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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俊秀才路入酒肆戏游龙,灭门案惨绝人寰撼君心 ...

  •   第二日一大早,里正等人又到杨福家时,黄芩便告辞了。回到州府,他照例问询了一些公务琐事,然后抽调人手巡查马棚村,派遣捕快至境内各大、小客栈,登记过往人员,并叮嘱如遇可疑者,必须及时上报。事毕,他离开衙门,独自一个人往太平庄去了。

      太平庄最北头的树林里有一间大宅,同普通农户、渔民的屋院不同,院墙高筑、大门紧闭,而且离邻近庄户颇远,周遭环境很幽静。

      这家户主姓林,名有贵,有妻林氏相伴。他夫妻二人都不是本地的,两年前,驾着辆马车跑来此地,说要投靠他们的孤老婶娘。可他们说的那名老妇已死了五、六年之久了。得闻此讯,二人全不在意,仍要在此间安家,但暂时不落籍。当时,黄芩颇觉古怪,曾仔细查验过各项手续,偏偏他们手持京师巡检司开出的路引,各项牒文一应俱全,无一作假,实在没甚可疑之处,就只得由了他们。

      过不多久,林家夫妇便拿钱,使人在婶娘荒芜的宅基地上建起一座大宅,居住下来。他们家虽说比起少数乡绅地主的四门多院、锦衣玉食尚有差距,但深宅大院住着,吃穿从无短缺,足见生活富足。

      林有贵人缘不错,玲珑圆滑,平素喜欢在州内各处走动,打些零工。林氏则足不出户,本份守家,相安无事。一年后,林家添了个大胖儿子,一副安居乐业的气象。

      唯一与旁人不同的是,这夫妇二人不喜待客,平日里极少有人上门,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尽管如此,对于林家人,黄芩心头始终存着一线警惕。

      他的警惕并非没有根据:首先,京师是天子脚下,人人都想去的地界,为何林氏夫妇会舍原籍京师,移居到高邮这样的穷乡僻壤?

      其次,只打零工的林有贵靠什么收入,支撑起来全家富裕的日常开销?

      再者,林家夫妇二人来时,马车轮下土地上那两道被压得深深的轱辘印,显示出车里装的绝不只他二人。多装的会是什么?会不会是来路不明、白花花的银子?

      这些疑虑倒罢了,最重要的是,黄芩第一眼瞧见林有贵时,直觉就告诉他这个人不寻常。

      疑虑归疑虑,没有确凿的证据,是当不得真的。

      要是照黄芩的直觉,林有贵要么是曾经贪脏枉法,侥幸得了法子逃脱的巨犯,不得已举家隐居于此;要么是某路匪盗为了特殊目的,安插在高邮的前哨、据点。在他眼里,无论怎样,林有贵都绝非良民。

      对于不是良民的人,黄捕头往往有一种准确的预见性。

      所以,一直以来,他对林家都颇放在心上,日常巡查时,即便无事,也会差人注意一下林有贵的动向。

      不过,两年来,林家人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甚至进出大门的,除了林有贵夫妇外,连个陌生人都不曾见过,这就令黄捕头无漏可查了。

      这样的情形下,黄捕头除了保持警惕,也不能再有其他大动作。

      可眼下,杨福蹊跷溺死一案毫无头绪,无处下手,黄芩只能先凭着直觉,去造访一下林有贵了。
      ****************************
      刚到林家门口,正待踏上门前台阶,就听得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内悠然走出一人。

      这是两年来,黄芩第一次发现有陌生人从林家进出。诧异之下,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了那人身上。

      来人年约三十,白面无须,长眉细目,鼻挺口方,穿一袭灰色长衫,气宇轩昂,像个文士。

      他刚瞧见黄芩时似乎吃了一惊,随即微笑,略施一礼,侧身走下台阶,眼看就要离开。

      黄芩回身叫住他,“且慢,请借一步说话。”

      灰衫文士身形停顿,缓缓回身,语气淡漠,“班头唤小人何事?”

      任谁瞧见黄芩一身吏服,又手提铁尺,不用看腰牌,也知道他是捕快。

      “阁下何人?来此何事?”

      灰衫文士应道:“小人是来探亲的,这就要走了。”

      “可有路引?”

      灰衫文士没立即回答,低头迟疑了一瞬,再抬起头来时,目中露出些许轻蔑之色。

      或许他作为读书人,瞧不上一个州县捕快?

      “没有?”黄芩说着,面色凝重起来。

      “有,当然有!怎么会没有?!”含着笑的声音从黄芩身后传来,“黄班头误会了。”

      黄芩回身,见林有贵一闪身间,正好从门里窜出来。

      林有贵有着一张圆圆的脸庞,一双圆圆的眼睛,一个圆圆的小肚腩,仿佛他的秉性如实地反映在了相貌上。

      “小民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原来是黄班头屈驾寒舍,倒叫我这守法小民心中颇感不安了。”林有贵滑滑地笑道。

      黄芩不和他客套,只伸手道:“有就拿与我查验一下。”

      林有贵一面示意灰衫文士快些拿路引出来,一面解释道:“他叫林文卿,京里人,是小民的叔伯兄弟,这次去苏州做生意正好路过高邮,顺道来看望小民的。”

      黄芩接过路引,上面写得明白,确实不虚。

      他递回路引,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文卿,虽心存疑惑,却没有理由留人,“既如此,你可以走了。”

      林文卿接过,瞧了眼林有贵,转而冲黄芩微微点了点头,自离去了。

      目送林文卿后,黄芩拾级而上。

      林有贵不解笑道:“班头这会儿不走,是还有话说?”

      黄芩冷冷道:“没有话说,找你作甚?”

      林有贵面色尴尬道:“小民不曾有官司在身,不知班头要说什么?”

      “等下你便知晓。”

      林有贵思量了一下,手作‘请’势,“门外不便,请黄班头进来说话。”

      黄芩跟着他穿过院落,直到中厅,二人分宾主落座。

      林有贵要起身替他倒茶,黄芩摇头,“客气大可不必了。”

      林有贵笑嘻嘻劝道:“班头何必拘谨。”

      “前夜,马棚村的杨福死了。”黄芩冷不丁来了一句。

      林有贵一脸茫然道:“死了?谁?......我不认识他。”

      “他是被人害死的。”他边说边观察对方的神色。

      林有贵显出一头雾水的样子,“小民越来越听不明白了,他被害死,与小民何干?”

      “他是死在西夹滩附近。”黄芩的双目死盯着他,“我这么说,你想起什么没有?”

      林有贵的眼神游离了一瞬,“难不成怀疑是小民害死了这个杨福?”

      “对你而言,西夹滩不算陌生吧?”

      林有贵愣了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该是我问你什么意思。”黄芩冷声道:“最近的两个月,每逢初一、初十、十五、廿八的丑时,都见你摇舟在西夹滩到黄林荡的水路上徘徊,还曾三次点起红灯。”他略微停顿,口气中透着寒意,“深更半夜在湖上流连,却是什么计较?”

      原来他事事在心,只是之前从未捅破。

      惊慌失色之下,林有贵无言以对。

      黄芩的话句句确凿,他实在料不到,自己不过一介庄民,但一举一动竟被一一记下,落入捕快眼底。难道说这个黄捕头不吃不睡,一直在监视自己?还是说自己早遭怀疑,所以被特别‘关照’?

      想到这里,林有贵的后背有冷汗慢慢渗出,心中暗道:此人被誉为‘高邮福星’,看来绝非运气好那么简单。

      “夺夺夺”,清脆的响声打断了林有贵的思绪,抬眼看时,见黄芩正以右手食指扣击桌面,分明在催促他回答。

      他集中精神回道:“黄班头,那是......那是小民打渔贴补家用。”

      黄芩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很显然他不信。

      林有贵犹豫了一阵,稳住心神道:“那依黄班头所见,小民又能有何计较?”

      黄芩站起身,“摸清水道、点灯指路,这些水贼惯用的伎俩,你有何用处还需问我?莫非你这为贼为寇的,反倒没有我清楚?”

      听到“贼寇”二字,林有贵不由暗笑,也站起身,苦着脸道:“黄班头言重了。”想了想,又道:“即便小民曾经深夜下湖,也不能枉断我就是杀人凶手呀。何况前日夜里,小民一直呆在家中并未出门,何来害死杨福一事?”

      心知黄芩对他的举动了如指掌,轻哼一声又道:“关于这一点,你们当捕快的怕是比小民还清楚吧。”

      黄芩移开目光,面向厅门方向,平静道:“杨福的死已作不慎溺毙处置,‘你’,或者‘你们’要做甚大事,我不关心,也不想阻止。”

      林有贵不禁愣住了,那他所来为何?难不成以为抓着了我的短处,要挟银钱?

      “我来,只为一件事。”黄芩冷声道:“限你十日之内搬离高邮。”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使林有贵以为自己的耳朵听叉了,茫然道:“什么?”

      黄芩淡淡重复了一遍,“十日之内搬离高邮。”

      林有贵惊呼道:“为何?”

      黄芩道:“我为一方捕快,自保一方平安。所以不管什么人,什么怪,兴什么风,作什么浪,都请远离此地。等到了别处,随你们如何作怪,都与我两不相干。”

      “就凭你这些莫须有的猜测?”林有贵不可置信,“我若不走,你待怎样?”

      “怎样?”黄芩并不瞧他,一面迈步出厅,一面缓声道:“到时候莫怪我挖你的根、揭你的底、坏你的事。”

      他说这话时没有丝毫以强凌弱之势,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林有贵紧皱眉头立于当场。

      厅门外,黄芩站定,回身微微一笑,“我说的,你可信?”

      林有贵踌躇道:“黄班头,其实我......”他似乎想告诉黄芩什么,但眼珠转了几转,没再说下去。

      “你若不信,大可以不搬,但需晓得我已经盯上你了。你有你的门道,我也有我的手段,我们走着瞧。”

      林有贵嚅嚅道:“黄班头......这是说的什么话......”

      “十日后,再登门造访。”黄芩向外走去,边走边道:“真希望那时瞧不见你了。”

      走出几步,他又停下脚步道:“那位客人到底什么来路?”

      林文贵愣了愣,才道:“你不是亲自验过他的路引了吗?”

      黄芩不置可否地“哦”了声,随及身形消失在林家大门外。
      *****************************
      出了太平庄,午时已过,他只觉肚中饥渴,知道不远就有去处,于是加快步伐而行。

      行不多时,果见一处小酒店,门前挑出望杆,挂着酒旗。黄芩揭开芦帘,拂身而入。里面食客稀少,都是空桌,他随意拣了一处空桌坐下,倚了铁尺。

      掌柜的见他进来,换下小二,亲自笑迎上前,“黄班头,今日需点些什么吃食?”

      黄芩笑道:“筛一壶好酒,一斤牛肉,两个馒头。”

      掌柜的笑道:“好,不劳您等,一会儿就来。”

      没多久,酒菜齐全,掌柜的另送了一盘热菜。黄芩称谢后,自顾自吃喝。正吃着,芦帘又掀,打外面迈进来一位橄榄色皮肤,身材修伟,猿臂蜂腰的英秀青年。

      这青年端的好看!

      往脸上看,剑眉入鬓,睫毛长密,一双大眼睛黑多白少,神光炯炯地左顾右盼;往头上看,一头黑亮的长发被仔细挽在顶端,用一支雕花刻鱼的白玉发箍缩住了,再加了根丝绸发带;往身上看,一身炫蓝色的阆中丝绸长袍,腰间还悬着把古色古香的镏金红鲛鞘三尺文剑,剑柄下挂着的四珠宝石剑穗煞是耀眼。

      剑有文、武之分,文剑配有剑穗,一般重量较轻,常被文人们所配戴;而武剑则没有剑穗。

      这青年整个人儿往那儿一摆,仿若临风松柏,又如凭海椰树,真正潇洒出群。

      但最让人注目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唇角边总浮现着的那抹似有非有,似无非无的诙谐调侃般的笑意。

      这屋内抬头望见他的零星吃客都禁不住愣了愣,毕竟样貌如此出众的人物,在高邮这种小地方是极少能见到的。

      那青年环顾室内一圈,目光落在低头吃食的黄芩身上。随后,他走上前,解下配剑靠立桌角,极其大方地坐在了黄芩对面的长条凳上。

      他稳稳端坐,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瞧着面前埋头吃食之人,没着急叫小二点酒食下肚。

      ‘难不成他是黄捕头的旧相识?’小二心中暗忖,但又觉不太像,一时不敢冒然上前招呼。

      黄芩抬眼扫了一下对面之人,一面嘴里嚼着牛肉,一面伸手自腰间解下腰牌,“啪”的一声,拍在了桌面醒目的位置上,无疑是在警告那青年移驾别处。

      那青年歪头瞟了眼腰牌,反而俯身向前,胳膊撑在桌上,离黄芩更近了,唇边的笑意也更深了。

      其实,一身捕快打扮,何需腰牌明示身份?

      见震慑一下并没能令他自动挪窝,黄芩只得咽下嘴里的那口肉,出声道:“你认识我?”

      那青年摇了摇头。

      “既如此,那许多空位,因何与我同桌?”

      那青年反问道:“因何不能与你同桌?”他的笑容里隐有一丝轻浮之意。

      虽然这样的笑容不但不讨人厌,反倒有些讨喜,但黄芩的目光却犀利了起来,“你怎敢?”

      那青年依旧在笑,“为何不敢?”

      “我是捕快,一般江湖人不敢无故靠近捕快。”

      那青年“哈”了一声,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江湖人?”

      黄芩直视着他道:“虽然你打扮得像个秀士文人,但我偏能嗅出你身上的江湖气。”

      那青年一挑眉毛,噗哧一笑,“对自己的鼻子这么自信,莫非你和我家养的大黄是一类?”

      被他拿话阴着骂了,黄芩没显出一丝怒意,只冷静道:“我能嗅得出,是因为我这类人正是为了限制你这类人,就好比官兵和贼,无论官兵怎么装扮,身上都有官兵的味道,而贼,不管怎么穿着,都有贼的气息。”

      那青年将两只胳膊抱于胸前,瞪起眼睛,“你不要诬蔑我,我可不是贼。我只是个会使剑的秀才。”

      黄芩无意反驳他,手提酒壶,自斟自酌了起来,看来是打算无视此人的存在。

      那青年撇了撇嘴,又道:“不过,我还是个好奇心很重的秀才。”

      黄芩不理不问,继续喝酒。

      见讨了个没趣,那青年不甘心道:“你就不想问一下我对何事好奇?”

      黄芩已然吃喝完毕,起身收回腰牌,扔下一锭碎银,连一眼都懒得再看他:“不想。”

      那青年似愣了愣,“为何?难道你们捕快就没有一点儿好奇心?”

      “我有好奇心也不须放在你的身上。”黄芩道:“江湖人就是江湖人,大家都一样。在我眼里,你同别的江湖人没甚区别。”

      那青年悠悠笑道:“那是你孤陋寡闻了。据我所知,江湖人可是大有区别的,至少分为四种。”

      “哪四种?”黄芩没忍住,不禁问道。

      那青年面露得色,侃侃而谈道:“绿林土匪未公然造反的,算一种;□□帮派若营生得当的,也算一种;车船店脚牙能自给自足的,又是一种;”他伸手,抚了抚竖在一边的宝剑,闪烁的目光中颇有几分得意之色,“最后,就是我这种——闲来无事,游历江湖,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的‘剑侠’。”

      “剑侠?”嘴里若有酒水,黄芩只怕就喷出来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子那青年,皱眉道:“就你这样的?”

      “不错,就我这样的,莫非有哪里不像吗?”那青年也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俯向黄芩耳边,轻声道:“我姓韩,名若壁,你可以叫我韩大侠。”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呼吸很重,吹得黄芩耳朵痒痒的。

      一根冰冷的铁尺,挡在了韩若壁还想继续往前凑的面孔前。

      黄芩冷声道:“我奉劝你一句,江湖人最好莫要招惹捕快。你道你是谁,就算真是剑侠,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个以武犯禁的暴徒罢了。”

      韩若壁吃他一憋,十分知趣地退后一步,“我光明正大,上来就自报姓名,如此有诚意,怎么捕快大人好像还对我有所偏见?”

      黄芩耸了耸肩,看样子并不想否认。

      “唉,这种无意识的偏见,不可取啊不可取。”韩若壁摇头叹息,继续道:“不管怎样,巴掌不打笑面人,我初来乍到,本意不过想请捕快大人喝一顿酒,做做人情罢了。捕快大人何苦冷若冰霜,距人于千里之外?”

      黄芩怎能瞧不出他的意思,“只怕请人喝酒是假,探听消息是真吧。”

      韩若壁长叹一声,“君子眼中,天下滔滔皆是君子;小人目里,世间无一而非小人。捕快大人未免多虑了。”

      知道他擅辩,纠缠无益,黄芩不打算逞口舌之勇,干脆道:“但凡饮酒不可尽欢。我适才饮过了,孰不奉陪。”说完,执了铁尺,挑帘而去。

      韩若壁挑起眉梢,笑声不绝,拱手遥送,“捕快大人好走。”

      之后,他四平八稳坐回座位,呼喝道:“店家,收拾桌子。”

      小二应了他的唤,连忙上前收拾起黄芩刚才用过的碗、盏等。

      韩若壁又吩咐道:“什么清浑白酒,都不拣选,只管来几壶,却要够劲道。其他下酒的肉菜,我不挑剔,只要你们店拿手的,尽管全摆上来吧。”

      周围几个一直偷偷关注他的食客听言,都不免心中嘀咕:这等俊美文气的青年秀才,却原来是好酒的狂人,真是人不可貌相。

      小二一边称喏,一边转身待去准备酒食,韩若壁又叫住他问话:“适才的捕头,是个什么人物?”

      小二回道:“他是我们高邮州的总捕,姓黄名芩。”

      “哈哈,他居然真的姓‘黄’?哈哈……大黄?……”想到自己之前的调侃之言,韩若壁大笑不止。

      ‘这人莫不是有毛病吧,黄捕头姓黄这种事有什么值得可笑的?’一旁的小二不明所以,尴尬陪笑的同时不免心下腹诽。

      笑罢,韩若壁猜测道:“那个QIN?是‘勤快’的‘勤’,还是‘晴天’的‘晴’?”

      小二摇了摇头,“都不是。”

      韩若壁又猜:“那是‘琴棋书画’的‘琴’?”

      小二还是摇头,直接走回桌边,伸手沾了残酒,在桌上一边写着笔划,一边道:“就是这个‘芩’。”

      韩若壁‘哈’地轻笑一声,“好端端一个人,偏生起了个药名,难怪凶巴巴的,苦着一张脸了。”

      小二听言,心下不爽,多回了他一句嘴,“那是我们高邮州的福星,客官莫要取笑他的姓名。”

      韩若壁微露诧异之色:“瞧不出,他一个捕快还挺得人心的嘛。”

      待酒菜上齐,他便大快朵颐起来。
      *************************************************
      捻指间,光阴如流,不觉十日已过。这日清晨,落了一夜的如膏春雨仍不见停歇,拉拉杂杂地继续浇灌天地。

      黄芩依约撑着把油纸伞,来到林家门前。

      大门紧闭,寂静无声。

      除了雨丝轻触手中油纸伞面的声音,觉不出半点人气。

      难道林有贵真的举家搬迁了?

      他迈上台阶,待要举手扣门,却闻到一丝熟悉的味道。那味道极淡,淡得几乎要融化在空气和雨丝中,却令黄芩放下了手,紧皱起眉。

      是血腥味!

      黄芩以左手用力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可见从里面锁上了。他侧身沿着高耸的院墙行了一圈,在一棵临墙而立的槐树下立定,收了右手纸伞缚与身后,又纵身跃上一根粗大的槐枝,借着那处立足点,再一个鹞子翻身,攀上了高墙。

      矮身俯于墙头,他聚起目力向内张望。

      不望则已,一望惊心。

      透过如雾雨帘,只见前院内,离大门仅有丈余处的青石路上,直挺挺匍匐着一个人形。人形身下已积了大片暗红,正混着雨水流向低凹处。

      黄芩立刻翻身落入院内,直向那处而去。到了近前,瞧得更真切了,那人身体僵硬,明显已死了多时,右手上还紧握着一把刀身狭长的龙纹腰刀。

      刀上并无血痕,不是被雨水冲干净了,就是虽然拔出来,却未及伤人。

      眼前这样的情景并不能使黄捕头产生丝毫惊慌的情绪,他只暗叹了一声:果然玩刀子的难免要死于刀下。

      他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翻了个个儿,把脸朝上。不出所料,死者正是林有贵。

      此时的林有贵全身湿透了,衣衫的前襟浸着血水,呆滞的脸上瞪着一双鱼眼,像是无法相信自己死了一般,死不瞑目。

      黄芩大致瞧过,便可推断出林有贵的死因是喉间的那处伤口。他蹲下身再细查,见伤处已不再流血,由于被水浸泡了一阵子,所以发灰泛白、清凉干净,倒是方便展露出它的原貌了。

      这道伤口长寸许,宽几毫,位置、深度刚好切断颈项处的要害血管。

      黄芩不禁心赞:好刀法。

      转头,他又瞧了眼尸体手中的龙纹腰刀,摇头轻叹:想来你的刀没能快过别人的刀。

      这话,地上的林有贵是听不见了。

      下一刻,黄芩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然起身,踏着脚下的积水,疾步冲进了客厅。

      空无一人。

      他又转进厢房,把三间房逐一转过一遍,接着是柴房、灶房、甚至茅房,一个不落,全都看过,仍所寻无获。

      这时,他的神情反倒有一丝放松。可等转到后院,往里一瞧,一向沉着冷静的黄捕头顷刻间变了个人似的,定立在拱门旁,牙关紧咬,面目狰狞,眼神瞬时变得愤怒、悲伤起来。

      雨还在飘,衣袍已湿,发丝上的水顺着脸颊缓缓滴落。

      后院的泥地里倒着一位妇人,胸前有个碗口大的血窟窿。离妇人不远处,还躺着个周把岁的奶娃娃,一枝铁箭将他穿胸钉在了泥地上。

      黄芩的目光就落在那个奶娃娃身上。

      死了的妇人无疑正是林氏,而那个奶娃就是她和林有贵之子。

      黄芩走到奶娃娃的小尸体边,解下背后缚着的油纸伞,默默撑起,仔细地放置地上,正好罩着娃娃的尸体,为他挡住不停落下的雨水。

      怒视那枝铁箭,他心下满是愤恨:“如此行事,天理不容!”

      已经死了的小娃娃是听不见了,唉,即便能听见,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也是听不懂的。

      稍倾,黄芩转身出门,寻了庄里管事的守在门前,在大门上贴上临时封条,以防闲人进入,而后向府衙快步而去。不久,他领着一干捕快,以及两个仵作等一行人又转回到林家来。

      众人揭下封条,进到门里,各伺其职。

      后院里,邓大庆边忙活边咬牙切齿道:“这帮猪狗不如的东西,居然连个吃奶的娃娃都不放过?!”

      殷扬叹息一声,“这么小的还不会说话,识不得人模样,做不了证,他们何苦害他性命?”

      黄芩的眼角微跳了跳,缓缓道:“因为他们都是胆小鬼。”

      没想到自己的一句感慨会有人回答,居然还是总捕头。

      殷扬转瞧向黄芩,不解道:“作奸犯科、杀人掠物的不都是胆大枉为的吗?”

      黄芩注视着一个仵作正移开纸伞,轻轻抱起那具小小的尸体,回道:“杀人的时候也是‘胆小鬼’最怕的时候。他们怕被追查,被报仇。”他一字一顿道:“我最恨的,便是这种手拿刀剑的胆小鬼!”

      邓大庆“嘿”了声,“不错!若不是无胆鼠辈,何必去害个啥也不懂的奶娃娃!”

      有捕快道:“看样子,凶嫌有三个,至少三个。”

      “一人使刀,一人使弓箭,杀害林氏那人使的什么兵器,我倒没能瞧出来。”

      黄芩道:“应该是流星锤、狼牙锤之类的软兵器。”

      这时,周正从院外步入,拱手道:“总捕头,我查验过了,林家上下被洗劫一空,看起来是掠财、灭门。”

      邓大庆仍有疑惑,“不过没有明显翻动、冲砸的痕迹。这一点,和一般杀人掠财的案子不一样。”

      黄芩沉吟片刻,道:“凶手盯上林家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

      周正道:“这个林有贵倒是深藏不露,居然还是个练家子。”顿了顿,又道:“可惜练得不济,一刀都没能砍出去。”

      黄芩道:“林有贵的来历不寻常,他的那把龙纹腰刀像是军队里常备的,江湖人甚少使用。”

      另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一脸惊讶。

      邓大庆道:“当年他一家搬来时,各类手续俱全,也没什么不对啊。”

      “的确,”黄芩点头道:“他的路引、牒文我都曾验过,目前还押在衙门里,不似有假。”

      殷扬插嘴道:“这类东西造假的多,不易辨识,以后还望总捕头能指点我一二。”

      “不妨事的,见多了就能分辨了,事关重大的话,还可以去原籍查问。”闪念间,黄芩提议,“这桩案子,我想兵分两路。一方面,禀报知州大人,请他派人去京师,摸清林有贵的底细;另一方面,进一步追查林家被劫走的财物,顺藤摸瓜,追查凶嫌。”

      其实,说这话时,他也不知道林家被掠走的是些什么财物,况且,目前为止恐怕也没人知道。大家只能寄望于凶贼急于出手某些贵重的物件换银子,这样就能在市面上查到可疑的赃物了。而京师那头,倒是黄芩更为关注的。

      邓大庆道:“京师那边责任重大,我寻思总捕头亲自跑一趟才稳妥。”

      黄芩沉吟了一刻,道:“不必了。”想了想,又道:“你娘的病情稳定了没有?”

      “已经无碍。”

      “你办事老练稳重,我放心得很。不日,我禀明大人,差你上京查案。”他拍了拍邓大庆的肩,“记得带上林有贵的路引、牒文,至少能查出他的底细。”

      邓大庆愣了愣道:“那总捕头你......”

      “我还有更重要的去处。”黄芩瞧着后院里倒扣着的一只木船,若有所思道:“总之,这桩案子定要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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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林家大门,走过一片树林,黄芩总觉身后有人跟着,当他放慢脚步回头看时,却又瞧不见任何人影。

      又往前行出半里,雨停了,到了一处空旷的小山丘,有疾风不住吹过。黄芩一身衣袍从里到外尽数湿透,紧贴着肌肤,方才忙活时尚不自知,现下身体受不住寒气,阵阵战栗起来。为防染上风寒,黄芩欲寻处地界取柴生火,烤干衣袍。

      “叮铃铃”一声脆响,令他记起附近就有一座破败的寺庙,抬头望去,只见百余步开外就是了。铃声正是悬于殿角下的铃铎迎风发出的。黄芩赶紧捡了些柴禾,往寺庙去了。

      这座寺庙废弃多年,山门上的朱红牌额摇摇欲坠,破败不堪,上面描金写着“净土寺”三个字几不可辨。再往里,台阶上尽是燕子粪,檐角下都是蜘蛛网。黄芩全不在意,径直奔到殿内,找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架起柴,打了火。

      他将铁尺放在手边,解下插在腰带间的那把制作粗糙、十分不起眼的匕首,又脱下衣袍,笼在手中展开来,靠火而坐。这样一来,烤干衣袍的同时,也能烤干身体。

      一切妥当,黄芩精赤着上身,注视着眼前火苗的律动,嘴里道:“跟了这么些天,不累吗?”

      空荡荡的大殿里,除了隐隐回声,哪里有人作答。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人都到了,何不进来,难道还要我请?”

      “哈哈哈......”伴随着一阵豪爽的笑声,同样周身湿嗒嗒的韩若壁走了进来,微施一礼,抬了抬眉毛,道:“那就唐突黄捕头了。”

      “进来就进来,”黄芩目光一凛,“休多闲话。”

      望着眼前风光,韩若壁咧嘴一笑,语带调戏道:“古有美人出浴,今有捕头烤火,一样春光外泄啊。”

      黄芩压下胸中微愠:“我且问你,因何总跟着我?”

      “当然是因为跟着你有求必灵,你比菩萨还管用。”到他身侧蹲下,韩若壁佯叹道:“瞧见没有,淋湿了也不怕,求火烤有火烤。”言毕,还不失时宜地往火堆边蹭了蹭。

      黄芩不耐烦道:“你这厮油嘴滑舌,莫非真要抓上公堂,才肯老实回话?”

      “嘿嘿”笑了两声,韩若壁边解下佩剑边道:“没想到我这么棒的轻功,竟被你察觉了。原来黄捕头不但鼻子灵、耳朵也不差。”夸别人前把自己也先夸了。

      黄芩正色道:“少溜须拍马,只管回话就好!”再仔细一想,‘鼻子灵、耳朵也灵’似乎不是什么好话,而是话外有话。

      不待对方反应过来,韩若壁“啊欠”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瘪嘴道:“惨了,惨了,搞不好要伤风的……”说着,他将佩剑依在一边,自顾自宽衣解带。

      黄芩见状又好气又好笑,一时不知该拿他如何,只得加重语气重申道:“到底说不说?!干什么跟踪我?!”

      韩若壁晾着他,不急不忙地将蓝衫脱下,依着他的样子,也坐到火边,一边烤火,一边才摇头晃脑道:“哈哈,却原来黄捕头对我还是相当好奇的。好吧,看你是个有缘人,就告诉你吧。”

      “你知道的,我是‘剑侠’嘛,就该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可一路上,连个稍稍施展的机会都没能遇上,要怎么办?当然只能跟着你喽,谁让你是捕快呢。跟着捕快就有案子,就有不平,就容易找到行侠仗义的事情做。”

      黄芩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道:“那你定是找到了。”

      韩若壁连连点头,“这种灭门惨案,人神共愤,自然是可以大展拳脚的。”

      黄芩冷冷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装模作样的好。”

      “你是不信我这个‘剑侠’,还是质疑我行侠仗义的能力?”

      黄芩转头瞧他,不屑道:“侠?这世上还有侠吗?”

      “自然是有的。”韩若壁眉间一剔,“你若以前没见过,今日正好见一见。”嘿嘿一笑间,他站起身,提着衣衫,光着脊梁,原地转过几圈,“我这个人大方得很,一回生,二回熟,既然大家这么熟了,索性给你见得彻底些。”

      瞧着红黄的火焰光影,在那副微微湿润的橄榄色肌肤上流淌时,黄芩竟隐隐有些怦然。转瞬,他赶紧移开目光,迅速起身,将半干的衣袍草草穿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烤了火,他的脸红扑扑的。

      韩若壁坐回原地,边烤衣衫,边静静瞧他穿衣,“可惜啊可惜,裹上那件公人皮,就瞧不出你的真面目了。”

      黄芩也不答话,只管自己穿戴好,伸手欲拿回地上的匕首。与此同时,韩若壁也披起衣衫伸手来拿,并好奇道:“什么东西,我瞧瞧。”不料黄芩右掌疾速一翻,挡开他伸过来的手掌,“不值当的东西,没甚好瞧的。”

      韩若壁‘哼’了一声,“好个小气的黄捕头。”

      黄芩收好匕首,又取了铁尺,警告道:“往后不准再跟踪我,否则必以防碍公务,缉你回衙门受审。”

      韩若壁也晃晃悠悠地穿戴好,取了配剑,微笑道:“想缉我回衙门,也要看你的铁尺能不能胜过我的剑。”

      黄芩瞥了眼他的剑:“哦,你很自信嘛。”

      韩若壁傲然道:“万丈横山,世人难攀,此剑名唤‘横山’。我不是自信,我是信它。”转脸,他又狡诈笑道:“不过,它的名字是我起的,信它便是信我,怎么样?”

      黄芩低头瞧了眼手中的铁尺:“我这根铁尺很平常,任个捕快都配得。”抬头,他看向韩若壁,“不过,它可以量是非,断善恶,所以我也给它起了个名字--‘是非尺’。你若想在此地犯事,须得先问过它。”

      韩若壁听言,怔在当场。

      “后会有期。”黄芩转身走出庙门,“不对,后会无期才好。”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韩若壁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喃喃自语道:“这个黄芩......有点意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回:俊秀才路入酒肆戏游龙,灭门案惨绝人寰撼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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