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绾刀

4、第四回：坦相言盒中献出秋毫针，猝逢变狂飙陡起杀气横

　　“也罢，说就说吧。”武正海满不在乎道：
　　“道上的规矩，劫财失手、技不如人本该认栽。可‘牛龙寨’为首的几个小寨人丁单薄，此番又折了好些兄弟，气愤难平啊。他们拼凑人手全力搜湖，赌咒发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报仇雪耻。”

　　韩若壁淡淡道：“未必是人家对手吧。”

　　“雷寨主也是这么说的，下令我们‘分金寨’不许掺合。其余水寨有的倾巢而出，有的只出点儿人手意思意思，总共聚集起百来号人。”武正海叹道：“本以为仗着人多势众，杀对方个片甲不留，出一口恶气。却不成想，又赔进去几十个弟兄，只灭了对方两个人。要不是带头的机灵，发觉苗头不对扯呼得快，怕要赔进去更多。过后，各寨人心惶惶，都担心被报复，不敢在水寨久居，各自找地方，避于湖上隐密处了。”

　　黄芩问道：“报复了吗？”

　　武正海表示目前没动向。

　　雷铉忽道：“老二，你把兄弟们都带出去。我要单独请两位贵客吃酒。”

　　武正海领着众喽罗离开后，雷铉命人摆好红油桌凳，打了一桶烈酒，备好满桌荤蔬，还特意吩咐没有招唤切勿打扰，最后亲自关上厅门。

　　三人坐定，他正要劝酒，瞧出他意图的黄芩道：“你支开手下，可是有事不方便说？”

　　“等等。”韩若壁望着一桌子美酒佳肴，咂吧一下嘴巴，“唉，你的话就不能等喝过一顿再问？”

　　不等雷铉开口，他自己倒上一碗，仰头迫不急待地灌进肚里，长呼“痛快！”

　　雷铉看得顺眼，笑赞道：“瞧不出韩兄弟也是好酒之人。不妨事的，等下想喝多少都有的。”

　　“人生得意须尽欢，谁知道等下还有没有喝酒的心情。”韩若壁瞅着掌中的空碗道。

　　“不用理他。”黄芩瞥他一眼，又催促雷铉道：“现在没有其他人，雷寨主尽可直言。”

　　“我有两件事要说。”雷铉面露尴尬之色，“这第一件......其实，我见过那拨人的头领。”

　　“何时？”黄韩二人俱挺身而立，异口同声道。话声未落，他们意识到反应大了，各自落回原座。

　　“劫船失手后的第三天夜里，有个家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我的卧房。”

　　韩若壁不由动容，“胆子不小啊。”

　　敢单枪匹马独闯好几百人的水寨，纵有绝世神功，没有过人的胆量，也是不敢尝试的。

　　黄芩皱眉发问：“深夜潜入，所为何事？”

　　“为向我声明。”雷铉道：“那家伙说他们只是临时停留，无意在樊良湖上扎根，更无意与我们抢夺地盘，并不想同各水寨为敌，若双方就此罢手，事便了了，如若不然，休怪他们辣手无情。”

　　无奈地叹了一声，他又道：“那人的武功高绝，当时如果想杀我，我只有束手待毙。”对被人所制的细节，他一语带过。

　　韩若壁眼珠转过一圈，发出一声嗤笑：“哦，原来这才是分金寨不愿意掺合的真正原因。”

　　黄芩“哼”了声，“那人真若害了雷寨主，就算出得了‘分金寨’，也难出得了樊良湖。”

　　雷铉是湖上最大的水寨--‘分金寨’的寨主，更是十四座水寨联盟的盟主，若被人刺杀，按照江湖惯例，为前盟主报仇雪恨者可得其位。不谈别的，就冲盟主的位置，各水寨势必全力缉凶。上千人倾巢出动，恐怕连条水蛇都游不出樊良湖，更何况那一拨十几人。

　　接着，黄芩又道：“照副寨主所言，‘牛龙寨’等人还是去寻仇了。”

　　雷铉叹道：“拦也拦不住啊。”

　　“也许是真拦不住，但也许是雷寨主心虚，担心过多阻拦引人疑议吧。” 韩若壁面露不屑之色。
　　后面还有一句话，他忍住了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不想这樊良湖上声名赫赫的雷铉，竟也非光明正大之流。’

　　雷铉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被人夜探胁迫谈条件一事，他当然不能让手下和同盟们得知，否则传将开去，势必威信扫地，却叫他如何统领寨众？如何做这樊良湖上十四座水寨联盟的盟主？

　　“多嘴！”黄芩皱眉瞪了眼韩若壁，转头冲雷铉道：“按说，那人的话倒不违江湖规矩，是你们技不如人在先，又肆行报复在后，确实活该。只是，他们驾了艘空船转入樊良湖来，到底为的什么？”

　　雷铉道：“我也问过那家伙。他只说丢了些货物，怀疑是我们所为，特来查实。”

　　“丢了货物，为何不去报官，却要自己查实？”韩若壁问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儿蠢的问题。

　　“没见识少说话！”黄芩骂了句，但还是解释给他听了：“运河上南来北往的无论商船、官船，其中走私夹带的货物数不胜数，为的无非逃避朝廷的税银，但逃税的货物见不得光，倘若丢了，要么自认倒霉，要么到江湖上请得力的打手们帮着讨要回来。这种事本就稀松平常得很。”

　　韩若壁做出一脸似懂非懂之态，点头呈恍然状。

　　“近期你们劫到过可疑的货物吗？”黄芩问。

　　雷铉肯定地摇头道：“不曾。”

　　黄芩听言，兀自低头思索。

　　等了一会儿，雷铉道：“我还有第二件事要说与黄兄弟听。”

　　“请讲。”

　　雷铉从怀中掏出一只黑漆小木盒，递了过去。黄芩打开，定睛一看，里面列有钢针数十枚，均长约寸许，细如牛毛。

　　这样的钢针，他一点也不陌生——杨福正是死于此针之下。

　　他没动声色，平淡问道：“哪里来的？”

　　“从兄弟们的尸体上取下的，不知什么暗器。”

　　黄芩心道：看来射死杨福的人就在那拨人里了。

　　冷眼旁观的韩若壁探身从盒内捡出一枚钢针，忖道：“百里见秋毫，好个‘秋毫针’。”

　　黄芩狐疑看他，“你也知道？”

　　“一钱，二圈，三针的名气如日中天，这三针中为首的‘秋毫针’，我想不知道也不成。”

　　雷铉长吁一声道：“亏得韩兄弟见多识广，快细说来听听。”

　　“一钱，二圈，三针乃是江湖上六个使暗器的绝顶高手。他们的暗器上从不淬毒，暗器下绝无活口。没有人知道他们身居何处，姓甚名谁，只能以他们各自擅长的暗器来代表。

　　一钱，是‘一钱买一命’的爆裂青钱；

　　二圈，是‘八臂哪吒’的乾坤圈和‘千手佛陀’的极乐圈；

　　三针，则是‘百里见秋毫’的‘秋毫针’，‘孤飞一蝴蝶’的蝴蝶针，以及‘漫天皆落雨’的落雨针。”

　　雷铉不懂就问，“江湖上混的，十个朋友里有九个会使暗器，尤以用钱、用针的居多，何以单排这六人？”

　　韩若壁知无不言，“其他我不清楚，单这‘爆裂青钱’我倒曾听江湖上的一位铁匠师傅谈起过。他说，一般江湖人用的暗器青钱只能算作‘青钱镖’，是用锉子把青钱边缘全部锉薄，然后再以细石打磨出刃，使其锋利如刀的。纵然这样，也只能伤人罢了，想要取人性命，谈何容易。可是，那排名第一的‘爆裂青钱’，用的就是平日里买卖东西的青钱，再寻常不过，但威力却胜过青钱镖百倍。”

　　停歇了一下，他慨叹道：“说实话，混江湖的，无论哪种暗器，能使上两手都是运气。”

　　雷铉听得津津有味，黄芩却一脸漠然道：“既然暗器那么受追捧，使上两手都是运气，你也混江湖，用的哪一种？”

　　韩若壁哈哈大笑道：“就像雷寨主说的，江湖上十个中倒有九个会用暗器，可我偏巧就是不用的那一个。”

　　他傲然一笑，又道：“我喜欢光明正大，不屑用那些偷偷摸摸的玩意儿。”

　　不晓得被他的话逆到了哪块鳞，黄芩冷哼了声，“我用尺量人，以链缉凶，都不敢讲‘光明正大’，你一个江湖人，说好听是剑客，说难听就是暴徒，也配讲‘光明正大’？”

　　韩若壁一怒之下，拍案而起，待要发作，转念间却强忍了回去，冷着一张脸坐下了。

　　黄芩予以无视，转问雷铉道：“劫船一役中，可有兄弟伤在袖箭、背箭之下？”

　　“似乎没有。”雷铉想了想，皱眉道：“这个不曾特别留意，等下再叫老二来问问。”

　　韩若壁“哼哼”了两声，淡淡道：“那个小娃娃不是被弓箭射死的吗，你扯袖箭、背箭作甚？”

　　黄芩呵呵道：“看来在林家的墙头上，你不但眼睛没闲着，耳朵也忙得紧啊。”

　　原来，勘验现场时，他注意到射杀小奶娃的箭矢长度，比寻常弓箭的箭矢要短小一些，所以心下断定凶器并非弓箭，应该是袖箭、背箭一类。至于因何不在现场向众捕快说明，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韩若壁稀奇道：“你怎么对个小娃娃如此看重？”

　　“不应该吗？”黄芩理所当然道：“林有贵夫妇并非良人，夜路走多了，撞见鬼是必然的。若非为着无辜枉死的小娃儿，我何必深纠此案。”

　　韩若壁不禁愕然，“你......你行事竟如此任性，哪里像个捕快？”

　　黄芩哂笑道：“等栽在我手里，被拿进大牢时，你就知道我像不像捕快了。”

　　韩若壁‘哈’了一声，不置可否。转瞬，他直截了当地质问：“你既已瞧出箭矢端倪，那日何不向其他捕快言明？”

　　黄芩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他，“我自有计较，干你何事。”

　　雷铉瞧他二人言来语往，似友非友，似敌非敌，一时摸不清二者关系，只得打起圆场道：“二位兄弟莫要起争执，不如先尽兴同吃几碗酒吧。”说着，他替黄芩、韩若壁各倒满一碗，随手也替自己满上了。

　　黄芩端起碗，正要喝时，猛地，一只手从旁伸将过来，紧紧勒住了他端碗的右手手腕。

　　手腕受制，黄芩即刻转头，就见坐在右侧的韩若壁大大的不对劲起来。

　　此刻，韩若壁的面色铁青，眼光凌厉似电，唇角微微颤抖，整个身体无力地颓靠着黄芩，在他耳边断断续续，气息微弱道：“酒里......有毒！”

　　说时迟，那时快，黄芩迅疾以左手接过酒碗，“哐当”摔落，左手再做擒拿，要去锁对面的雷铉。

　　这一刻，他认定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极可能是雷铉在酒中下毒，所以必须一举擒获此人，逼出解药。但擒拿手抓出的同时，却见雷铉只顾仰头豪饮，不但似是毫不知情，而且像根本没听见韩若壁微弱的警告声。

　　眼看他碗至唇边，酒水就要倾倒入口。危机之下，黄芩左手手腕骤然一翻，递出的擒拿手势立刻化为掌心朝上，拇指与中指相扣成环，作弹指之势，似将要施展‘弹指神通’，凌空击碎雷铉的酒碗。但是，就在他的指力将出未出之际，不知何故，心头突然闪过一丝异样，并没有将这记弹指发出，而是转将左手再度张开呈五指状，反手摁在了桌面上。

　　就这样，黄芩眼见雷铉将碗中酒水一口饮尽后，才沉声道：“没想到雷寨主今日为我们摆下了一场鸿门宴。”

　　黄芩手上一连串的动作发生得极快，可在一旁的韩若壁还是瞧得清清楚楚，心中大为凛然。

　　要知道，江湖上混日子的，谁个没玩得几手拳脚，学过几日刀剑？但只是精通刀剑拳脚，不曾习练过内功的根本算不得高手。真正可将内功修炼到发于体外，伤人于三尺之远的，才可算一流高手。

　　在韩若壁眼中，黄芩刚才的动作显示出，他是有能力以‘弹指神通’的指力击碎雷铉的酒碗的。通常，在这种突发情况下，能够功随意至，抬手之间便聚起内力隔空伤人的，绝对算是身手超绝的顶尖高手了。

　　这样的顶尖高手，怎会籍籍无名？

　　韩若壁自问走南闯北许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身手出现在一个州县捕快的身上。还有，黄芩最后居然收势，并没发出那一指，就更加让人意外了。

　　无论如何，韩若壁可以确定，这个捕快不但拥有难以置信的高绝身手，更有着超乎常人的冷静和智慧，否则断不会有这等异乎寻常的举动。

　　他一边极力忍受着毒性攻心的痛楚，一边暗自把黄芩的潜在威胁又提升了几分。

　　这时的黄芩正在考量雷铉：瞬间前，他放弃弹指击碎酒碗，为的就是想看雷铉是假装喝下，还是真的喝下那碗酒。到雷铉真的喝下了，他又开始怀疑雷铉的那碗酒是否有毒，如果有，便没有下毒的嫌疑；如果没有，绝对脱不了干系。

　　酒水下肚后，雷铉突听得黄芩出言，一时不知所措：“怎么？”

　　放下空碗，他才看见桌边的韩若壁已面无血色，一手紧抓黄芩的右腕，一手摁住胸口处，满头满脸俱是豆大的汗珠，似是强忍痛楚。黄芩则眼神阴鸷地盯着他。

　　“他......怎么了？”雷铉惊道。

　　黄芩沉声道：“酒里有毒。”

　　“什么？”雷铉瞠目。

　　话音未了，他顿觉胸腔内似有火焰灼烧，翻江倒海，沸腾难耐。

　　一声闷哼后，雷铉“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黄芩见状，方知他的酒中的确有毒，于是抖开韩若壁的手，以右手出指封住了雷铉胸前的几处心脉，虽令他不能动用内力、武功，却可阻止毒性蔓延，暂保无事。

　　转念，他望向韩若壁，意识到这人分明最先喝下毒酒，却居然直到方才才现出毒发之状，不免暗自吃惊。

　　须知，雷铉的酒刚刚落肚，便显出中毒的迹象来，可见此毒的效力刚猛，来势极快。但最早喝下毒酒的韩若壁却能泰然自若地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发觉中毒。由此可见，韩若壁的内力修为不知胜过雷铉多少倍，想来武功更是深不可测！

　　黄芩好心问他道：“需要我助你一助吗？”

　　韩若壁没吭声，只摇了摇头。

　　知他正在运功压制毒性，黄芩不再多话，摁住桌面的左掌又紧了紧，警惕地瞧向关闭的厅门，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瘫倒在凳上的雷铉已知酒中有毒，断定必是寨中某人所为，心下愤慨难耐。一番喘息后，他怒火攻心，再按捺不住，嗔然起身。

　　韩若壁见状，心道一声‘不好’，口中惊呼：“别......”也因为这一声惊呼，刚刚聚拢起的真气又散乱开了，不由得喘息连连，再不能言语。

　　雷铉起身的同时，已呼喝出声：“来人！”

　　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虚弱。

　　他只想着叫人上来，先怒叱一顿，再查出是哪个挨千刀的叛徒下的毒，一刀宰了了事。

　　韩若壁心下一叹。

　　他之所以想阻止雷铉说话，是就目前的情况判断，毒杀的目标无疑正是雷铉，黄芩和他不过是赶巧了。原本外面的人并不知道厅内的情形，但雷铉盛怒之下出声叫人，便泄露了玄机。如若外面埋伏着的是雷寨主的忠实部下还则罢了，若不幸就是那阴谋下毒，静待其变的角色，必然认为厅内三人均已中毒，就要趁虚而入手刃他们了。目前，韩若壁尚未压制□□内毒性，雷铉又无力迎战，只剩下黄芩一人，纵然他武功高绝，也未必能保三人无恙。

　　黄芩也听见了雷铉的呼声，暗里骂了句‘愚蠢！’

　　他想的是，雷铉被下毒是寻仇，还是另有阴谋？波及面有多大？‘分金寨’里多少人牵扯其中？主谋是何人？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在这一切的问题都没有头绪的时候，目标雷铉实在不宜轻举妄动，冒然行事。

　　他正想着，只听得一声巨响，忠义厅的两扇大门轰然倒塌。刹时间，凌厉的暗器破风之声大作，无数的标枪、掷箭、飞镖、蝗石、背弩等铺天盖地，呼啸着向厅内攒射而至。

　　黄芩冷静异常，暴喝一声，似是唇边起了个霹雳：“避于我身后！”

　　与此同时，他那一直摁住桌面的左掌瞬间提起，沉重的圆桌竟像是粘在了他的手掌上，桌脚朝外，如盾牌般挡在了身前。韩若壁和雷铉早已避于他身后。

　　一时间，密集如雨的各类暗器纷纷钻进桌肚，钉在了桌面下。

　　雷铉抬头瞧见一枝铁镖从头顶上劲疾划过，射穿了高悬着的“义炳千秋”的大匾，牢牢钉入大梁中，深及镖尾。

　　他惊呼道：“火龙镖！竟然是他？！”

　　紫面狼武正海的‘火龙镖’，一出手便是三枝。

　　暂时还瞧不清楚面貌的那伙人武功有高有低，施展暗器的力道也有重有轻。但不知为何，所有的暗器，包括另外两枝火龙镖，都射入桌面不超过半寸，更别提洞穿伤人了。

　　雷铉望了眼梁上的火龙镖，又看了看挡在面前的圆桌，脱口而出道：“‘火龙镖’号称三丈外可洞穿牛腹，怎的却穿不透一张桌子？莫非上天佑我？”

　　已压制住毒性的韩若壁，不免为他的无知叹了一口气，虚弱回应道：“和上天有的狗屁关系，是黄捕头佑你。”

　　雷铉依然没想明白。

　　“在厅门未毁前，他已有先见之明，将内力、真气贯注到桌面上，现在那张桌子的坚硬程度可与铁板相媲，就是内家高手的‘先天罡气’也无法轻易打穿，更别说几只小小的飞镖了。”

　　韩若壁口中的‘小小的飞镖’，实际上是粗两指，长六寸，重逾半斤，专破内家真气的霸道暗器‘火龙镖’。不知有多少名家高手曾毁于紫面狼的‘火龙镖’下。

　　雷铉暗舒一口气道：“黄兄弟的武功竟如此了得，幸好当日闭门切磋时不曾与他动手。”

　　韩若壁眼睛一亮，紧紧追问道：“没动手？那比的什么？”

　　“喝酒。”

　　韩若壁听言，得意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就弄明白了。”

　　他的表情好像眼下的性命之忧和得到这个答案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身后二人的一番啰嗦，黄芩并没有听在耳中，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厅外。这拨暗器攒射一过，外面的数十人便挥舞着刀枪剑戟，蜂涌而入。

　　这些人无一例外，全是‘分金寨’的喽罗。

　　雷铉一眼便瞧见了领头的武正海，正挥舞着一对寒光四射的峨嵋分水刺，指挥着喽罗们一起杀将进来。

　　雷铉咬牙切齿道：“真的是他！”

　　黄芩回头看他二人一眼，淡然道：“躲远些。”

　　旋即他左手一挺，以桌面为盾，直直向前迎敌而上，猛冲了出去。外面的喽罗们正往里冲，好些人躲避不及，被圆桌撞翻，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

　　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号。

　　原来，有一人仗着手脚敏捷，想从背后包抄黄芩，被他一记肘锤击中胸口，肋骨尽数折断刺穿心肺，当场毙命。

　　冲进来的本以为这三人尽数中毒，无力再战，瞧见眼前景象不禁纷纷愕然。

　　趁着这个的空档，黄芩左臂一震，把那张沉重的红油桌整个儿掷了出去。又是几声哀嚎响起，想必是后面有人被砸中了。他左手掷桌的同时，右手也不迟疑，眼看就要抽出背后的铁尺。

　　就在黄芩将要拔尺入手时，一把沉重的刽刀从他的侧面劈了过来，正对着后颈要害处。看刀的份量，和刀上闪动的寒光，若是被一刀劈中，头颅就要飞离半空，身首异处了。

　　同一时刻，又有一根五股鱼叉从黄芩的后背刺来，对准的是后腰的要害处。

　　这一刀一叉，单独看来稀松平常，但配合起来却相当默契。五股鱼叉刺的是黄芩的后腰；刽刀劈的是他的后颈，且都是背后偷袭。施展的二人虽算不得高手，但俱是刀头舔血、杀人不眨眼的水匪，因此出手之时没有丝毫犹豫，也绝对不留余地。

　　此种‘不留余地’，既是不留余地给对手，也是不留余地给自己，当然更不会讲什么江湖道义，所以分外歹毒。

　　没有这样豁出命的狠劲，打渔好了，做什么水匪？

　　使刽刀的光着膀子，披头散发，面目狰狞，手中沉重的刽刀虎虎生风；使五股鱼叉的扎着头巾，咬牙切齿，握叉的手上青筋暴露。二人奋力嘶吼，如凶神恶煞般一起杀至。

　　这么大的动静，只要黄芩不是聋的，当然知道后面有人来袭。他的一张俊面上，泛出一丝略带残忍的冷酷笑意，双目中射出兴奋的光芒。

　　也不见他作势，脚下只轻轻一弹，身体便猛然向后弹射了出去。这一弹的时机拿捏得极准，头顶劈下的刽刀反而跑到前面去了。但是，这一弹之下，又有个大毛病，那就是黄芩等于在拿自己的后背，去迎头撞向另一个水匪的五股鱼叉。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鱼叉将要刺到的时刻，黄芩突然团身跃起，向后翻腾至半空，将将从水匪的鱼叉上翻滚而过！

　　后退的同时骤然团身后翻，说起来轻松，做起来神奇，人毕竟不是鸟，当真目睹时，难免产生一种无法相信可以做出来的动作之感。

　　那二人的招式落空，未及变势时，黄芩已在半空中左手探出，紧紧扣住使鱼叉的水匪的面门。

　　他的五指如钩，随着身体的继续向后翻转越过那名水匪的头顶，手上只一用力，那张脸已是血肉模糊。

　　那水匪吃痛不已，发出不断的、杀猪般的惨嚎！

　　这时，黄芩已翻身落至鱼叉水匪的身后，探手抽出铁尺，一尺挥出，罡风大作！

　　黑色的铁尺黯淡无光，在空中划出一条直线，猛、狠、准！又劈砍到那鱼叉水匪的脖子上，登时，杀猪般的惨叫戛然而止。鱼叉水匪的头颅高高跳起，颈血四下喷溅！

　　他的脖子竟被黄芩以铁尺，硬生生斩断了！

　　黄芩的铁尺，简直比刀斧还要可怖！

　　确实，刀斧刃口锋利，劈砍下来时好歹伤口处是完整的。铁尺是钝器，被钝器砍断的伤口，看了简直要让人做噩梦。

　　刽刀落空的那名悍匪，正吼叫着挥刀冲过来，猛然看到如此惨烈的景象，饶是他习惯了杀人放火、残肢断臂，也不由吓得魂飞魄散。

　　黄芩抬脚踢开那具尚未完全倒下的无头尸身，一个箭步向前，手中铁尺又是一挑，只见黑光闪过，一声惨嗥响起，瞬时血光喷洒。刽刀悍匪的右臂被铁尺从肩部挑断，向上飞起。

　　半空中，残臂的断口处血肉模糊、凹凸不平，已无生气的手掌还紧紧攥着刽刀。下面众人瞧见，忙不迭的纷纷避让，生怕它掉落下来砸到自己。

　　没等那断臂水匪反应过来，黄芩的铁尺已横斩到他的腰眼处。眨眼的工夫，那人便觉腰间剧痛，浑身颤抖，低头看时才发现肚肠早流了一地。

　　那把铁尺竟将他腰斩到了一半处！

　　这一下虽没能彻底腰斩，却更令人生怖。

　　失去胳膊、又被半腰斩的悍匪滚倒在地，大声哭嚎不止，只求速死。

　　周遭其他喽罗瞧见这番情景，胆寒之下俱退至一边，更有一部分人开始向厅外逃散。

　　这些喽罗绝非良人，平日间打家劫舍、争强斗狠的事没少做过，遇上流血受伤，被砍了臂膀、捅了肚子，甚至丢了性命也是常事，本不至于因受伤、毙命惊怕若此。

　　但连那些犯了死罪，要被斩首的犯人，都会央求刽子手把大砍刀磨得锋利些，足见钝器切下血肉的痛苦以及震慑力，远远大于锋利的刀剑。是以，那被半腰斩的水匪，人虽没死，却涕泪横流，呼号不已。其他匪众们见了，吓得魂飞魄散，胆颤心惊，手足发软，以至于还未与黄芩交上手，就在精神上被彻底击溃了。

　　刀剑有锋，只能伤人身体，铁尺无刃，却能击碎人心。

　　铁尺上染满鲜血的同时，黄芩的面上也溅上了一抹血痕。他的眼睛里映着血色，似有几分恍惚，口中嘶声喝道:“给我杀人的机会，你们会后悔的。”

　　说罢，他机械地笑了笑，梨涡浅现，笑容中有几分疯狂，有几分蛊惑人心。

　　笑意未尽，他衣袂翻飞纵身而起，落入另一处喽罗群中，铁尺所到之处，金戈互撞之音响成一片，呼嚎惨叫之声此起彼伏。霎时间，这忠义厅内腥风四布，肢体横飞，血肉模糊，竟似变成了黄芩一个人的修罗屠戮场。

　　那些个喽罗们早没了胆色，纷纷连滚带爬，忙不迭地向外逃窜。

　　黄芩浑身浴血变成了个血人儿，神志仿佛已被杀气淹没，双目似乎已被血肉蒙蔽，只一味地杀，疯狂地屠，也不管对方是战，还是逃。一尺劈下，必有肢体被割；一掌击出，必有一人倒地。

　　雷铉瞧得目瞪口呆，惊恐在当场，根本说不出话来。

　　韩若壁看得眉头紧锁，心下叹息。他并非没杀过人，却从没杀得这般残忍、这般难看过。这时的黄芩，已不是他所认识的、冷静的高邮总捕，而是彻头彻尾的嗜血野兽。

　　就在黄芩杀伐到颠峰状态之际，蓦然，一声四面俱震的高喝如旱地焦雷般炸响：“都给我滚开！”

　　面前凌空落下一人，“锵”的一声，兵刃相交，爆出一串火花，一剑挡住了黄芩的铁尺，并牢牢粘住尺身，令得铁尺再不能移动半分。

　　剑，是韩若壁的“横山”！

　　“不用再杀了。”韩若壁的声音缓慢而有力。

　　黄芩抬起脸，布满鲜血的面孔上是一双杀红了眼的眸子。他没料到，有人能接下他的尺，更没料到这人会是中了毒的韩若壁。

　　“他们已经败了。”韩若壁继续道。

　　神智似乎回到了黄芩的眼睛里。

　　他默默收起铁尺，先环顾周遭一圈，那些被他杀得心胆俱寒的喽罗们都不禁后退了好几步。

　　他面无表情地转向雷铉：“雷寨主，这里就交给你了。”

　　韩若壁也收了剑，胸口的一阵剧痛令他不由自主地弯了弯腰。他苦笑道：“你可晓得，拦下你这一尺，害我要多花半月时间疗伤。”

　　黄芩抱拳道：“多谢。”

　　没料到他会道谢，韩若壁反而愣住了，片刻才道：“能得你一个‘谢’字，这伤算值得了。”

　　这时候，厅外又涌进来一大帮“分金寨”的喽罗们，跪拜在雷铉面前。

　　他们听得这边惨叫声不绝于耳，知道有祸事突发，所以急忙赶来，见厅内一片惨不忍睹的景象，大家一时间都懵了。

　　领头的朱三又惊又惧，问道：“雷寨主，出了什么事？”

　　雷铉立于场中，指着先前那些跟着武正海的喽罗们，面色肃然道：“武正海这直娘贼，居然想聚众谋害我！”

　　朱三关切道：“可有伤到寨主？”

　　雷铉道：“我和这位韩兄弟都中了毒。”眼光四下扫过一圈，发急道：“他人呢？”

　　厅中早没了武正海的人影。

　　雷铉无比愤恨道：“洲上无处可藏，那厮定是寻船逃命去了。”

　　朱三急忙道：“那要怎么办？”

　　“洲前滩口有人把守，他不敢去，定是往后面的小滩去了。”雷铉瞪视先前谋害他的那伙人，“统是不长眼的货，居然跟着武正海来谋害我，论罪当诛！”

　　有些人听言神色慌张，更有些张口想要申辩。

　　雷铉摆手制止他们说话，又道：“念你们也曾为水寨立下过功劳，死罪暂免，先绑去一边，听候发落。”

　　说罢，他一边领头迈出厅外，一边吩咐道：“留下人把逆贼们绑牢了，剩下的跟我去堵武正海！”

　　朱三得令，道一声“使得”，依命留下人手后，领头追了上去。

　　黄芩、韩若壁也跟着去瞧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