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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誓杀叛贼寨主撇却亲情,仗义疏财剑客一掷千金 ...


  •   一行几十人追至洲后小滩时,武正海正扛着个塞得满满的、一人大小的麻袋猖狂逃窜。

      “狗贼,往哪里逃!”
      随着雷铉一声暴喝,众人立时冲上去,把狼狈不堪的武正海团团围住。

      分金寨寨主怒目骂道:“什么‘紫面狼’,‘白眼儿狼’还差不多!当年危难时,我几次三番救你性命,你不但不感恩,还要我的命!”

      武正海明知大势已去,但嘴上仍强词夺理道:“你对我有恩不假。可你与官府沆瀣一气,订立什么狗屁条约来管束弟兄们,实在叫人大失所望。我是迫不得已清理门户,不想‘分金寨’被江湖同道耻笑。”

      “我明白了。”雷铉恍然道:“我一直怀疑有人暗中挑唆各水寨退出联盟,原来就是你!”

      武正海一下子跳将起来,“他们是真英雄,自与我同心,何需挑唆?你既无心争霸樊良湖,早该卸下盟主、寨主之职,让给有心有力的人。”

      “有心有力的人?”雷铉冷笑连连,“就是你这种忘恩负义的鼠辈吗?!”

      好似巴掌打到脸上,武正海不禁一阵面热,“其实,我算有耐心的了,足足等了两年,希望你能主动将寨主之位让出来......”

      雷铉怒不可遏,嘴角抽动着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今日你只有死路一条。”

      武正海心头颤栗,露出乞怜之色,“大哥,我若交出解药,你可愿念在往日情份上,放我一条生路?”

      雷铉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脑海中浮现他杀入忠义厅时的嚣张气焰,简直和现在判若两人,不由对此贼恼恨之余,更多了一份鄙视:若是留下他,日后不知要惹出多大的祸害来。

      想到这里,他哈哈笑道:“解药在你身上,杀了再拿不迟。”转头问黄芩道:“黄兄弟,你说是也不是?”

      黄芩完全是置身事外的表情,淡淡道:“你们‘分金寨’的事,我管不着。”

      看来武正海的死活,他根本不屑理会。

      雷铉见他不理不睬,才意识到自己竟忘了他是公人。继而,他使了个眼色,一众兄弟们纷纷磨拳擦掌,开始缩小包围圈。

      “且慢!我有话说。”武正海不慌不忙地卸下肩头的麻袋,重重地扔在地上。

      雷铉等人警惕地注视着他,看他还想玩什么鬼花样。

      “你等着瞧。”武正海挑衅地瞥了眼雷铉,下手解开了麻袋,同时,一枝峨嵋分水刺擒于手中。

      麻袋里的那人刚刚露出头脸,武正海便紧紧将人揽入怀中,手里的武器压在了那人的颈项上。

      他依仗着手中的筹码,得意道:“若是解药的份量不够,就再加上一个雷小姐。雷寨主觉得够了吗?”

      雷铉看见他怀中昏迷不醒的人,目眦欲裂,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卑鄙小人!”

      武正海挟持的不是别人,正是雷霆。分金寨一众俱面露不齿之色,纷纷朝他啐骂不止。

      “你!那可是帮你出头邀过功、管你叫哥的丫头!”朱三怒喝道:“以前兄弟们当你是血性汉子,尊你为副寨主,如今看来却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东西!”

      身为一个强人,做出这种事,武正海的面上终究有些挂不住,语气放软了些解释道,“朱三哥,我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若能上船,自不会为难她。”

      见雷铉低首沉思,众人也紧张地沉默下来,一起等着他做决定。

      武正海心中忐忑,搂着雷霆的手猛一用力,怀中人吃痛之下悠悠转醒。

      醒着的人能哭能叫,会害怕会讨饶,肯定能带来更大的压力,所以挟持者才有此一举。

      雷霆睁开眼,脑袋里“嗡嗡”作响,映入眼帘的是当下复杂的局面。一时间,她如坠五里雾中。

      原来,她负气自忠义厅出来后,边闲逛边琢磨,一想到那个相貌俊美、油嘴滑舌的韩若壁,嘴角便不自觉地上翘,快乐的小火种就一窜一窜地跳,整个人被撩得火辣辣、毛燥燥的。

      她觉得应该气恼,又觉得不只气恼,还有好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扰得她不得安宁,才跑来这没人的后滩,想一个人静静,可惜反而更加心神不宁。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寻常女子见了韩若壁这般出彩的人物,就该心泛涟漪,雷霆的反映本不足为奇。只是,向来都是寨中男子向她表仰慕、献殷情,而她冷漠拒绝、不屑一顾,眼下被个外人乱了方寸,心理上岂肯轻易承认?雷霆毫无戒备、心猿意马。武正海慌不择路、白捡便宜,从背后只一下就打昏了她。

      雷霆下意识地扭头,想看清禁锢自己的是何人,却觉脖子上刺痛了一下。

      原来,是紧压在她项上的那枝雪亮的峨嵋分水刺,将玉颈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口子。

      “要命就别乱动!”武正海低声警告。

      雷霆惊恐地瞧着不远处的雷铉和一干寨众,并迅速判断出自己的处境——被武正海挟持了。

      雷铉故意没有看她,沉声道:“武正海,现在你有两条路可以走了。”

      他已有决定,所以目光异常坚定。

      从‘只有死路一条’变成‘有两条路可以走’,武正海以为得了生机,面露喜色道:“哪两条?”

      雷铉淡淡道:“第一条路,你先放了她,我便成全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第二条呢?”

      “你杀了她,再替她偿命。只不过,你一定会死得非常慢、非常痛苦。”雷铉补充道:“让人死得又慢又痛苦的法子,起码有上百种,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让你一一尝试过后才会断气。”

      他说这话时的真实性,使人对他的残酷,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武正海的瞳孔开始收缩,脸上的刀疤轻轻抽搐,握住峨嵋分水刺的手也不禁微微颤抖:“雷铉,你够狠......”

      他实在想不到雷铉竟能不顾亲生妹子的性命。

      不但他想不到,朱三、分金寨众人,以及韩若壁也想不到,均面露讶异之色。

      被挟持的雷霆也目瞪口呆。

      理智上她并不想连累大哥,但情感上她无法接受。惊愕之余,雷霆的心如阵阵刀剐般疼痛,眼里噙满泪水。

      朱三疾步上前想劝阻,“寨主……”雷铉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他的目光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道:“寨里的规矩,第一条便是——不忠不义者死!”

      朱三还想继续劝:“规矩是规矩,还是要以小姐的性命为重啊。”

      朱三经常照看雷霆,日子久了,对这个行事冲动蛮横,但待人真诚率性的小姑娘,已渐生爱护子女般的感情,实在是舍不得。

      雷铉面无表情道:“没有什么比寨规更重的了。”

      见寨主已有定夺,朱三急得抓耳挠腮却是没甚法子。

      黄芩微微摇头,心下不屑道:水贼就是水贼,本质都一样,雷铉和武正海不过是立场不同,实质没甚分别。

      到这刻,他才算见识到雷铉作为一名水贼的“狠”——这个男人,为了权力,随时随地可以放弃其他重要的东西。

      武正海一阵失神,突然仰天惨笑道:“大不了先杀她,再自杀。哼,拉着你妹子垫背,一起上阎王殿,也不亏!”

      雷铉咬牙切齿道:“你放心,我保证你一定好死不了。”说话间,他已将手高高扬起。

      分金寨寨众只等手一挥下,便全力攻向武正海。

      雷霆闭上双眼,困惑而痛苦的两行清泪,从她苍白的面颊上滑落。武正海的峨眉分水刺就架在她柔弱的颈项上。

      死亡的距离,近得哪怕是韩若壁和黄芩联手,也无法凭借宝剑或铁尺救下她。何况韩若壁中毒在先,又硬接了黄芩一尺,已是强弩之末,有心无力。

      雷铉的手没能挥下。因为黄芩猛然出手,以右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阻止了挥下。

      雷铉讶然道:“黄兄弟,这是为何?”

      “为了让雷寨主再想一想,莫要做出令自己后悔终身的事来。”

      雷铉沉声道:“黄捕头!别忘了,你曾说过‘分金寨’的事,你管不着。我后不后悔,你自然更加管不着。”

      他第一次称呼黄芩为‘黄捕头’,意在提醒黄芩的公人身份,不该掺合此事。

      黄芩沉默不语。

      雷铉满面寒霜道:“雷霆是我的妹子,不论是生是死,都是‘分金寨’的人。”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分金寨’的人,是死是活都不归公门的人管。

      黄芩没理他,而是转向武正海,缓声道:“你只管把解药和雷寨主的妹子交出来,我保证你可以安全地上船离开。”他的声音不高,语气也很平淡,却立时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武正海的眼光游离了一瞬,暗里惦量起这个捕快说话的可信性和可行性。
      ‘他的武功我见识过,叫人心惊胆寒,若肯全力助我,逃离的机会应该很大。可万一他是骗我,等我交出人和药后,再下狠手杀我,怎么办?’

      黄芩像是瞧出了他的顾虑,摊开手掌,冷声道:“你若不信,就只管死在此地,反正于我无甚损失。”

      ‘唉,胜者为王败者寇。已经最糟糕了,信或不信,都不能更糟糕了。’武正海心道,手中的分水刺也不禁有些松动。他赶紧狐疑地瞧向雷铉,似是求征黄芩的说法是否有效。

      众人的目光也跟着转向雷铉。

      雷铉心下大喜,面上仍佯作苦恼之色。

      其实,雷霆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岂能甘心看她去死?但分金寨的规矩是‘寨中男子兼为兄弟,寨中女子兼为姐妹,不论男女,均为手足’。
      如果这一次他碍于亲情,答应了武正海的条件,那么以后,寨里的其他人被敌方挟持,都得以此为例。长此以往,分金寨岂非处处受制,成了人人可捏的软柿子?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而若是只对雷霆一人例外,便是坏了规矩,自然也坏了寨主的威望。反之,若他能以大局为重,牺牲自己的妹子,寨众对他这个寨主必定更加信服、敬重。两厢比较,他才狠下心肠,宁愿舍弃妹子的性命,也要稳固自己的权力。
      但是眼前,黄芩的举动正好给他搭好了一个完美的台阶。
      此时不下,更待何时?

      雷铉的手缓缓垂下,沉默了一阵才道:“我这条性命是黄兄弟救的,既然他开口说话了,必须得给他面子。”

      他手指武正海,厉声言辞道:“知恩图报才是真豪杰,我若忘恩负义,岂非同你这狗贼一模一样?看在黄兄弟的面子上,你的这条狗命,今日暂且寄下了!”

      他口中说是给黄芩面子,心里却是求之不得。

      大家看破不说破。

      武正海警惕地观察着周围人群,半信半疑道:“你们说的,我没法全信,必须带上她做护身符,等上了船才放人。”

      黄芩‘嗯’了声,“可以,先把解药丢过来。”

      武正海握住峨嵋分水刺的手又是一紧,叮嘱雷霆道:“小心点儿,别耍花招。”

      雷霆已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哪里还能有什么异动?

      武正海松开揽着她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只白色的小瓷瓶,扔了过去,“一人吃一粒就够了。”

      黄芩接下,转手递给韩若壁。

      韩若壁笑着道了声谢,打开瓷瓶,倒出一粒药丸,仔细闻了闻:“应该不假吧。”说罢,丢入口中,又将瓷瓶给了雷铉。

      其实,他只需再一天工夫调转内息,便可以驱尽毒性,这药已非必要,反倒是黄芩的那记铁尺令他受了内伤,要多费些时日调理。

      雷铉接过,依样也吃下一粒后道:“黄兄弟,还请替我解去受制的穴道。”

      黄芩走上前,伸手解了他胸前的几处大穴。

      这时,武正海已拖着雷霆向滩边的一条小舟而去。

      众人紧跟其后。

      抛下雷霆后,武正海翻身跃上小舟。

      雷霆形神沮丧,脚步彷徨,在及膝的湖水中,如风中残叶般孤立无助。

      雷铉见状心疼不已,立刻纵身上前,淌水过去想要扶她。

      武正海瞧见,手里暗暗扣上了一枝火龙镖。

      他看到了机会,心动了。

      他还有火龙镖,还可以趁此机会一举射杀雷铉,再驾舟逃走,那样一来,便不算输得彻头彻尾。

      可是,他没有行动。

      因为两道冰冷如电的目光,正射在他的身上。

      凛冽的目光令得他这样的凶悍强梁都不由打了个冷颤。

      转头,他向目光来处望去。黄芩正阴恻恻地瞧着他,嘴角似是噙着一丝冷笑。

      武正海连声唉叹,罢了罢了,今日遇见这魔头似的捕快,能得一条生路已是运气,还是休做别的打算了。想罢,他熟练地驾着小舟,往芦苇纵横处逃窜了。

      韩若壁来到黄芩身侧,悄声道:“我瞧他手里扣着火龙镖,本担心临了还要祸害人,不想就这么走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你很失望吗?黄芩讥笑道:“他若出手,祸害的只能是他自己。”

      “原来你早有留意。”

      黄芩双眉一耸,道:“你不也是吗?”

      韩若壁哈哈笑了起来,“你我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他这话颇堪玩味。

      黄芩心生不悦,皱眉道:“你若真是秀才,为何用字造句,次次都狗屁不通?搞不好是个假货。”

      韩若壁笑道:“难道我该说‘英雄所见略同’吗?”他先是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英雄’的帽子虽大,我这一代大侠顶天立地,自问还是戴得下的。”又手指一边的分金寨众人,继续道:“只不过,他们个个也觉得顶天立地,戴得下。难不成你堂堂大捕快竟要与我们同戴一顶帽子?”

      黄芩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摇头道:“别装了,成天和江湖人混一堆,鬼才信你是真秀才。”

      是可忍孰不可忍,韩若壁鼓起腮帮子:“你真别不信,我就是从童生考成秀才,入了县学的。”

      一个喽罗从旁听了,好奇插嘴问道:“除了多识几个字,当秀才有什么好的?”

      韩若壁正愁没处卖弄,一把抓住机会,笑盈盈转向他,回道:“从实处讲,每日可白得米一升,鱼、肉、油、盐若干,你觉得怎样?”

      那喽罗酸兮兮地嘟囔道:“哦,倒是不怕饿死。”

      韩若壁挑眉道:“除了不怕饿死,还有另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

      他得意道:“好处就是凭借秀才的这点儿文墨,在武夫横行的江湖少有人及,优越感油然而升啊。”

      听他言之凿凿不似有假,黄芩疑道:“那你为何不继续求取功名,好好当个读书人,却要浪迹江湖?”

      韩若壁连叹三声,苦笑道:“秀才嘛,我第一年就考上了。可接下来的乡试,三年一次,连考三次也未能中举。不值当啊,真是不值当,还是扯呼了吧。”

      接着,他唏嘘道:“反正,那条仕途原也不是我选的,既然没本事帮别人了却心愿,倒不如给自己寻个自在。自己选的路总要好走一些。”

      黄芩咂摸着他话里的意思,目光发散开,不知望向何处,喃喃道:“为了替别人了却心愿,你竟花费了许多年?”

      韩若壁无奈地淡淡道:“因为那个‘别人’,就是我爹。”

      二人说话间,雷铉已扶着雷霆上了岸。一到岸边,雷霆便用力推开了雷铉。雷铉不管不顾欺身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妹子,受惊了。”

      雷霆甩开他的手,火气很大,恨声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大哥!”

      雷铉尴尬地笑了笑,知道是惹恼了妹子,一时亲近不得,便吩咐朱三和众喽罗将她带下去好生照看,容后再议。

      朱三得命,携着雷小姐和一班兄弟先行离去了。

      雷铉向黄芩拱了拱手,“承蒙黄兄弟出手相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黄芩摇头道:“不必了,我出手并非为你。”

      雷铉疑道:“那为什么?”

      “为州里百姓能多过几天安生日子。”

      “此话怎讲?”

      黄芩坦然道:“你若死了,我怎知新任盟主能否继续遵守‘分水为界’的契约?”

      雷铉默然半晌才道:“若有一天,我不得不背弃契约呢?”

      黄芩呵呵道:“州内若是纷乱四起,自有官兵来剿水匪,相信你们也捞不到多少好处。”

      这话在雷铉听来极为刺耳,是以面色微愠。

      韩若壁哈哈大笑,豪气迫人道:“世道不好,‘匪’哪里是说剿就剿得尽的。”

      黄芩含笑接茬,“牙齿解决不了的时候,就要用到舌头。所以,若剿之不尽,就会再次谈判,另立契约。”

      雷铉叹了口气道:“黄兄弟,别的我不多说了,不管怎样总是你救了我和妹子的性命。希望不久后,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黄芩断然摇头道:“我是捕快,你是水贼,永远成不了朋友。”想了想,他又道:“除非哪天我不做捕快了。”

      “好吧,黄兄弟如此固执,我也不便强求。还请二位随我回寨上,另备一桌薄酒向你们赔不是,替你们压惊。”言毕,雷铉欲当先领路。

      黄芩却摆手道:“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别过吧。”

      雷铉回头遗憾道:“这......”转头又看韩若壁,显是问他的意思。

      “我随雷寨主去。”韩若壁舔了舔上唇道:“他走他的,我反正闲人一个,有的是时间。有酒不喝不是我的风格。”

      黄芩愣了愣,问道:“你不和我一起回去?”

      韩若壁别过头不理他,问雷铉道:“雷寨主,我要是喝得四仰八叉、酩酊大醉,你能差人送我回客栈安歇吗?”

      “那是自然。如蒙韩兄弟不弃,留在寨中安歇也是极方便的。”

      韩若壁笑道:“有你这话,便不怕了,定将之前浪费的毒酒份额,一并喝回来!”他一伸手道:“请。”

      雷铉没动弹,有些犯难地瞧向黄芩,等他的反应。

      黄芩无奈道:“雷寨主,你先行一步,我有话单独同他讲。”

      韩若壁冲他灿然一笑道:“正好,我也有话要问你。”

      雷铉点头道:“那我就在偏厅新备酒宴等着了。”之后,他自先离去准备了。

      等人走得瞧不见影子了,韩若壁才摇头叹息道:“今日总算见到黄捕头如何以铁尺杀人了。”

      “你有话先问,不必拐弯抹脚。”

      韩若壁苦着脸道:“我想问,之前忠义厅那一战,你非得杀得那么难看吗?真正叫人作呕。”

      黄芩叹惜道:“杀人本来就叫人作呕,无论怎么杀,都不会好看。早说过你不会想瞧见的。”

      说这话时,他那实在而无奈的表情,可算是韩若壁自出来忠义厅后,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到属于人类的表情了。在此之前,他冷酷得不像是个人。

      “可我瞧你杀人时,非但一点儿不作呕,反而还很兴奋,着了魔似的停不住手。”韩若壁哂笑一声,“都说杀气会激发愤怒,让人停不了手,你也是吗?”

      黄芩摇头道:“愤怒能催生勇力,可也会损害判断,是以高手出招,冷静才是关键。这个道理,你心知肚明。”

      韩若壁不置可否。

      黄芩继续道:“第一眼瞧见你,我就知道你是那种杀人时不会有一丝情绪波动、冷酷无情的剑手。不过,你掩饰得极好,想来不会承认的。是也不是?”

      “我的天,你们公门中人,全是以此种方式来问话的吗?”韩若壁撇了撇嘴,“既然早有定论,我回答是或不是,有何意义?”转瞬,他恍然道:“哎哟,怎么变成你审我了。别忘了,是我先问的,你为何停不下来?”

      黄芩寻思了片刻,“擅泳之人瞧见水,难免想游上一回;擅骑之人遇上马,难免要骑上一圈;擅文之人遇见好的风景,难免想吟上一首......”说到此处,他戛然而止。

      韩若壁顿时失笑,“所以你的意思是,擅杀之人遇上该杀之人,难免多杀几个?”

      “好了,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现在轮到我了。”黄芩的目光变得敏锐而犀利:“拼着受伤也要拦下我的铁尺,分明是向‘分金寨’卖好。对‘分金寨’,你有什么企图!?”

      话说,首恶一除,余孽勿纠,那些跟着武正海的喽罗们也是分金寨的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武正海逃跑了,那些人便回归成雷铉的属下,若被黄芩一气杀光,等于间接损害分金寨的实力。韩若壁及时拦下他,算是替分金寨保留了实力。至于黄捕头大开杀戒,是否有借机削弱水贼力量的嫌疑,怕也没人能说得清楚。

      “企图?”眼波流转顾盼间,韩若壁已飘然上前,与黄芩四目相对,鼻息相闻。

      前面是烟波浩渺的樊良水,后面是冷翠逼人的水柳林,中间是轻柔和畅的湖风中两个静静驻立的人儿。仿若置身画卷的韩若壁,一时难以自抑,情绪激动道:“你真想知道?”

      对着第一次瞧见时,就莫名被牢牢吸引的眸子,他终于毫不克制,肆无忌惮地显露出痴迷的神情。

      黄芩局促不安地后退一步。

      韩若壁悄没声息地逼进一步。

      如此,二人间的直线距离、眼光焦点依旧保持原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和移动。

      盯着那双映照出自己的眸子,韩若壁喃喃道:“我只是……只是不想看着‘它’变成那般可怖的模样。”

      “它?什么它?”

      韩若壁叹道:“你的眼睛,真正冰清水冷,干净得叫人自惭形秽。它真不该是阅尽世间丑恶的捕快的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快到恨不能伸手摁住它。

      黄芩淡淡道:“人不可貌相,你若执意如此,只怕会错得离谱。”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韩若壁像是已被那双眸子吸走了魂魄般,曼声低吟道:“一双寒星映冰河,两道清泉涤我心。”

      这诗句直白而朴素,谈不上多少文采,但本欲转身离去的黄芩却站住了,一时间只觉胸口如烈焰焚烧,周身似跌落冰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已经沉醉迷离的韩若壁,只顾着脑海里的思潮涌动,没能觉察出对面人情绪上的细微变化。

      “我拼着受伤,也要拦下你的铁尺,就是想恢复它的‘干净’,不想它被血腥、愤怒蒙蔽,即使这种‘干净’同样令我自惭形秽。”他继续倾吐着心声:“第一次见面时,从这双眼晴里,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人无论遇到什么,都准备好了去面对。我……”

      “那句诗,你是听何人说的?”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黄芩止住微微颤抖的嘴唇,打断了他的话。

      韩若壁愣了愣:“哪句诗?”

      “一双寒星映冰河,两道清泉涤我心。”黄芩重复了一遍。

      这句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感觉,同韩若壁的完全不同,不但声音听上去很遥远,节奏也像具有某种奇异的魔力。

      也许,把某句话深藏心底,默念上成千上万遍再脱口而出时,就会拥有这样的魔力。

      韩若壁故作讶异道:“怎么?还有别人也作过同样的诗句吗?何人?”

      黄芩眼光复杂,一言不发。

      忽然,韩若壁拍手笑道:“那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黄芩暗叹一声,知道他没说实话,猛地退后了几大步,目光深沉道:“我要回去了。”

      之后,他紧闭上嘴,恢复了常态。

      见对方不会就此事再透露一个字了,韩若壁转移话题道:“这就回去?白喝的酒,你都不喝?”

      “他是水贼,我是捕快,若我行为不检,可是会被扣上通匪的罪名,要满门抄斩的。”

      韩若壁嗤笑道:“什么满门抄斩,你家不就剩你一个了吗?”

      黄芩眼光如炬,反问道:“我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发现说漏嘴了,韩若壁连打了几下嘴巴,当然是很轻的那种打法,就想蒙混过关:“不好,肚里的酒虫闹腾得太凶了,难受死了,我得喝酒去。”话音刚落下,便逃也似的向寨上去了。

      黄芩只好望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这人到底何方神圣?

      转身,他直奔前滩,驾着来时的小舟返回马棚村了。
      *********************************************
      韩若壁撩起袍子,跨进分金寨的偏厅时,里面早安排好了另一桌酒肴,并有几人侍候一旁。

      雷铉笑迎出来却不见黄芩,问道:“黄兄弟呢?真的不来了?”

      韩若壁拿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一本正经道:“你的黄兄弟被我成功吓退了。”

      雷铉哈哈笑道:“不得了啊,原来他也有会怕的人?”转而又道:“韩兄弟说笑了。没事,既然他不来,我们就入席吧。”

      各自落座后,二人的屁股还没坐稳,韩若壁已连喝了三大碗酒。

      雷铉没话找话道:“韩兄弟平日里喜欢什么消遣?”

      韩若壁似真似假道:“我是大侠嘛,当然得有符合大侠身份的消遣。比如喝喝酒、舞舞剑,都挺好的。”

      反正是闲话来的,雷铉微笑听言,不甚在意。

      “把杯醉酒,吞江南吴越之清风;拂剑长啸,吸燕赵秦陇之劲气。”韩若壁感叹道:“我最喜欢的就是一边喝酒,一边舞剑,纵情放肆、睥睨天下,那气韵,真真畅快到极致!”

      雷铉讪讪道:“‘气韵’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只有韩兄弟这样风采的人物才能体会。我们呢,就喜欢进个赌坊,窜个窑子,找点儿实在的乐子。”

      韩若壁窃笑不已,“这种实在的乐子嘛,在下也是经常找的。酒肆赌坊、秦楼楚馆,早些年在下可是常客。唉,近两年光顾着行侠仗义,才荒疏了。哈哈”说完,又干了一碗。

      酒是一碗接一碗地喝,桌上的各类鲜鱼菜色倒不见他碰。

      “我看韩兄弟不如就在小寨歇下,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一同做好汉,才真痛快。如何?”

      韩若壁没有回答,一边饮酒,一边微笑。他笑得很甜,仿佛喝下去的不是烈酒,而是蜜糖。

      雷铉亲自替他又倒上一碗,“莫不是韩兄弟瞧不上这二寨主的位子?”

      ‘分金寨’雷寨主自家的小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须知,今日祸起萧墙,他虽侥幸被黄芩所救,但失了‘紫面狼’这个硬手,又损了几十号人手,想要填充上总得假以时日。韩若壁能在中毒后还一力拦下黄芩的铁尺,武功之高已非雷铉所能想象,纵然分金寨这座小庙没法容得下韩若壁那尊大佛,但只要能暂留他一段时日,即可保寨内无忧,同时全力招兵买马,那么待大佛去后,自家的实力也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雷寨主盛情相邀,在下感激不尽。”韩若壁放下酒碗,伸手一指桌面叹道:“只是,我这人对衣食颇为注重,最是讲究。你们临水捕得鱼虾,就此为炊,偏我独独最不喜欢吃这类水产。若留在你这水寨中,便不能常吃到肥牛、肥羊,嘴里岂非要淡出鸟来?”

      雷铉明知是推诿之辞,心里烦恼了几个来回,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别人无意入伙,他怎好强留,这事只能搁下,不好再提了。

      韩若壁又笑道:“我喝了这许久,雷寨主为何不喝?来,来,来,我也替雷寨主满上。”

      酒喝得越多,他笑得越甜。

      雷铉摇头道:“唉,现在哪有心思喝酒哟。”

      “怎的?”

      “寨中死了不少弟兄,他们的家眷都需银子打点,若是处理不当,惹上几个跑去报官,就不知要多费多少周折了。”

      韩若壁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道:“那就使些银子呗。”

      雷铉闷闷道:“缺的就是银子。有些日子没‘生意’进帐了。”他的‘生意’自然是劫船掠货的买卖。

      韩若壁大笑道:“就为这个?”

      雷铉唉声叹气,“大事未定,我怎能心安。”

      韩若壁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先数出一百两塞回怀里,再将其余的尽数递给雷铉,道:“那一百两我留下自用,其他的你拿走。”

      见递过来的银票足有上千两,雷铉瞪大了眼睛不敢收受,“这,这,这怎么成?”

      韩若壁抿嘴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别推了,再推我就真不给了。”

      听他这么一说,雷铉慌忙接下,道:“等寨里的生意开了张,一定还给韩兄弟。”

      “我若有钱你共使,我若无钱使你钱。”韩若壁没所谓地摆摆手,“这些银子,权当和雷寨主交个朋友,那个‘还’字就不必提了。”转而他又道:“日后若劳烦到分金寨,还望雷寨主不弃。”

      雷铉忙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像韩兄弟这样豪气干云的朋友,我雷铉是交定了!以后有用得着分金寨的地方,自当鼎力相助,绝无二话。”

      韩若壁点点头道:“既是朋友了,有些话我就可以说了。”

      雷铉喜笑颜开道:“韩兄弟尽管讲来。”

      “我在各地的人脉颇广,最近听到一些不利的消息,是有关樊良湖的。”

      “什么消息?”

      “具体不是很清楚。总之雷寨主最好带上弟兄们,到湖上隐密处回避一阵子,短期内尽量不要落脚生根。”

      雷铉疑道:“非是我信不过韩兄弟,而是此事非同小可。若没有确凿证据,只因风吹草动就大动干戈,我很难向兄弟们交代。”

      韩若壁沉声道:“你想想,那拨人为何莫名转入樊良湖?恐怕不过是个先兆。雷寨主,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切莫因眼前暂时的平静,忽视了藏在其下的汹涌暗流啊。”

      雷铉倒吸一口凉气,心中一阵发寒。他们讨的就是水上的营生,自然明白‘暗流’的可怕。

      韩若壁打了个哈哈,又道:“我不过提个建议,如何定夺还要看雷寨主。只是最近湖上祸事多,雷寨主不妨好好想一想,再作决定。”

      瞬时,雷铉想到了前次劫船几乎全军覆没,想到了那艘神秘的船上的十几个武功高绝的硬手,想到了那晚被别人利刃抵喉,又想到了黄芩凌厉的杀人手段......他的心里不禁一阵阵发毛。

      一直从旁侍候的朱三上前一步,跪拜道:“寨主,最近湖上的确不安稳,韩兄弟是我们的贵人,他的话,我们令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如就依他所言,暂且回避。那些个外地来的大菩萨,拜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雷铉思索了好一会儿,点头道:“不错,还是避一避为妙。”当下让朱三传令到寨中各处,准备撤退的相关事宜。

      韩若壁又吃了几碗酒,便自拜谢离去了。
      *************************************************
      第二日,天公发起威来,先是风敛阴霾,暗日无光,后又黑云如墨,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倾盆大雨如银河倒泻澎湃直下。这样的天气,除了极少数不得不出外勤的,其余捕快们全龟缩在室内。

      晌午时分,大伙儿正窝在班房里,边吃午饭边闲话唠嗑。

      戴能对邓大庆被派去京师一事艳羡不已,刚嚼完一口饭,就不甘心道:“早知道查案子还有这等好处,真不该退下来啊。”

      周正放下碗,笑道:“邓捕头上京是追查林有贵一家的灭门惨案,并非什么闲差,想是没空四处游玩的。”

      戴能目露羡慕之色,“你们知道吗?京城里有座赌坊,连最挑剔的赌徒都挑不出任何毛病,赌资下不封底,上不封顶,从一文钱到几千几万两银子,甚至更多都行。那是能让所有赌徒满意的地方,所以叫‘如意坊’。据说,凡是你能想到的,可以用来赌的法子,‘如意坊’都有。”说到这里,他的两眼闪闪放光:“我这辈子,总是要去一次才甘心的。”

      “听你说的把兄弟我的赌瘾快给勾上来了,真想上那地方赌一把牌九。”周正啧啧道:“真有这样的好地方?”

      戴能边用筷子搅合着碗里的饭菜,边看向已经吃完的黄芩,“总捕头在京里呆过不少年,有没有肯定比我们清楚。”

      黄芩先前只在一旁听着,现在问到他头上,便笑了笑答道:“的确有,如意坊有三层,越往上赌注下得越大。”

      戴能道:“要能上到最高层豪赌一把,让我折寿十年也成。”

      黄芩抹了把嘴上的油,道:“这么想的人,最后都从如意坊的三楼跳下寻死了。”

      戴能愣怔道:“为何?”

      “因为他们输了输不起的东西。”

      戴能和周正心下一颤,对视一眼,又埋头吃喝起来。

      殷扬笑道:“还是老老实实在我们高邮的小赌坊里过过瘾吧。真要去了‘如意坊’,万一输得倾家荡产,就得光屁股要饭回高邮了。”

      “哈哈哈......”其余人哄笑一片。

      是时,有衙吏披风带雨急急来报,说徐知州紧急升堂议事,让全体人员速速前去报到。

      戴能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碗筷,一翻白眼儿道:“下漏了的天气,连老鼠都不愿进衙门,哪个缺德鬼、丧气包跑来报的案?”

      那名衙吏小声道:“不是百姓报案,是来了群惹不起的外地人。”

      周正奇道:“不是本州的案子,大老爷升的什么堂,议的什么事?”

      殷扬也道:“在咱们的地界还有大老爷惹不起的人?莫不是上面更大的老爷来巡查啦?”

      那名衙吏急急摇头道:“来的无官无职,可排场比上面的更大,嚣张得很呐。”他催促道:“你们快去,去了便知道了。”

      这时,黄芩已穿好蓑衣,戴好斗笠,回身招呼屋内的十几名捕快道:“走,去瞧瞧是什么惹不起的人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回:誓杀叛贼寨主撇却亲情,仗义疏财剑客一掷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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