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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潜义庄偷验尸揭开画皮,为解惑入贼窝约会雷铉 ...

  •   高邮州境内有座山,远远望去像个“土”字,得名土山。山上悬崖峻峭,松泉飞瀑,云岭苍苍,猛兽毒虫极多,是以少有人迹。山的南麓建有一座义庄,是早年太平庄、袁家庄、金家庄的富户们一起捐资修建的。那些或是客死他乡无人认领、或是穷困潦倒无以为殓,或是暂时寄放择日运走的尸体都存放于此。

      庄里雇了三两个闲汉,白日间轮流照看着,一到酉时,闲汉们便早早离去,毕竟阴宅里人气弱,夜晚又是孤魂野鬼出来放风的时候,活人哪有愿意在此停留的?

      林有贵一家三口的尸体,依律经仵作检验后,就存放在这座义庄里。

      是夜,天色漆黑,星辰无光,独有孤月一轮笼着这方万籁俱寂的山林。伴随着一片细碎的衣袂携风声,义庄门前的两盏长明灯忽明忽灭地闪了闪,一条黑影掠过,顷刻间越墙飘进去了。

      里面当真是睁开双眼一片盲,伸出两手不见掌。

      一片漆黑中,数十口棺木排列整齐,阴凄凄地停放着当场。不断有火光亮起、熄灭,再亮起、再熄灭,这样闪烁、移动着,照护那条像是出去游荡后归来迷了路,找不见自己的棺木,不得不擦亮鬼火寻路的,孤魂野鬼般的黑影。

      费了些工夫,那只孤魂野鬼像是找到自己的棺木,“嘎吱吱”推开棺盖。

      鬼火又亮了,和之前不同,亮起来就没再熄灭了。

      火光下,是一张蒙着黑布的脸,仅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如星的眸子。火光的来源是他手里所执的火折子。

      原来并非孤魂野鬼,只不过是个蒙面人罢了。刚才的鬼火,是蒙面人为查看棺木上的名牌,不时点燃的火折子。

      蒙面人从怀中掏出一枝白烛,以火折子点燃了,移至身前的棺木边上,滴下烛油粘牢,低头瞧向棺木中的尸体。

      这具尸体不是别人,正是林有贵。

      确认无误后,蒙面人微点了点头,从腰间的皮囊内取出小刀、小钩等几样小巧的工具,于棺盖上依次排列开,随后熟练取用,在林有贵身上细细操作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了,昏暗的烛光显然不够亮,令得蒙面人必须运足目力,才能满足手中精细活儿的需要。又过了快半个时辰,细密的汗珠从额头缓缓渗出,忽然,原本紧张的双眼一下子松弛了,周围亮了起来。

      蒙面人急忙抬头、回身、望去,黄捕头正手提灯笼,在不远处的门边站定了。

      二人目光相撞,黄芩沉声道:“该以毁尸灭迹的罪名拿下你吗?”

      蒙面人先是一叹,而后干脆地扯下蒙面的黑巾,一脸嘻笑道:“看来黄捕头对我有意,是以虽不许我跟着,却跟着我来了。”

      黄芩将灯笼挂在门边,左手‘哗啦啦’抖开腰间铁链,右手‘簌’地抽出背后铁尺,正色道:“韩若壁,是束手就擒,还是要我动武?”

      “这么大阵仗,何必呢?”韩若壁笑了声,“难不成做捕快的个个都是呆鸟?”

      黄芩面色微黑:“又耍甚花枪?”

      韩若壁放下手中工具,指了指棺木中的尸体:“他是何人?”

      “明知故问。”黄芩冷哼一声:“林家的养家人,林有贵。”

      韩若壁摇头道:“我却说不是。”

      对林有贵的身份,黄芩早就有疑问,当即意识到韩若壁可能知道什么隐情,于是追问;“你待怎讲?”

      韩若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问道:“他是如何死的?”

      黄芩越发疑惑:“一刀封喉。”

      “所以我才说你们个个是呆鸟。”韩若壁摇头,轻蔑道:“你且自己来看。”

      黄芩收了铁链、铁尺,依言来到棺木的另一边,向里看去,只见林有贵的头皮被切开,剥落得极细致,褪至眼眶上,露出森森头骨。前额的那片头盖骨虽然完整,却布满了很深的、大小不一的裂纹,像由无数小碎片拼在一起似的。

      饶是他这般冷静的人物,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抬头瞪着韩若壁:“是你捣得鬼?”

      “我说不是,你信吗?”韩若壁打了个哈哈:“自己瞧吧。”

      黄芩低头细看,可以确定致命伤是在死者生前造成的,“实际深可透骨,表面却瞧不出痕迹,凶手的掌力应该走的是阴柔一脉。能一掌打碎骨头中最硬的头盖骨,功力属实高深莫测。”

      韩若壁接话道:“照这样看,八成是二对一,一刀封喉之人出刀虽快,下手却是在掌力高手之后。林家灭门案的凶手至少有四个人。”

      黄芩点了点头,不免对韩若壁刮目相看,赞道:“你不做捕快真可惜了。”

      得到他的肯定,韩若壁心头泛起几分惬意,继续道:“若非受了致命一掌,这化名林有贵的高手,怎么可能连一刀都挥不出去?”

      “哦?你何以知道他是高手?”黄芩目中一亮:“你识得此人?”

      “前些年,江湖上出过这么一号人物,姓洪,单名一个‘图’字,人称‘闪电刀’,据说此人早年有从军戍边的经历,是个厉害角色,可惜声名刚鹊起不久,就销声匿迹了。”

      黄芩皱眉道:“你怀疑林有贵就是洪图?”

      韩若壁笑道:“不是怀疑,是肯定。我闯荡江湖时,有幸撞见他杀人,必须得说——印象深刻。”

      “瞧不出你还是个老江湖。”黄芩讪笑两声。

      他心下连转几个弯,暗忖:他的话我该不该信?林有贵真是洪图的话,那些没有瑕疵的路引、碟文从何而来?如是盗用别人的,绝不可能匹配得上。

      “洪图的刀法怎样?”黄芩问道。

      韩若壁摇头含糊道:“不好说。”

      黄芩疑道:“你不是见过他杀人吗,怎么会不好说?”

      “我撞见时,他已将敌手毙于刀下,说印象深刻,是死人周身没有片块好肉,就和千刀万剐一般。”韩若壁思索着道:“照此推论,洪图出刀的速度必定不俗,也不算辱没了‘闪电刀’的称号。所以,以一对一,他不该连一刀都伤不到敌人。”

      叹一声,他又道:“其实江湖人的武功实说得很。名气大的往往徒有虚名,无名小卒却能要人性命。”

      “你这见解很特别。”

      “江湖上的名气要么是交出来的,要么是闯出来的。所谓‘交出来的’,自然是多结交各类朋友,大家互相比试。真比试也好,假比试也罢,反正都是闭门切磋,结果不作数,之后几个朋友间互相吹捧一番,自然越吹越大。

      而‘闯出来的’,则要实打实地与人比武切磋,但又得点到为止,胜的场次多了,名气自然大,但相应的功夫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所了解,就有人潜心找寻破绽、研究对策,生出克制的法子来。

      有些无名小卒,非必要时绝不与人交手,武功反而常常要人性命,这并非是因为他们的武功高强,没有破绽,而是破绽虽然存在,对手却不知晓,出奇制胜的机率极高。”

      黄芩完全不以为然,“以我看,武功只该用来杀人,不该拿来比试。”

      韩若壁冲他摇了摇食指,笑道:“明明是个捕快,练武却只为杀人,你真算特别的。我倒想瞧一瞧,你用那把无刃的铁尺,要如何杀人。”

      黄芩垂首沉默了片刻,摇头道:“你不会想瞧见的。”

      二人相顾无言了一阵。

      总能没话找话的韩若壁率先打破了沉默:“不过呢,万事都有例外,有一种江湖人名气大,是因为要了太多人的命。”

      “哪种江湖人?”

      “自然是绝顶的暗器高手。”韩若壁比划了几下扔暗器的动作,“江湖上虽知其号,却不识其人,因为但凡见过他们的人,都已经死了。”
      “我发现对江湖事,你知之甚广。” 黄芩目光一寒,手扶腰后铁尺,“不过,对大明律令,你却似不曾放在心上。”

      “怎么?还想拿我?”韩若壁的手也握住了身边宝剑的剑柄,目光变得专注而凌厉,面上还隐约勾勒出一抹轻笑。

      这一刻,光影之下,他周身邪气逼人。

      黄芩的目光收紧起来:“毁尸行径该当何罪?”

      韩若壁眯起眼睛,直盯着面前人,脸上阴晴变幻了好一阵子,最终却化为浅浅一笑。

      他这一笑,二人间僵持的紧张气氛顷刻间得到了缓和。

      韩若壁放开剑柄,伸出舌头,扮了个鬼脸:“反正不是死罪。”

      他又做出一副委屈的姿态,“我不过是担心仵作验尸有误,才跑来义庄察看。你看,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并非多余,黄捕头又何必对我这个‘剑侠’的仗义之举小题大作呢。”

      黄芩寻思片刻,才叹道:“你这么好管闲事,不能不令我疑心。”

      韩若壁故作关切道:“黄捕头,疑心是病,害己害人,需得医治啊。”

      黄芩悠悠道:“哦,莫非你有法子医?”

      韩若壁两手一摊,“心长在你身上,该你想法子医,我哪有那样神通。”

      “我有法子。”黄芩淡淡道:“想医这病,少不得你,你是药引子。”

      “你想怎样?”韩若壁不明所以。

      黄芩冷然道:“我开个方子,你照做便好。”

      韩若壁微愕道:“什么方子?”

      “安分守己,早离此地。”黄芩转身重将灯笼提在手中,“天亮前,收拾好残局,倘有人上报尸体遭损,我第一个缉拿你。”

      韩若壁的来历、为人、行事、动机等都令黄芩匪夷所思,但经过多方查探,这人确是初来乍到,不可能与之前的案子有什么瓜葛。是以,对这人,黄芩虽无好感,却也并不讨厌,毕竟他外表轻狂,内里着实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本领。

      见黄芩要走,韩若壁幽怨地唤道:“烦劳捕头大人把灯笼留下,方便我收拾残局。”

      黄芩回头,望向那张微微自得的脸,只觉牙根痒痒的,顿时对刚才放他一马生出几分悔意:不拿这厮已是恩惠,他却得寸进尺。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将灯笼挂了起来,只身走了出去。

      韩若壁开自己玩笑般作了个鬼脸,啧啧自语道:“我使针线,他点灯,黄捕头真是贴心人。”这话说的好像黄芩上赶着为他掌灯似的。

      幸好人已经走远,听不到了,否则暴脾气上来,还不拿了他去衙门蹲苦窑吃牢饭?

      双手灵巧操作着的同时,韩若壁悄然一笑,冲着棺木中的尸体道:“尸兄,你我也算有一夜之缘,我要查之事,你道是知不知情?”

      正在被他缝着的脑袋当然无法应答。

      韩若壁摇头苦恼道:“唉,可惜就算我严刑逼供,你也没法开口了。”

      半个时辰后,他将头皮缝合回原位,再一番收拾,又蒙上了黑巾,成了先前的那个蒙面人。

      这时,天光已将放晓,蒙面人冲棺木中的尸体,潇洒地挥了挥手以示告别,关上棺盖,疾速掠出义庄,于晨雾中缥缈而去,仿佛从不曾来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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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土山之后,黄芩径直回了衙门,次日一大早,先在附近转了一遭,确定没被人盯梢后,来到马棚村的丰四家,借了条小舟,一人一舟下了樊良湖。

      湖面上,水汽冉冉升起,形成灰蒙蒙的雾气包裹住一切,让人瞧不清几丈开外的水面。这样的天气,视野极差,绝非捕鱼的好日子,是以湖上几乎没有渔人。

      黄芩似乎对水路颇为熟悉,未受雾气影响,掌篙撑起那叶小舟,七拐八折地在湖上畅游。

      不久,凉飕飕的雨丝随风横洒过来,抚弄在他身上、脸上,凭添几分诗情画意。

      当他驶到一片小洲前,雨停了,雾气也散开了。

      这片小洲被一圈芦苇泊包围着,方圆不过百亩,上有茅屋数间,乃是樊良湖上某路水贼的据点。

      当小舟靠近时,周遭没有任何动静,黄芩反尔陡生不安,眉头也皱了起来。

      以前他每次来,都早有水贼喽罗驾船上前喝问,可现下居然连个人影也没有,怎生不令他起疑?

      他匆匆越过泊口,系好小舟,登上陆地,赶向茅屋所在处,可到近前一瞧,以往疏篱外倒扣着的七八条小船,也无影无踪了。

      出了何等大事,累得水贼连巢穴都弃了?

      黄芩心下生疑,想进茅屋里一探,却见其中一间茅屋里悠悠然然绕出一个人来。

      “韩若壁?!怎么又是你?”黄芩斥问道。

      韩若壁见到他,显然也吃了一惊,苦笑道:“放心,这次绝非我跟踪你来的。”

      “若非早知你不是水贼,就抓你回去问罪了。”黄芩恨声道。

      韩若壁不慌急不忙,反唇相讥,“若非早知你是个捕快,就把你当成贼大王了。哪有捕快对水贼的老窝这么熟悉的?”

      黄芩根本不解释,只质问他道:“你来此作甚?”

      韩若壁呵呵笑道:“樊良湖算得一处好景致,我生来喜游名山大湖,自是不能错过。泛舟湖上,撑蒿自走,身如闲鹤,真好自在啊。”

      干笑两声,他又道:“不想误走误逛,竟转来了此间。”

      黄芩心下暗骂‘一派胡言’,也不追问,只道:“这里的人呢?”

      韩若壁一脸无辜道:“我刚来一会儿,哪知道有人没有。”顿了顿,又道:“不过,瞧屋里乱七八糟的,估计是匆匆撤走了。莫不是你们官府计划出兵来剿,吓跑了胆小的贼寇?”

      黄芩心道:只怕不简单。口中问道:“你的船呢?”

      “在另一边的泊口。相逢是缘,本想邀你同游,但知你定然不许,还是我自己继续游览去吧。就不劳黄捕头挂念了。”说罢,他自去另一处泊岸,驾船先走了。

      黄芩在洲上巡了一圈,没能发现什么。

      离开此处,他又波折几番,寻了其他五路水贼盘据的窝点,状况居然和刚才那处一样,都是空留屋舍,人船兼无。这情形倒像极了韩若壁所说的他们听到了什么风声,出湖避祸去了。

      黄芩匆匆驾舟又行出几里,眼看前面百丈开外便有一处大洲可以登陆,他反而把撑蒿的动作放缓到极致,步步小心,如履薄冰起来。他这么做,是因为知道此处不但水流湍急多变,而且大小暗礁密布,水势深浅不一,极易翻船撞礁。

      “黄捕头!黄捕头!看这边,这边......”

      听人急切地呼喊自己,黄芩暂且稳住舟身,寻声望去,只见十几丈开外的一块暗礁上,站着一个人,正朝自己频频招手。那人身边散落着些船只残骸,想来是驾船不慎,碰上了礁石,撞碎了船身,还好性命无碍。

      黄芩小心驾了过去。

      到相隔几丈开外,他看清楚了站在暗礁上的人。

      居然还是韩若壁。

      此刻的韩若壁发髻蓬乱,从头湿到脚,衣袍不知被什么划破了好几处,简直狼狈不堪。

      瞧见他这副模样,不知怎地,黄芩心情大好,只差没笑出声来。他停下小舟,没再继续上前,暗嘲道:饶是我熟知此地水情,也不敢轻易来去,你一个外乡人竟鬼鬼祟祟跑来撑船,活该要吃苦头。

      见他驻足不前,韩若壁又连声唤道:“黄捕头,黄捕头,来来来,还烦载我一程。”

      黄芩依旧停在原地没动弹,回道:“载你一程?你当我什么?摆渡船夫,还是撒网渔民?”

      韩若壁一时语噎。

      黄芩冲他微微一笑,“你先在此歇着吧,我回来若顺路,再来载你。”说罢便要摆舟离去。

      韩若壁见状也是微微一笑,身形瞬时拔地而起,在空中几番变化后,稳稳落在了黄芩的小舟上。

      他站定,抱拳施礼道:“打扰了。”

      看他露了一手漂亮的轻功,黄芩斜睨一眼,“轻功虽好,却落错了地方。我公务在身,不容防碍。”

      “又拿官令压人。”韩若壁笑脸相迎道:“你若欲以防碍公务之罪缉我下狱,也得先送我上岸不是?”

      黄芩摇头道:“你有心下狱,何必我送。”

      “你不送,难道我自己游过去?”

      黄芩不想再与他打嘴仗,寻思片刻,点头道:“好!但你需记着,我这条船,是你自己要上的,到时候可别后悔。”

      韩若壁优雅一笑道:“不过,路可是你选的。”

      黄芩边撑船往那处大洲而去,边道:“回程之前,你自求多福吧。”

      大洲边缘有一处小滩,滩前聚着五六只船,每船四五人,俱腰间挎着刀斧,身后背着弓箭。

      黄芩远远望见,反觉心下稍安。这是他今日寻见的唯一一处不是空寨的水贼窝点。

      这一处,乃是樊良湖里最大的水寨--“分金寨”的据点。

      未等他的小舟靠近,滩前船上的众喽罗个个拈弓搭矢,向这边纷纷射来。

      韩若壁暗暗叫苦,此刻方知黄芩为何不欲自己同舟了。

      眼看箭到身前,黄芩并不慌张,挥起两丈多长的船篙,篙作枪使,一阵舞动,好似风卷残云般,将那些利矢顷刻间磕飞大半,回头再看身后之人,韩若壁正笑眯眯地将宝剑纳入鞘中,七、八枝断箭已散落在湖里。

      见他安然无恙,黄芩先是一安,后又微惊,心道:此人出剑好个悄没声息。

      “你所谓的公务就是来挑山门,当活靶子?”韩若壁撇嘴埋怨道:“好在我算是有点本事的,倘没几分能耐,不幸被射死做了冤鬼,找哪个索命去?”

      黄芩反问:“莫非是我三请四邀后再绑你上船的?”他这话一出口,韩若壁便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吱声不得,只看他如何应对。

      很快,两艘船一左一右堵了上来。左边船头上站着个身材瘦小,皮肤白晰,面貌清秀的少年,呼喝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分金寨’!”声音虽然凶厉,却十分清脆悦耳。

      黄芩朗声道:“我们只有区区两个人,没想到人多势众的‘分金寨’,居然草木皆兵?”

      那少年听言,面显怒容。

      右边船头上的彪悍矮个子,已认出了小舟上的黄芩,讶然道:“原来是黄捕头,许久没见了。”

      那少年听言,瞧向矮个子的中年人,愣了愣道:“他就是高邮总捕黄芩?”

      韩若壁似是用光了气力,太累了,不知何时把脖子架在黄芩的肩膀上,嘴俯于耳边,小声道:“瞧不出,你和水贼挺相熟的嘛?”

      黄芩回瞪了他一眼。

      他耸耸肩,赶紧后撤坐回船凳上去了。

      中年人跨上左边的那艘船,伏在少年耳边说了些什么。少年听完,浅浅一笑,弯眉弯眼,煞是喜庆。

      少年对黄芩道:“一年前,以一己之力促成樊良湖上十四座水寨结盟,而后又定下划水为界的,就是你?”

      “不错。”

      那少年好奇道:“你替各大水寨费尽心思,到底为何?”

      “为大家各吃各饭,互不相犯。”

      那少年“噌”得窜上黄芩的小舟。

      小舟上地方窄,后面已经坐了个长手长脚的韩若壁,黄芩和那少年,面对面的距离就不到一尺了。

      黄芩不习惯和别人太靠近,怔了怔道:“做什么?”

      那少年拱了拱手,神情急切,语气更急切:“黄捕头,我想知道,一年前,你和我大哥的那场闭门切磋,到底谁赢了?”

      黄芩听得糊涂,“什么你大哥?”

      “雷铉。”那少年道。

      邻船的中年人补充道:“这位,是我们雷寨主的......亲弟弟,叫雷霆,半年前才来的水寨。”

      “弟弟?”韩若壁那张瞪大着双眼的脸,忽然又出现在黄芩的左肩上,吓了雷霆一跳。

      此时,前有雷霆,后有韩若壁,往前不是,往后也不是,黄芩避无可避。

      上下打量雷霆的同时,韩若壁的下巴也在黄芩的肩上蹭来蹭去,“雷‘霆’?是婷婷玉立的‘婷’吧?”

      知他瞧出了端倪,雷霆‘哼’了声,“本姑娘的确女扮男装,不过,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雷霆。雷霆万钧的‘雷霆’。”说完这话,她两只眼珠左眩右眩,瞧那两个仿佛并排在一个身体上的头,觉得十分滑稽,忍不住“咯咯咯”笑出声来:“你们两个,是好朋友吗?”

      韩若壁的暧昧举动,终于逼得黄芩忍无可忍,下意识地,他运力于右掌,掌风凛冽如刀,反手打向左肩上的那张脸。

      其实,这一掌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不知为何,素来以冷静著称的黄捕头,面对韩若壁时越来越无法保持冷静了。

      韩若壁大惊之下,及时后退避过,讪笑道:“地方太小,得罪,得罪。”

      黄芩黑着一张脸。

      雷霆以为他们只管嘻闹,无视了自己,轻咳了声:“黄捕头,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黄芩道:“既是闭门切磋,就是不能回答的。”

      雷霆失望地撅起嘴:“怎么你和我大哥一样,都不肯说呢?真是太不光明正大了。”遂又跃回自己船上,别过脸去,不再理睬二人,对矮个儿中年人说道,“朱三哥,你领他们去寨上吧。”

      朱三应下,将黄、韩二人接上岸,他在前,二人并排在后,一起向寨子里去了。

      路上,韩若壁像是不认识了似的,反复瞧看黄芩,阴阳怪气道:“原来,武功不但可以用来杀人,还可以拿来闭门切磋。你说是不是?黄捕头。”

      黄芩知道他是讽刺自己之前曾说过‘武功只该用来杀人,不该拿来比试。’,却并不理睬他。

      韩若壁不依不饶地用手肘碰了他一下,“你记着,我可是有过目不忘,入耳强记的本领,以后闲话时,总要加几分小心才是。”

      黄芩烦他啰嗦:“我何时说过和雷铉切磋的是武功?”

      “不是武功,还能是什么?”

      黄芩呵呵笑道:“想知道?”

      韩若壁心痒难耐,频频点头,“想知道,很想。”

      黄芩得意一笑,眼角牵出几丝狡黠:“既是‘想’知道,就慢慢‘想’去,没人拦着你。”

      不想被他捉弄了,韩若壁呆了呆,转瞬便释然笑道:“你等着,我想知道的,总会弄明白。”

      转过一片树林,前面是座小关口。关前摆着刀枪剑戟,两边都是擂木炮石。到了关下,朱三让小喽罗先去报知,自己则陪同黄、韩二人于关前等待。

      不多时,关内笑语声声,迎出一条大汉。

      这大汉,紫黑面庞,颌下连鬓胡子生得极茂盛,脸颊上一道新愈的刀疤,红肉外翻,颇为骇人,面上虽堆满笑意,却仍有几分凶恶的味道。

      他拱手道:“黄捕头,一年多没来了吧?弟兄们十分想念。今日被什么风吹来的?”

      黄芩当然明白与他们只有誓约,算不得朋友,对方不过是客套罢了。他回了一礼道:“有件小事,特来相问雷寨主。”

      瞧了眼他身边的韩若壁,觉出是个生面孔,那人道:“在下‘分金寨’副寨主,‘紫面狼’武正海。不知这位兄弟是何方神圣?”

      韩若壁抱拳施礼,“我姓韩,别人都称呼我一声韩大侠。”

      “大侠?”未料他竟如此大言不惭,武正海不禁愣了一下才道:“好,我领你们去见雷寨主。”

      二人被他领进关内,只见两边夹道旁罗列着各色旗号、数十条船只,更有喽罗们四下走动,不时向武正海作礼。

      又走了一阵,方到了寨门口。

      武正海引着他们入了寨,来到“忠义厅”。

      迈入厅内,正面悬着一块大匾,上书“义炳千秋”四个大字,匾下交椅上坐着一人,两边各列有一队喽罗。

      武正海上前,“禀寨主,是黄捕头到了。”

      交椅上的雷铉站起身,走到黄芩面前,缓声道:“黄兄弟,一年了,你这捕快做得可还称心?”

      他的个子很高,面庞略显黝黑,肩宽背阔,浑身散发出一种矫健的劲力,身上穿的是寻常渔民的普通短打,打着赤脚。若在别处瞧见此人,八成只当是个普通渔夫罢了。

      黄芩回道:“称心不称心的,也还在干着这一行。雷寨主呢,日子过得如意吗?”

      雷铉哈哈笑道:“如意不如意,也仍在做你眼中的贼寇。”

      “贼寇就是贼寇,到谁眼里都一样。如有机会抽身而出,说不定可得善终。”

      雷铉指向两旁喽罗,摇头道:“在他们眼里,我可不是贼寇,而是好汉。”

      黄芩没再反驳,笑了笑道:“我有事相问。”

      雷铉命人在右边下手置了两个位子,让黄、韩二人坐下好说话,又在左边下手置了个位子,让武正海歇息。

      刚坐稳,黄芩便单刀直入,发问道:“‘闪电刀’洪图是你的人吗?”

      雷铉闻所未闻:“他是什么人?”

      “在太平庄,他叫林有贵。”

      林有贵这名字太普通了,所以雷铉凝神细想,试着找寻记忆里的痕迹。

      黄芩追问道:“林有贵的那处屋宅,可是你们‘分金寨’的据点?”

      “寨里只有一个兄弟叫林大贵,林有贵什么的,我不曾听说。至于他的屋宅更和我们‘分金寨’没有半点关系。”

      “联盟里其他水寨的寨主呢?会不会是他们派人去的太平庄,建下据点以便策应。”

      雷铉沉吟了一阵,问道:“那个林有贵最早是什么时候到的太平庄?”

      “两年前。”

      雷铉摇头道:“那就绝无可能了。”

      “为何?”

      雷铉道:“一年前,你促成我们十四座水寨联盟,并立下‘分水为界’的誓约,两相无事,各有得益。之后,作为盟主,我便按照誓约所定,下令所有之前安插在州内,探察动向的弟兄们撤出了。”他想了想,又道:“但你说的这个林有贵,若是近几个月才到的太平庄,我就不敢如此肯定了。”

      黄芩不解道:“近几个月又怎样?”

      雷铉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最近有几个水寨嫌得利不够多,已萌生退出联盟,争雄樊良湖之心,虽由我极力压下,也不能担保他们没有异动。”

      黄芩沉思片刻道:“近几月,湖上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雷铉与武正海相顾一眼,武正海心领神会,吩咐道:“叫负责警戒、巡湖的兄弟来一个。”

      一会儿工夫,来了个喽罗,行完礼后,叉手而立。

      雷铉让黄芩把问题又问了一遍。

      那喽罗想了想,答道:“除去个别不遵规矩,越界捕鱼的,还算平安无事,没甚特别。”

      黄芩又问道:“前两月,有人夜里在湖上点红灯,你们可曾瞧见?”

      “瞧见了,是个操舟的汉子点的,而且还老是在固定的那几天点。”那喽罗回道:“有个兄弟乱慌神,怕他探查水路,标注地点,可之后也没甚动静了。我们笑他是走路看脚印——小心过度了。”

      一直没有出声,只是仔细听别人言语的韩若壁忽然插嘴道:“你可记得他是在哪条水路上点的灯?”

      “记得,是在西夹滩到黄林荡的水路上。”

      黄芩转头望向韩若壁,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

      韩若壁冲他呲呲牙,敷衍一笑。

      武正海沉声道:“这件事,怎么不报于我知?”

      那喽罗嘟囔道:“那点灯的像是本地的村民,我们以为不是甚大事。”

      黄芩知道那人就是化名林有贵的洪图。

      武正海厉声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以后有事,哪怕再小,都要俱实上报。若瞒而不报,当心割了你们的舌头!那样就不用再报了!”转而,他看向雷铉,似是询问须不须责罚。

      那喽罗见状,面色惶恐,叩头如捣蒜般。

      雷铉道:“饶了这次,下不为例。”

      那喽罗连声称谢,慌张着离去了。

      这时,女扮男装的雷霆从厅外走了进来。

      雷铉哈哈笑道:“妹子来了,正好见见客人。”

      雷霆扫了眼黄、韩二人,“已经见过了。”

      韩若壁笑道:“不仅见过,好家伙,还吃了雷姑娘几十枝利箭呢。”

      雷铉冲雷霆厉声道:“丫头,怎么回事!?”

      雷霆拉下脸来,不服气道:“又没伤着他二人。”

      雷铉面色一寒道:“怎生对客人说话的?!还不知错?”

      雷霆秀眉倒竖,愠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只是尊兄长令,严加戒备。有什么错?!”

      黄芩自座上站起,打圆场道,“雷姑娘实属无心,误会一场罢了,雷寨主不必过多苛责。”

      他想的是,自己和韩若壁未曾照面就遭利矢相向,不知和刚才武正海口中、以及现在雷霆口中的“非常时期”有无关联。

      要知道,先前他巡过六处水寨时已知情形不对,担心 ‘分金寨’也有变故,来时就加了份小心,还好寨中无事。但怎能不疑?

      武正海也站出来道:“韩大侠本无意怪罪雷霆,还请寨主息怒。”说完,他看向韩若壁,似是希望他也劝上几句。

      韩若壁点头站起,笑道:“副寨主说的不错,雷寨主多心了。”

      他哪晓得自己随便的一句话就弄得这脾气同样暴躁的两兄妹拌起嘴来。

      雷铉懊恼道:“让她认个错真比登天还难,就这不服软的脾气,怎生嫁得出去?”冲雷霆挥了挥手,无奈道:“先下去吧,好生想想错在哪儿。”

      雷霆临走前,狠狠地瞪了韩若壁一眼,咬牙切齿道,“你且记着!”

      韩若壁苦笑连连。

      待人离开后,黄芩道:“来此之前,我去过六处水寨,全都空空如也。想问雷寨主,生了什么变故?”

      这问题他一直想问,却顾虑到与己无关,所以犹豫着该不该问。

      雷铉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黄芩直言道:“不方便的话,就不必说了,全当我多此一问。”

      武正海上前,欲言又止,“寨主,此事......”

      想了片刻,雷铉道:“这事虽不长脸,但在黄兄弟面前却也不怕说的。”

      武正海道:“还是由我来说吧,这事我比寨主更清楚。”

      雷铉道:“不错,那次的买卖,老二是领头之人。”

      武正海边回忆边道:“个把月前,几个寨主集合各派十几个弟兄,聚在一起去运河上讨富贵,劫些不义之财。当时雷寨主因感染风寒,没能参加,由我负责领头。没成想,我们的几只船还没出得去运河,就遇上一艘大商船转入樊良湖里来了。弟兄们见了这到嘴的肥肉,岂有不吃之理?自然挺了刀枪去。”

      他长叹一声,继续道:“可那艘商船别说金银珠宝分毫没有,就连值钱的货物都没有一件,有的只是十几个惹不起的硬角色。那十几人武功高强,尤以领头的为甚,那人长相斯文,一双肉掌可开山裂石。他们一拨人将我们几十个兄弟杀得只剩三人合乘一舟侥幸逃出。也亏得那些人一心入湖,不曾追赶,不然我也没命在这里说话了。”指着自己脸上的刀疤,他道:“这便是那时留下的。”

      韩若壁思忖道:“那人的掌力真有那么厉害?”

      “有,绝对有!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只一掌就把个使八棱锤的兄弟的铁锤震碎成了八半,而且被他打死的人,全都瞧不出外伤。”

      黄芩心下一咯噔,暗想:莫非林有贵也是被此人所害?

      武正海继续道:“之后,他们隐入樊良湖,没了踪迹。我们三人回寨里叫了些兄弟再潜回去,替弟兄们收了尸,也把丢在那儿的船只回收。然后......”他瞧了眼雷铉,似是不知该不该继续。

      雷铉大方道:“黄捕头不是寻常公人,不用遮遮掩掩,尽数道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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