方刚交上手,便知实力悬殊,于是及早开溜,泅水而逃,哪还顾得上细看敌人有几条胳膊,只恨不能自己多长几条腿。

      此时,郭仁早不声不响地到了他们身边,听去了三人的对话,心下已是了然,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杨清,大有责备他不够胆识、观察不细之意。

      杨清心头发虚,勉力解释道:“我是想尽快报信,才没注意细察敌情。”

      郭仁当作没听见,笑对黄芩道:“黄捕头所言不虚,仅这打捞沉船一举,便查出了劫船案的罪魁祸首!”

      他有了些资本向宁王邀功,自然感激黄芩。

      黄芩生了厌,只想快些甩开这些人,口中敷衍道:“哪里哪里。”

      郭仁道:“真该替王爷好好答谢黄捕头。既然查出了劫匪,空船也不必打捞了,不如明日我做东......”

      黄芩忙打断他道:“先生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明日还有公务在身,恕不能奉陪。”

      “也罢,公事为重,改日再相请黄捕头。”

      接下来,两艘大船一前一后,载着许多尸体驶离了大运河。
      *********************************************
      第二日,黄芩起了个大早,只身静悄悄地往樊良湖上去了。

      眼下‘北斗会’浮出了水面,他急着甩开宁王的人单独行动,只因想到了一种不能让郭仁得知的可能性——那就是‘秋毫针’等人也可能是北斗会的人,之前隐匿在樊良湖上,就是为了接应、增援大运河上的劫匪。

      事发当日,那些劫匪极可能在劫了船之后,直接拐入樊良湖,与等在那里的‘秋毫针’等人会合。宁王那一船货物数量多、重量大,绝非区区几人能轻易搬走的,那么,劫船会合后,北斗会必定还另有行动。

      会是什么样的行动?

      是驾船带货,直接蒙混过关?

      还是暂将贼赃藏于樊良湖里?

      依李甫所言,北斗会的老大“天魁”深藏不露,此次劫船显然蓄谋已久,应该会考虑到上、下闸口遭到严密搜查的可能性,否则就不需另派人手事先隐于湖上以便接应了。

      所以,他们大概率不会选择在近期冒险驾船运贼赃过关。那么,剩下唯一的选择就是暂将贼赃藏于湖上某处,参与劫船的人四散开各处避风头,等风声过去再将贼赃运走。

      偌大的樊良湖,贼赃会藏在何处?

      黄芩想到了杨福、林有贵,想到了杨福是死在西夹滩附近,而林有贵深夜点灯也是在西夹滩到黄林荡的水路上。

      杨福被杀一定是因为看到了什么。

      那么,他看到了什么?

      林有贵点灯是要给人查探水路。

      让他查探水路的会是何人?

      杨福不可能看到运河上的劫船案,那他被害的原因会不会是目睹了北斗会藏匿贼赃?

      林有贵点灯查探水路,是为替北斗会找寻安全的、藏匿贼赃的地点吗?

      林有贵是不是北斗会的一员?

      这一切会不会是北斗会计划好的一部分?

      那林有贵一家为何被灭门?

      是北斗会发觉有个捕快盯上了他,为免节外生枝,杀人灭口了?

      真若如此,岂非等于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想到林有贵家那个无辜的小奶娃,黄芩不禁生出几分愧疚之情。

      当然,除了北斗会劫船这一即成的事实外,其余还只是他个人的猜测,所以他要亲自去查探、证实,只盼能在西夹滩到黄林荡的水路上找到一些线索。

      至于郭仁那边,若是将这些想法尽数告之,不管能否证实,都会被上报宁王。宁王那样的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怎肯善罢干休。到那时,怕要明里暗里,或官府或绿林,派更多的人手跑来高邮搜寻。

      须知,官府来人,不仅鱼肉乡里,还要花钱打发;绿林来人,仗着有人撑腰,更加肆无忌惮,强取豪夺。不但樊良湖里要掀起淘天巨浪,高邮州里也民不聊生。正因考虑到这些,黄芩才会对郭仁只字不提,只想自己搞明白便罢,其他的容后再作计较。

      黄林荡附近,芦苇丛生,水流莫测。

      傍晚时分,晚霞如血、日影西斜,仍有一人在拨弄撑蒿,驾一叶扁舟于密集的芦苇丛中细细搜寻。

      正是黄芩。

      他已在这条水路上搜寻了许久,仍未见任何藏匿货物的迹象,忽听得身后不远处有人哈哈笑道:“黄捕头,又见面了!”

      这笑声,除了韩若壁,还有谁?

      转过身时,黄芩只觉舟身一沉,韩若壁已弃舟上船,跃身落至黄芩面前。

      “可有想我?”他的嘴角微弯,尚带笑痕,语气声调里别是一种挑逗的意味。

      黄芩本生怒意,却被他一种风流映入眼底,心下不自觉一漾,只得皱眉道:“你又来湖上做甚?”

      韩若壁狡猾一笑:“几日不见,甚是思念,就跟着来了。”

      黄芩冷笑:“怕没这么简单吧。”

      韩若壁佯叹道:“都说六扇门里的勾当疑心病最重,今日一见果真不假。”他又一本正经道:“倒是黄捕头独自一人跑来这湖上,东找西寻的却是为何?”

      “我劝你少管闲事。”

      韩若壁讪讪道:“哟,又是我热脸贴冷屁股了?”

      “少招惹我。”黄芩直截了当道:“你整日里就没个正经样,慌话连篇的。”

      “什么慌话?”韩若壁双目一瞪:“是真话!那日在分金寨的后滩,我说的全是真话。”

      想起那日的情形,黄芩面上微热,一时垂目无语。韩若壁见状,笑而调侃道:“谁能相信杀人不眨眼的黄捕头,也有脸红的时候。”

      他话音未落,就见黄芩抬起头来,目光犀利地盯过来,不禁周身一寒,敛去笑意道:“怎么?”

      黄芩冷声道:“你的罪状簿上还要加上一条。”

      “嘻嘻,不会是无视法理,调戏公人吧?”

      若非强作镇定,黄芩早一铁尺‘啪’地打在那张俊脸上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咬牙道:“之前你私入州衙,今日是自投罗网。”

      那日在后滩上,韩若壁曾失言说黄芩家就剩他一个了,黄芩由此断定此人曾偷入州衙查看过自己的资料。

      韩若壁七窍玲珑,倒不否认,叹一声道:“那不过是因为关心则乱,还请黄捕头体恤我用心良苦,原谅我行事鲁莽。”

      顿了顿,他又道:“你若是心里有了某人,能忍得住不去查探他的身世过往吗?”他这话里三分真揉着七分假,明明不可信,却散发出一种让人不忍驳斥的情愫。

      黄芩忽然出手,五指如铁钩般紧紧扣住了韩若壁的手臂。

      贸然出手,居然能一招制敌?

      这倒是让黄芩始料未及,不禁微微一愕。也不知是韩若壁未曾料到以致失于防范,还是胸襟坦荡不屑防范,总之,被他顺利扣住。

      “不来点真格的,料你也不会招。”黄芩厉声道:“下面我要问的,你须得老实回答。否则,废了你这条胳膊。”说完,他的手底又加了几分劲道,以示威逼。

      韩若壁那边,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立时杀猪般叫唤起来,口中还断断续续骂骂咧咧:“......不问青红皂白乱用私刑......你算什么鸟捕头......”

      “说!你为何花银子雇任小刀,要他十几日后在湖上各处点灯?” 黄芩将手底略微放松。

      韩若壁没急着回答,而是低下头似在思考什么。

      黄芩见了,有些发恼,凶狠一笑道:“若是编故事,最好编得像样些,等下说出来时总须过得了我这一关。”停歇了一瞬,他又道:“若是和任小刀告诉我的一样,你这条胳膊怕就保不住了!”

      韩若壁抬起头,一脸老实模样道:“我让他点灯,是联络‘分金寨’的人。”

      分金寨寨众已隐匿湖上,没人能找得到,点灯的确是唯一可行的联络方式,他这话倒不算假。

      “找他们做什么?”

      “帮我的忙。”

      “什么忙?”

      韩若壁有气无力地笑道:“我答,你问,我再答,你再问,这样下去,岂非没完没了?”

      “别废话,很快就完,不会没完没了的。”

      韩若壁笑了,笑得很暧昧,还把脸伸到黄芩近前,鼻尖几乎快碰着他的鼻尖,“其实呢,再想想……没完没了好像也不错。这会儿,不知怎么的,我竟有点儿盼望和黄捕头没完没了了。不如,咱们找个舒服的地方,让你没完没了地问个够?”

      见他到了这刻,还不清不楚地戏弄自己,黄芩心下火起,手上便加了几分劲力。

      这一次韩若壁居然很硬气,一声没吭。很快,他的额上泛起一层薄汗,眉头也因为疼痛而纠结起来,但眼神反而越发清朗了。

      他微微退后,忍着苦楚道:“若非我内伤未愈……你就是再加十倍劲力,也难......奈我何。”

      被提醒他是因自己受的伤,黄芩心下悯然,手上不免减了大半劲力,却仍不肯松开,只把语气放缓和了些道:“你老实说话,我自不会为难你,若再满口胡言,便要你知道我的手段。”

      从初次见面起,他就觉得韩若壁这个人不对劲,但到底哪里不对劲又怎么都想不明白,是以尤其放心不下。

      韩若壁面罩寒霜,仰天长啸一声,毅然道:“我此生最不喜受人威胁。黄捕头若中意这条胳膊,尽管拿去,不必多言了。”

      他适才费心同黄芩言来语往,是为亲近,喜好与之纠缠,并非真的怕他,现下心性被逼上来,便再不肯示弱了。

      黄芩反倒心软了,撒了手,“当我好稀罕你这条胳膊吗?”

      韩若壁活动了一下手臂,柔声软气道:“何必武力相逼,其实黄捕头只要说话好听些,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黄芩哈了声:“怎么说话好听?”

      韩若壁眼珠左转右转,笑道:“譬如......叫我一声好听的。”

      “叫你什么好听?”

      韩若壁摇头晃脑嘻笑道:“叫‘若壁’,显得亲切。你叫了,我便说出找雷铉帮的什么忙。”

      “这有什么,叫就叫呗。”黄芩居然毫不扭捏,爽快地叫了一声。

      他这反应大大出乎韩若壁的意料,愣了一瞬,才道:“我找雷铉,是想请分金寨的人助我打捞宝贝。”

      黄芩目似利箭,差点儿脱口而出:宁王的宝贝?稍缓,他口中警惕问道:“什么宝贝?”

      韩若壁眯起眼,望向四周的湖水,眼神像是透过层层绿波,窥见了湖底的宝藏,神秘兮兮道:“百年来,这湖水深处富可敌国,不知藏了多少宝贝,可惜无人有缘取出。我不贪心,能捞出一、两样就满足了。”

      黄芩张大嘴,愕然道:“你是说张士诚的财宝?”

      韩若壁抿紧嘴,用力点一点头:“知我者,黄捕头也。”

      这下,黄芩真是哭笑不得了:“莫非,你就是为这个来高邮的?”

      韩若壁满脸诚恳,又用力点一点头。

      当年,张士诚在高邮建国,号大周,称诚王,后被明太祖所灭。民间相传他兵败前,不甘心让大周的财宝落入朱元璋之手,便统统丢进了樊良湖里。也有传他将一国之富藏在樊良湖湖底某处,画了地图标明地点,留给子孙后代,以期有朝一日打捞上来再图复国。因为这些传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有不少好事、好财之人组织人手在樊良湖上各处打捞,但终不得其所,再往后就少有人提及了。

      韩若壁的话,黄芩不知该不该信,如果信了,又该信多少。

      黄芩思虑片刻,道:“大侠都视金钱如粪土,你不是自诩大侠吗,怎会对财宝动心?”

      “粪土?”韩若壁睁圆了眼,一副看呆子的表情看他,道:“你以为大侠是泥塑的,不用吃饭,不用穿衣,不用花银子?”

      他抚了抚身上那件阆中丝绸长袍,咂嘴道:“你瞧这身衣袍值多少银子?”

      黄芩上下打量了一下,觉得十分精致,于是尽量往多里猜:“二两?”

      韩若壁哑然失笑:“黄捕头,这是阆中最有名的‘一绣斋’的货。二两?买只袖子还不知够不够。”

      黄芩真吃了一惊,奇道:“那值多少?”

      韩若壁伸出两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二十两。”

      黄芩叹气摇头,心道:实在瞧不出值那许多。

      韩若壁又解下腰间宝剑,扬了扬道:“再猜猜看,这个值多少?”

      黄芩早瞧出‘横山’是把难得的宝剑,试探道:“五十两?”

      韩若壁抚膺顿足道:“我怎会遇上你这样不识货的土包子?”

      黄芩有些不耐烦了:“干脆点,到底值多少?”

      韩若壁伸出一根手指,悠悠道:“一百两。”

      黄芩不禁咋舌道:“我的天,敢这样花销,想来你家底厚实,绝非一日斗米的穷秀才。”

      “真是不好意思,大侠我家道败落,何来的家底?”韩若壁轻笑两声,很有几分得意之色,“我的衣食住行,生活花销,全拜自己营生得当。”瞧了眼黄芩的穿着打扮,他的眼神满是不屑道:“你这一身好像不值多少。”

      黄芩坦然道:“衣袍是分发的,铁尺是配给的,一文不花,若是穿破用坏,还可再行申领。”

      韩若壁失望地叹气道:“以你的本事何苦做这吃力不赚钱的捕快,倒不如混迹江湖来得实在。”

      黄芩只回了他三个字——“我愿意。”

      我愿意这三个字极其不负责任,任谁碰到这三个字偏讲不得理,是以能言善辩如韩若壁,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低头叹息。

      等他抬起头来时,发现黄芩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那双眸子明明干净清澈得如天山雪水、石上清泉,却偏偏让人觉得深幽难测。

      盯着面前人,黄芩心下几番衡量。他猜测过、试探过、威逼过,但仍无法确定韩若壁来高邮的真实意图,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韩若壁这般人物断不会相信张士诚的宝藏这种无稽之谈,更不会因为一句传言跑来高邮寻宝。

      韩若壁的每一句话,他想要相信,却没法相信。

      良久,黄芩微微皱眉,似有无限苦恼,轻声呢喃道:“有没有什么法子,令我可以真的信了你?”

      这话,不知是问韩若壁,还是问他自己。

      这么近的距离,韩若壁被瞧得心潮起伏,思绪迷离。也许,上天注定要他被眼前这双眸子种蛊、施魔。他似是完全听不见黄芩的发问,只喃喃叹道:“真希望这双眼睛,可以一直这么看着我……”

      黄芩眼眸流转,语意不明道:“你确定?”

      韩若壁似醉似熏地应了声“嗯。”

      不成想,黄芩拍手,哈哈大笑起来:“那敢情好,就如你所愿吧。从今日起,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无论你做什么,这双眼睛都会一直看着。”

      说罢,他伸出右手中指、食指在自己眼前怼了一下,又转怼向韩若壁。

      韩若壁好似脑门上炸起一个霹雳,什么都醒了。他“啊?”了一声,怔在当场。

      黄芩补充道:“直到你离开高邮。”

      这分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韩若壁苦不堪言得仿佛刚吃了一味黄芩。但是,细细咂摸间,隐约又夹杂着丝丝甜蜜,真不知该后悔不迭还是正中下怀。

      他哪里料得到偶然撞见搭个讪而已,却居然变成如此局面?

      韩若壁的面色忽尔苦恼忽尔欢愉,最后囧起一张脸道:“黄捕头,你这......是何苦?”

      黄芩的表情反倒像是放下了担子,轻松了不少:“我思来想去,只有这法子可令我信你。”

      韩若壁苦笑道:“敢问黄捕头,如厕、洗浴你也看着?”

      “怎么,不乐意?”

      韩若壁长叹一声,面苦嘴硬道:“哪里哪里,正遂我意,荣幸之至。”

      下一瞬,他“哎哟”一声,忽然抬手一指前方:“我的船飘走了,待追回来再与你闲话。”说话间,施展轻功,斜斜弹射向那叶正缓缓飘远的小舟。

      他离船的速度,比之刚才上船时,简直要迅捷上数倍都不止,即使身形再优美,也难免显出几分逃跑的狼狈。

      黄芩知他用意,微微一笑间,迅急拔身而起,飞花扑蝶般跟进,附骨之疽般紧贴在韩若壁身后。是以,等韩若壁在自己的小舟上落定时,黄芩也跟着落了地。

      韩若壁回头皱眉问道:“当真寸步不离?”

      “必须的。”

      韩若壁就差跪地求饶了:“莫再戏弄我了,我也有正经事要做的。”

      黄芩笑得很来劲,“我知道,不就是打捞张士诚的宝贝吗?你尽管做,只要不为非作歹,全当没有我这个人。”

      韩若壁指着远处黄芩的小舟,遗憾道:“那船、那蒿,你都不要啦?”

      黄芩的眼神深沉起来:“比起韩大侠,那些算得了什么。”

      韩若壁这下彻底没了主意,无可奈何地望了眼天上渐渐升起的银盘圆月,断气般长叹一声,道:“你瞧瞧,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客栈睡了。”

      “一起。”

      韩若壁瞪他半晌,却见他始终一脸肃然,不似故弄玄虚,终于屈服了,哀叹一声,操起船篙,再不多言。

      二人同乘一叶小舟返程而去。
      ****************************

      高邮州最好的客栈叫“迎来送往”。

      迎来送往里,有间最贵的厢房叫“妙不可言”。

      妙不可言里有张全高邮最大的床榻。

      妙不可言只所以叫“妙不可言”,正是因为这张床榻。

      这张床榻极其罕见,圆形,直径八尺,全部以山羊皮制成,内里灌注满清水,看起来象个巨型的山羊皮水袋,奇重无比,乃多年前“迎来送往”的老板在波斯国觅得,费尽心思弄回来的。

      像韩若壁这么懂享受的人自然要吃好穿好住好活好,如此特别的“妙不可言”他当然不可错过。是以,他在高邮的落脚处,便选在了这间叫做“妙不可言”的厢房内。每当他一个人四仰八叉地睡在那张山羊皮水床上时,便觉实在妙不可言。

      可现下,还是睡在同一张水床上,韩若壁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妙不可言’了,甚至浑身好像长满刺般百爪挠心。这是因为他身边合衣睡着另外一个男人——高邮总捕黄芩。

      黄芩正侧过身、睁大眼,一本正经地、警惕地注视着他。

      韩若壁感觉极不自在,并非出于黄芩的注视。其实,黄捕头的注视,于韩若壁而言是一种期待、更是一种诱惑。只不过,在一如继往对自我保持绝对诚实的韩若壁看来,‘期待’是等待达成的、‘诱惑’是必须满足的。所以,令他不自在的,不是‘期待’和‘诱惑’,而是期待注定成空,诱惑必须忍耐,而他,除了克制,什么也做不了。

      这该死的、无可奈何的克制啊!

      在此种‘期待’和‘诱惑’的双重作用下,韩若壁的头脑开始浮想联翩起来。

      他眼中的黄捕头已衣衫半解,眉目含春,半是敌意半是挑衅地冲他笑,激得他一阵悸动,两下销魂,三魂荡荡,七魄悠悠。

      此前,他还没对谁浮想联翩过,几乎就要伸手抚上那张幻化出的笑脸。手,终究是没能伸出去,但身体已随着胡思乱想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对此,韩若壁只能一声叹息。他不明白,黄捕头不但严严实实得裹着长袍,手边还放着根冰冷嗜血的铁尺,目光里的戒备之意也再明显不过了,怎的还能惹得他情潮翻涌,遐想不止?怎么还能令他不合时宜地兴奋冲动?

      是因为生得俊?

      明明俊不过他。

      是因为武功高?

      也未必高得过他。

      那是因为什么?

      韩若壁讨厌这样自问自省。

      对自己,他向来不喜欢问为什么,只习惯不问缘由地去争取。可偏偏面前这人的危险性、相斥性都毋庸置疑,而他的内伤还未痊愈,莫说争取,连交朋友的资格都没有,充其量只算是势均力敌的对手,若是一个不慎,死在对方手里也未可知,而且还可能死得很难看、很恶心。暗里,韩若壁咽了口吐沫,勉强将目光移向那根铁尺,以便提醒自己要冷静。

      他必须不动声色地克制住。

      其实,对别人,韩若壁从小就有着极其强烈的好奇心,总希望能看透别人,弄清楚别人是什么样的人。这种好奇心使得他在某方面成长得很惊人,能力也远超常人,以至于很久以前,这世上就再没什么人值得他花心思去研究了,直到遇上黄芩。

      黄捕头就像个看不见底的黑洞,从他身上,韩若壁嗅到了遗失已久的兴趣的味道。也许,开始时,他接近黄芩是攻利的,但事实上“感兴趣”才是吸引他的真正原因。

      当你想彻底了解一个人的时候,最容易了解的,当然是他的身体。

      这会儿,韩若壁十分庆幸这张水床很大,二人间的距离很宽,同时烛火还很昏暗,否则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黄捕头,说不定就能发现他身体的变化了。

      韩若壁觉得必须得说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了:“你放心,我不会半夜溜出去兴风作浪的。”

      “最好不会。”

      韩若壁继续没话找话:“你为何要做捕快?其实做捕快真没什么好处,对于至高无上的皇权,实在渺小到不值一提。”

      “的确很渺小。”黄芩淡淡笑了笑:“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动物吗?”

      “我怎么会知道。”

      “马蜂。”

      韩若壁嘿嘿笑道:“既不可爱,也不强大,喜欢它的人肯定很少。”

      “马蜂虽小,但会蜇人。没有人愿意轻易惹它,只因被蜇一下虽不会死,但会很疼。”

      韩若壁的眼睛亮了亮,立时来了兴趣。

      “和皇权相比,我就是一只马蜂。”

      “我喜欢你的解释。”韩若壁在枕头上蹭了蹭脸,“那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动物吗?”

      “什么?”

      韩若壁一本正经道:“貔貅。”

      貔貅又名天禄、辟邪,是传说中的一种神兽,龙头、马身、麟脚,形状如狮,凶猛威武,喜食魔怪精血并转化为财富,吞万物而不泻,可招财聚宝,只进不出,神通特异。

      黄芩先是翻身盘腿坐起,而后满脸讶异地瞧着韩若壁,似在努力控制着表情,强忍着什么。

      韩若壁也随他一起坐起,对他的反应迷惑不解,“你若不晓得貔貅是何物,我可以告诉你。”

      黄芩再也忍不住了,大笑不止,一边笑一边道:“你居然喜欢只进不出,没有□□的东西?!”说完笑得更加前仰后合,整张水床也随着波浪起伏起来。

      韩若壁虽然尴尬,却是第一次瞧见黄芩笑得如此畅快、任性、孩子气,如此没有距离感。所以,他没有着急解释,只微笑感受着面前难得的和谐时光。

      待笑声停歇,韩若壁才道:“我喜欢貔貅,是因为喜欢财富。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财富才是真的。”

      黄芩沉吟一阵道:“世上喜欢财富的人太多了,但能毫无遮掩地承认的却不多。”

      韩若壁笑道:“你是在夸我?”

      黄芩摇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别人爱财,但仍知铜臭不好,须得遮遮掩掩。你是秀才,却如此肆无忌惮,真正辱没斯文。”

      韩若壁并不介意:“家父为官清廉,却因参了一本皇上宠信的某位中官,就被贬为庶民,遣返原籍,再不复用,因此郁郁而终。若是他当官时多捞些银钱傍身,也不至于晚景凄凉。你若是挨过落差极大的日子,自会明白钱财的好处。”

      黄芩扫了他一眼,苦笑道:“我挨过的,应该比你想像到的还要多得多。”

      “我知道。”韩若壁目光柔和道:“比起我,你的身世更为可怜,所以我才越发看不透你。”

      黄芩沉默不语地坐了一会儿,又侧躺回水床上,道:“爱财没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则可。”

      韩若壁笑道:“这一点,我自问做得不错。”也随着黄芩一同躺下。

      黄芩催他道:“天快亮了,你还不睡?”

      韩若壁知道自己不睡,他也绝不会睡,于是闭了眼。他睡脸的线条有些倔强,黄芩瞧在眼里,莫名想起一个人,不由得温柔地笑了笑。

      他还在继续看着韩若壁。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一直“看着”韩若壁并非纯粹为提防他,而是潜意识里就是想看他。毕竟二人同时躺着的并非寻常木床,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水床,其中一人哪怕有再轻微的动静,另一人都能通过水流的变化感知到,是以并非需要一直看着。

      这一夜,他二人一个睁眼,一个闭眼,心下均思绪纷乱。

      正是,窗外月华霜重,屋内困龙情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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