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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回:邀君饮逍遥榻边醉死牛,锦衾温意马心猿险遗恨 ...


  •   黄芩赶到“迎来送往”时,欲拿之人已结账离开了。不过,按照大明律例,但凡住店都需持有路引,且必须按照路引上的信息登记在册,于是他找来掌柜的查看了入住名簿,发现那长着娃娃脸的年轻人的确名叫江紫台,来自京城。

      黄芩立刻反身出门,掌柜的精明世故,看出他一番折腾为的就是找准了抓人,眼急手快拉住他,好心提醒道:“黄捕头,人家可是骑马走的,有一阵子了,怕是追不上了。”

      黄芩听言,心下一凉,知道是来迟了,但仍不死心,借了匹快马,抄了条近路,一口气向城外追出十余里地,直到完全没了希望,才悻悻然调转马头无功而返。

      回府衙的路上,他思前想后整理头绪。目前可以确定的是,江紫台来高邮的目的就是那份卷宗,否则不会东西一到手,人就急着离开。如果他的路引是真的,人确实来自京城,那么此人到高邮的时间就很耐人寻味了,竟和邓大庆是同一天到达的。

      这就仿佛邓大庆将林有贵一家灭门惨案的消息刚带到京城,江紫台就闻着味儿,从京城往高邮来,以便把卷宗的内容弄到手了。再联想到邓大庆在京城的种种遭遇,以及巡检司把真的路引牒文枉称造假造一事,便更让人不得不怀疑起江紫台的身份了。

      此人不但有问题,而且大有问题。卷宗的抄录本有什么用?无非能得知灭门案的相关细节。江紫台跑这一趟竟只是为了查证灭门案的细节吗?

      想到此处,黄芩不由暗叹一声。

      他明白就算有千种手段、万般能耐,若想弄清楚这些疑问,想让林有贵一家的灭门案水落石出,还林家枉死的小娃娃一个公道,就必须回到离开了五年的地方,顺着以真作假的路引牒文去追查线索。

      京城,藏着林有贵的隐秘,但也藏着黄芩的隐秘,是他不想回去的地方。

      只是,这一次,想要破案,他非回去不可。

      既然决定了,黄芩就不再犹豫,立刻回到衙门禀明徐知州,希望亲自上京进一步查探林有贵家的灭门案。

      徐知州听闻愁眉不展,微闭双目,不置可否,过了片刻才点头道:“无妨,你去吧。”

      黄芩见他似有难处,问道:“大人可是担心我走后人手短缺,不好应付宁王的人?”

      “是有这么一层意思。不过,我又想了想,高邮这里算不上风暴中心,你离开一段时日应该没有大碍。”他慨叹一声,继续道:“扬州知府和我是同年得中的进士,关系一直不错,常有书信往来,听说宁王派了一批更棘手的人物去到扬州,搞得乌烟瘴气、民怨四起,比起我们高邮可是麻烦多了。”

      黄芩脑中念头迅即闪过,当即道:“想来是宁王担心财物已被运去了下游扬州,才把查探的重点放在了他们那里。”

      虽然他已认定被劫财物未及运走,即便不在高邮,也在周边某处,但时至今日,在没有更多线索的前提下,宁王有此一举尽管有病疾乱投医之嫌,可并非不能理解。不过,他只微微一哂,没将心底的想法全盘脱出。

      徐知州面露体恤之色,道:“况且,这是五年来你第一次主动要求上京,我岂能不放你走?”

      黄芩微施一礼,“大人请放心,属下离开前会向其他捕头交代清楚所有事项,虽无万全之策,也有权宜之计,定保州内百姓安稳无事。”

      徐知州微笑道:“我当然放心,你是咱们高邮的福星嘛。很多事,你不消说,我也知道你不但做了,而且做了很多。民安则天下安,百姓安稳了,江湖人怎么闹腾也动不了州里的根基。”

      他轻叹一声,面露欣慰之色,继续道:“山东一带匪患刚平,民不聊生,各地都有白莲教的余孽横行,秘密结社者甚众。偏我这高邮境内还算安居乐业,倒似是块小小的乐土了。”转眼,他挥了挥手,吩咐道:“先下去吧,想何时出发,全凭你自己做主。”语气虽然谦和,但仍有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

      黄芩得命退出,找到邓大庆等一班捕快,仔细交代了一番。

      当他离开衙门时,已是月上树梢头,人约黄昏后。望了眼天空中清晰可见的北斗,黄芩大步流星地径直往“迎来送往”的方向去了。

      那里,有一个他迄今为止都没能摸清底细的人,他必须稳住那个人方能安心上路。

      不消说,那个人就是韩若壁了。

      他先主动接触并跟踪黄芩,后夜闯义庄验尸,接下来驾舟樊良湖,再入水寨结识雷铉等等,行事桩桩件件都看似偶然,实则蓄意,在黄捕头眼里,真可谓深不可测。

      在'分金寨'时,他还曾一剑拦下黄芩的铁尺。那一尺,只有黄芩自家知晓,的确是毫无保留、全力施为,由此可知韩若壁的武功并不在他之下。

      像这样智计、武功均堪称一流的人物,如果在高邮谋图不诡,发动之时必然迅如雷电,难以挽回。那些江湖人中,也只有韩若壁能让黄捕头时时刻刻都感受到危险。正因如此,黄芩才会独独盯死他一人。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无形中被自己定性为‘危险’的人物,每当黄芩想冷静的思考、分析其人其事时,偏偏又不得已生出一丝纠缠不清的异样情怀,令他不冷静起来。

      有人说,不冷静是因为多情。

      多情的人才容易被别人挑动情愫,才会因为一份若有若无的撩拨,心起涟漪。多情之人一旦动情,则身陷万劫而不复。至于最初那撩拨情愫的,却可能是意图不明、没心没肺的无情之人。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黄捕头从未觉得自己多情,可韩若壁的那份半真半假、似有似无的挑逗,确实微妙地撼动了他的冷静,激起了他的心动。

      他不想心动。

      想不心动,未必能不心动。

      他想快刀斩乱麻,赶走这人,一刀两断。

      想一刀两断,未必能断得干干净净。
      ****************************
      当黄芩推开“妙不可言”的房门时,烛影摇动下,韩若壁正笑嘻嘻地坐在桌前,以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跟他打着招呼:“等你好久了,总算回来了。”

      听他的口气,仿若等到了一位晚归的老友。

      黄芩反身关好门,在他对面落坐,开诚布公道:“明日,我要离开高邮。”

      “去哪儿?”

      “上京。”

      韩若壁的眼珠子连转几转,轻笑一声,“眼下这种情形,你舍得离开吗?”

      黄芩不解其意,“为何舍不得?”

      “碰上宁王这案子,有人极晦气,有人却极运气。”韩若壁以一种慢悠悠的腔调道:“能力差的自是晦气,只有挨骂受罪的份。能力强的则是运气,也是机会。

      试想,若能查出劫船案的线索,哪怕一星半点儿;或者抓到个把北斗会的贼人,座次不论,那便有了向宁王邀功的筹码了,之后官运横通,节节高升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似黄捕头这样办案能力出众的公人,怎么舍得抽身离开?”

      “高邮又不是只有宁王的案子。”黄芩忿忿然道:“我有更重要的案子要查。”

      “奇哉怪哉,”韩若壁故意表情夸张道:“什么案子能比宁王的劫船案还重要?”

      黄芩毋庸置疑道:“林有贵家的灭门案。”

      韩若壁探身上前,伸手抚上对方额头,佯作吃惊道:“莫不是发烧了?”

      黄芩没有避开,由他做作,只神色自若地看他想耍什么花样。

      顷刻,韩若壁收回手,摇了摇头道:“林有贵家的案子虽说是三条人命的大案,但到目前为止没有苦主出头,即使抓不到凶嫌,压力也不会太大,最多留后封存,怎么能和宁王的案子相提并论?”

      “在我眼里,宁王的案子不值一提。”他淡然却坚决道。

      韩若壁有些遗憾道:“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要走喽?”

      “不错。”

      韩若壁心里乐得恨不能打滚,面上却平湖如镜、不露声色:“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少了你这么好的床伴,我只怕要日日想念,夜夜难眠啊。”

      “哦,”黄芩故作姿态道:“既如此,跟我一道上路吧。”

      韩若壁呆了呆,尴尬笑道:“黄捕头真会说笑。”

      “你看我有笑吗?”他的脸上的确没有一丝笑意。

      韩若壁怔住了。

      黄芩这才讥讽笑道:“没了我这绊脚石,不正方便你自由行事吗,这种时候,想是八匹马都拉不走你吧。”

      韩若壁不再装模作样,正色道:“有什么话,别拐弯抹角的了,尽管说来。”

      黄芩点头道:“你和那些江湖人想必熟识,我有个消息送给你,你可以带给他们。”

      “什么消息?”

      黄芩斩钉截铁道:“宁王被劫的财物尚未运走,就在樊良湖里。”

      韩若壁张了张嘴,愣了一瞬,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财物就在那里,见者有份,能者居之,良才善用。”

      韩若壁沉吟片刻,恍然大悟,释然而笑,“黄捕头当真狡猾!我道你安的什么心,却原来是怕走了以后,江湖上的朋友们在州里生事,你那帮手下罩不住,才想出这条毒计,要用这个消息把大家尽数引到樊良湖里去,是也不是?”

      “是不是重要吗?你不是也要下湖寻宝藏吗?”

      他说的不错,樊良湖是窝藏贼赃的绝佳地点,宁王的财物也许就藏在湖里。那些江湖人若是得了消息,不把樊良湖翻个底朝天前,你就是赌咒发誓,告诉他们财物不在湖里,他们也不会信的。

      韩若壁皮笑肉不笑,道:“你不怕我生了独吞财物之心,将这消息烂在肚子里,一点儿风声也不漏出去吗?”

      黄芩哈哈笑道:“来之前,我早吩咐衙门里的兄弟把消息传出去了,不怕其他江湖人不知道。至于你,还是我亲自告诉的好。”

      “我该谢谢黄捕头瞧得起我吗?”韩若壁收起笑意,道:“只是,你这么做,‘分金寨’等水寨的日子怕就要不太平了。”

      这消息一旦传出去,樊良湖必然成为众矢之地,在里面混的水贼们自然是太平不了的。

      黄芩不值一哂道:“他们都是出来混的,哪能指望有太平日子过?否则,大可呆在家中辛勤劳作、甘守清苦。”

      韩若壁摇头无奈道:“对水贼,你好狠的心。”

      黄芩毫不在意,道:“朝廷派官兵来围剿,上千的官兵也没奈何得了他们,你以为区区几个江湖人就能翻天了?如此看来,你未免过于高看了江湖人。事实上,以一对一,也许他们斗不过你这样的江湖高手,但他们人多势众,悍不畏死,最重要的是熟悉水情。

      樊良湖是他们的地盘,纵然来的江湖人一起出动,对那些水寨而言,也不过是小阵仗,怎会应付不来?更何况,樊良湖里的水贼和宁王的劫船案能否真正脱去干系,现在还言之过早。”

      韩若壁不得不冲他挑起大拇指,道:“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你的这条阳谋,当真厉害!”

      黄芩眼光闪烁,忽而道:“老实说,我曾怀疑你是‘北斗会’的人。”

      韩若壁似是吓了一跳,眨了眨眼,道:“不会吧?‘北斗会’劫了宁王的船,事关重大,如果你怀疑我,为何不抓我到衙门里严刑拷问?”

      黄芩摇头道:“正因为是‘北斗会’劫的船,所以细细思量后,我又不得不放弃了这种怀疑。”

      韩若壁不明所以道:“怎的?”

      “你到高邮的那天,已经是劫船案发生后好几日了。那时,北斗会的人隐匿逃遁尚且不及,怎会大大方方地往来高邮?可见,你不可能是‘北斗会’的人。”

      韩若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幸亏你有见识,否则我岂非要被拉去吃牢饭?”

      黄芩冷声道:“不过,你来高邮也绝非什么正当营生。”

      “你何不直接问我是何人,来何事?”

      “我问过的。”

      韩若壁冁然一笑道:“我不是也回答了吗,你忘了?”

      眯起眼,他的笑变得狡黠起来,又道:“可你非是不信,这又怨得了谁。”

      “至今我也没能查出你的真实身份。在隐匿身份上面,算你厉害。”黄芩道。

      “没想到黄捕头也有服气的时候。”韩若壁哈哈笑道:“其实,我们彼此彼此。我一直托各路朋友打听你的来路,得到的消息都说你出自‘捕快营’,偏我就是不信。”

      “你太多疑了。”

      “是吗?”韩若壁挑起眉毛,“人无轻信,事无多疑。你又何尝不是?”

      言罢,他起身打开门,招呼进一名跑堂的小二,小声令他只管选各色招牌菜送进来,酒水却点滴不要。

      而后,他又坐回桌前,面色凝重道:“这此日子以来,你我间费了不少心神,虽互不信任,但也并肩御敌,同进共退过。你这一走,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今日就由我作东,给黄捕头饯行吧。”

      想到分别就在当下,或许等黄芩回来时,自己已离开高邮再不相见了,韩若壁的胸中竟涌起一股说不清的压抑和失落,这番肺腑之言倒是不假。

      黄芩点了一下头,道:“那我不客气了。”

      就在这一点头间,他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极轻、极短,同时眼睛也下意识地连眨了几眨,甚至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这极细小的表情变化,却落入韩若壁的眼底。那冥花一现般一闪而逝的梨涡、连着忽闪好几下、比一般人长密不少的睫毛,使得韩若壁如同被道家幻术摄了心神般心猿意马起来。

      不多时,菜上齐了,满满铺了一桌,韩若壁吩咐小二不得再来打扰后关上了房门。

      瞧见桌上没有酒,黄芩的兴致立时扫了大半,正待起身唤小二回来添酒,却被回到桌边的韩若壁伸手摁住了。

      黄芩抱怨道:“饯行没有酒怎么成?”

      韩若壁莞尔笑道:“酒不是没有,是怕你喝醉了耽误行程。”

      黄芩不可置信道:“笑话,还有能让我喝醉的酒?!”

      韩若壁扮了个鬼脸,“大话可是你说的。我这里倒是藏了一袋,就怕你不敢喝。”说着,象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只牛皮酒袋来。

      黄芩讶道:“哪儿来的?”

      韩若壁似笑非笑道:“日间遇见一个朋友,向他讨的。”

      黄芩目光微凛,脱口道:“什么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同时心道莫非又来了什么麻烦的角色,怎的殷扬没向我报告?

      却原来,他早安排了殷扬在白天盯住韩若壁。

      瞧出了他的心思,韩若壁冲他挤眉弄眼,道:“盯我梢的那个小捕快已经尽力了,可惜他不是你,哪能盯得住我,你可别怪他。”

      黄芩冷声道:“你倒是很会替人着想。”

      韩若壁摇了摇手中酒袋,嘻皮笑脸道:“我向来与人为善、替人着想,否则哪会预备好酒。”

      黄芩劈手夺过,瞟了眼韩若壁,口中道:“该不会做了什么手脚,落下蒙汗药之类的想喝翻我吧?”

      韩若壁轻叹一声,苦笑道:“落下药是不可能的,但喝翻你却是极可能的。所以呢,我劝你最好莫要喝。非要喝的话,也绝不可尽兴。”

      黄芩不服气,拔了酒塞,置于鼻子下方,顿觉一股辛辣的气味直冲上头顶,正是他喜好的烈酒,不禁赞了声“够劲!”心道:这酒闻起来的确不像下过药的。

      韩若壁笑道:“专门替黄捕头准备的,必须够劲!此酒名曰‘醉死牛’,几杯下肚,莫说是人,就是大牯牛也得醉死。”

      黄芩不屑道:“我喝遍天下烈酒,怎么从没听说过。”

      韩若壁似是犹豫了一下,作势要劈手夺回酒袋,“那你别喝了。”

      黄芩闪身避过,倔强道:“偏要喝喝看。”

      韩若壁苦着脸道:“呐,是你自己非要喝的,等下醉得全身无力,四肢瘫软时,别怪我没提前知会你。”

      黄芩心念一转,放下酒袋,道:“来来来,要醉一起醉嘛,还是你先来吧。”说罢,把酒倾倒入桌上的两只瓷碗里,而后目光灼灼,逼视向韩若壁。

      “盛情难却,就陪你醉一场吧。”言毕,韩若壁一点儿没含糊,豪情十足地先干为敬了。

      他清楚得很,黄芩这么做是为了确保酒里没被下药。

      见他痛快饮尽,黄芩放下心来,接着也是一口饮尽,只觉这酒水下肚时宛如一团烈火,刹时间从喉咙口一路烧过食管,烧到胃肠,直烧得四肢百骸发热发烫,冲得人想流泪流不出,辣得人要张嘴张不开,真正爽快、刺激到了极点!

      顿时,他的酒兴上来了,又连续饮尽几碗,直到酒袋空了,再倒不出‘醉死牛’来。

      “……蒸咸肉、蒲包肉、咸菜鲫鱼、慈姑烧肉、卤猪头肉、芦蒿炒肉丝、苇根屯麻鸭……唉,我这一桌子菜算是白点了……”坐在桌边的韩若壁托着腮,歪着头,凝神瞧着面前的一桌子菜,嘴里嘟嘟囔囔着。

      其实他根本不关心这些菜,更完全不在乎是不是浪费了,只是一旦发觉脑袋犯迷糊时,就会强迫自己一件接着一件地陈述眼前看到的事物,此种有意识的训练对他而言,是抢回脑袋的控制权,让自己变清醒的最快捷有效的方式。

      似韩若壁这般迷迷瞪瞪、自说自话的模样,黄芩以前从未得见,顿感有趣极了,一时间玩兴大起,忍不住放下手中空碗,就想好好逗弄一下对方,却觉身体变得很沉,像是不受控制般挪不动了,头也越来越晕乎乎的,连眼皮子都睁得有些费力,也就头脑还算清楚着。

      这番光景,他纵是没有全醉,也至少醉了五、六分。

      多久没能这样醉过了?

      黄芩清楚地记得,有五年了。

      自从五年前离开京城,那个逢酒必喝,逢喝必醉的自己便一去不复返了。这五年里,他虽然经常喝酒,但好像无论喝多少都不会醉了。可能正因如此,他才会以为这世间已没有能让他醉的酒了。

      “你喝多了,我扶你躺下。”是韩若壁温柔的声音。

      黄芩抬眼瞧他,眼前人已不是刚才那副呆头呆脑、有趣之极的模样了,想是恢复了清醒。黄芩失望地轻笑一声,醉眼腥松道:“不用,我自己来。”

      他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身形如玉山之将崩,脸色似夕阳之欲坠,步履摇晃着向那张水床走去,才到近前,就觉一阵酒劲上头,脑袋发昏,身体一软,一个踉跄摔倒在了上面,引起水波一阵激烈荡漾。

      韩若壁缓缓来到烛台前,伸手拈灭了大部分烛芯,只留下三枝残烛堪堪照着一室。

      黄芩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在水床上翻过身来,仰面朝天,有些迟钝地瞧着坐在床边的韩若壁,“不是‘醉死牛’吗,怎没能醉死你这头‘大牯牛’?”

      韩若壁的脸被烛火的光晕包围住,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我已经醉过了。”

      “这种酒,我第一次喝的时候也和你现在一样,醉得一塌糊涂。”他笑了笑,可能由于尚带几分酒意,所以话说得很慢,“不过,人的适应能力还是比牛强太多了。‘醉死牛’这样的烈酒,也是经不住人来常常喝的,人喝的次数多了,就没那么容易醉了。何况,刚才我只喝了一碗,想醒酒不会太难。”

      黄芩眼花耳热,全身无力,勉强抬手软软地指点向韩若壁,呵呵笑道:“你刚刚报菜名来着,真有趣……”

      韩若壁噗嗤一笑,“你现在不是更有趣?”

      “能常常喝到这样的好酒,我真是羡慕你好福气。”黄芩边说边努力翻了个身。

      “我生性好酒,但酒量奇大,难买一醉,未免有些遗憾。”韩若壁徐徐答道:“这酒是老五为我私酿的,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寻来的方子。”

      “这个老五对你......不错。”

      “我对你也很不错。”韩若壁悠悠道:“你能喝上这酒,还得多亏我。是我命人千里迢迢送来的。”转而,他嗟叹一声道:“黄捕头啊黄捕头,一袋‘醉死牛’都没能堵住你的嘴,可见我还是低估了你的酒量。”

      说着,他俯身靠近,右手暧昧地从黄芩的肩膀向下滑至腰间,以食指和中指沿着那条韧性十足的腰线,快活放肆地游走不停。黄芩忍俊不住,喉间一串低笑溢出唇外。

      韩若壁笑了,简直是意外之喜,“我当黄捕头天不怕,地不怕,却原来怕痒?!”说着,手上加了些力气,开始刻意地咯吱起来。

      黄芩四肢瘫软,头昏眼晕,脸色由红泛白,强笑道:“你......莫要胡闹。”

      韩若壁的脸色倏得阴沉起来:“谁说我要胡闹?我是要杀人。”骤然间,那只原本正在咯吱人的手,‘唰’地拔出了黄芩腰间的那把匕首。

      “那日在‘净土寺’你不给我瞧,今日我倒要瞧个仔细,看看到底是什么宝贝。”说话间,他将匕首拿在手里,靠近到眼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都是一把做工粗糙,毫不起眼的匕首。

      稍后,韩若壁在手里掂了掂,这才感觉确实有些怪异,但具体怪异在什么地方,一时又说不清,正待进一步研究时,黄芩已皱眉道:“你真想杀我?”

      韩若壁以匕首尖端隔着衣袍,抵上黄芩的胸膛,面作凶狠状道:“黄捕头的心跳得好快。莫非怕了?我们想法子让它停下来好不好?”

      黄芩一个激灵,酒劲下去几分,脑中清醒不少,试图把双手握紧成拳挥出去,却觉指节绵软乏力,根本无法成形。

      韩若壁的另一只手已移到他的胸前,一边细细摩擦,一边捏捏掐掐,似是拿不定主意捡哪块肉下刀子。

      转瞬,黄芩半闭起眼睛,肯定地摇头道:“你不会杀我的。”

      “刺啦”韩若壁以利刃在他胸膛的衣袍处开了条长长的口子算作回答。

      黄芩没有半点儿惧意道:“你若真想杀我,不会选在这里下手。”

      谁都知道他二人同在房中,假如死了一个,另一个怎么脱得了干系?

      “杀了你再逃跑,莫非还有谁能画影图形下海捕公文抓我吗?”韩若壁眼神中的凌厉之气大涨,“除掉你,我想在高邮所行之事,还有人能阻挡吗?”

      黄芩顿时又一个激灵,如同一盆凉水自头顶浇下来。

      见他似是当了真,韩若壁转而哈哈笑着将匕首丢到一边,又轻轻扯起黄芩衣袍的腰带,换了副笑脸道:“吓到你了?开个玩笑而已。谁叫你整日里一副胸有成竹的得瑟模样,看得我牙痒痒的。”

      黄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因为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被韩若壁扯在手里的衣袍腰带上。

      “说到底......”韩若壁的身体俯得更低了些,在黄芩耳边低语道:“我是真的很想弄明白你……”

      黄芩的耳根痒得难受,目光中映着烛火,道:“先前我以为你故作姿态,却原来真有这等嗜好,倒是小瞧你了。”

      韩若壁的眼光无比深邃,“我是怕过了今天,以后就没机会了。”

      黄芩冷声道:“也对,过了今天保不准你就死在我尺下了呢。”

      韩若壁干笑两声,道:“其实,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在你之前我不曾‘碰’过男人。男人不合我的味口。”

      黄芩的声音越发冰冷:“这么说,是因为我太合你的味口,所以才令你勉为其难了?”

      韩若壁忙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这种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却知道要做什么,因为他已没法保持冷静了。但令他惊讶的是,黄芩瞧上去居然很冷静。

      冷静的象一块‘冰’。

      一块让人忍不住想打破、看到它支离破碎的‘冰’。

      韩若壁终于解开了黄芩的腰带。

      他的手有些颤抖,面色一片潮红,“今日我当真是好人做足,又请喝酒,又伺候宽衣,就指望黄捕头成全我的一片痴心了。”

      他抬起眉眼望向黄芩,当对上那如天山雪水般干净的眸子时,顿觉一阵心慌失神,突然间生出某种自惭形秽之感,仿佛要被那双眸子里的目光烫伤一般。

      他赶忙以左手蒙住黄芩的双眼,语气犹豫不决道:“我真的很想看透你。没办法看透你的心,至少可以看透你的身体。”

      黄芩冷冷道:“大家同为男人,我有的,你都有,没甚区别,想看透什么,看你自己便是。”

      那只蒙住黄芩双眼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你放心,等下,定叫你快活的。”

      黄芩叹一声道:“似你这副皮相,却居然沦落到要去学那祝玉树,真是可惜了。”

      “学他?!”韩若壁竭力争辩道:“你胡说?他是要强取豪夺,我是要两情相悦。”

      黄芩连笑几声,嘲讽道:“好一个‘两情相悦’,要蒙了我的眼睛,连正眼瞧我都不敢的人,居然有脸说‘两情相悦’!?”

      韩若壁愠道:“谁说不敢?!”当即移开左手。

      四目相对。

      紧接着,一个温柔的吻落下来,随着黄芩瞪大了眼睛、无力地挣扎,渐渐加重着力道、侵占着领域、抢夺着呼吸。

      这一吻,二人俱大张双目,争锋对视。只是黄芩的双目很快便失去了焦点,而韩若壁的却充满坚定、急迫、火一样的热烈、疯了一样的渴望。

      渐渐的,黄芩的眉间深深地印下一个“川”字,缥缈的目光中现出无限幽愤。

      就在韩若壁意乱情迷,想要进一步有所举动时,黄芩却瞧着他平静道:“现在,我倒觉得你非杀我不可了。”

      韩若壁抬起头,目光迷离,双颊绯红道:“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杀你?”

      黄芩冷笑了一下,道:“除非你是当真不要命了。”

      韩若壁僵住了。

      黄芩掷地有声道:“疯狗咬我,我便要宰了它,除非它先咬死我。”

      听他把自己比作‘疯狗’,韩若壁起身愕然道:“我的床上功夫素来备受赞誉,多少春闺少妇、青楼花魁嘴里说着不要,却都……”

      黄芩连连冷笑打断他,“韩大侠好像已经忘了我是个男人。难不成,你以为我也是口中说着不要,心里巴不得和你苟且?”

      韩若壁听得一阵心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黄芩低喝道:“下去!”

      韩若壁愣了愣。

      黄芩唇角微颤道:“滚下去!!”

      若非被‘醉死牛’的酒劲控制住了身体,他早把身上人掀翻在地,再饱以一顿老拳了。

      瞧着那样绝决的眼神,韩若壁的心头一黯,涌起的情欲瞬时被打击到了谷底。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韩大侠竟然怕了。

      他怕的不是死,而是面前这人眼中的恨意。

      这是韩若壁生平第一次在乎起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来。

      他不想、不能、不敢让黄芩就此恨上他。

      心头一声叹,韩若壁迸指如戟,依次点过黄芩的百会、太阳、风池、翳风、合谷、神门等穴。

      黄芩头一歪,沉沉睡去了。
      **********************************
      早上,黄芩醒了。

      宿醉引发的头痛令得他的额角阵阵抽搐,除了这一点,倒不见有别的不适。由此可知,韩若壁只是点了他的穴道,让他睡了一觉,并未乱来。

      起身时,他发现韩若壁早没了人影,那件被划破的旧袍也随之没了踪影,取尔代之的是盖在身上的一件崭新的白色锦袍,明显比衙门里分发的华贵许多。

      披上袍子,黄芩在屋里转过一圈,瞧见桌子已收拾了个干净。空空的桌面上,一只小瓷碗下压着一张信纸。

      黄芩伸手拾起,只见其上笔走龙蛇地写着: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昨夜之事,说来惭愧,只怨区区未能尽善,不堪打动黄捕头,还请黄捕头只当是春梦一场,莫再提及,免得气急伤身,令人疼惜。至于区区,定然痛改前非,如无万全之机,绝不敢再来唐突佳人。

      区区已退了此间,另谋他处,本想当面道别,但区区胆小,怕被黄捕头当疯狗宰了,是以只能留字辞行,还望黄捕头见谅。

      另:黄捕头的那件旧袍,区区已留下作为纪念,特意回赠以新袍。黄捕头若因记恨区区,不愿穿着,自可赤膊出街,但说不定区区就躲在门外某处色眼以待。还请黄捕头三思,切莫春光外泄,又便宜了区区在下的眼睛。

      韩若壁留字”

      昨夜之事,黄芩既懊且恼,懊的是,自己被韩若壁一激之下,见了好酒便忘了防备,居然抢来‘醉死牛’喝下肚;恼的是,韩若壁趁人之危,欲行苟且之事。不过现在见了这张留字,比起懊恼更多的却是哭笑不得了。

      想到今日就要起程上京,他不再耽搁,穿戴整齐,又收拾了一番,出了厢房,来到楼下。

      所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黄芩自到任至今,身上不是灰蓝的吏服,就是抹黑的便衣,从未穿过这等惹眼的白色华服,此刻下得楼来,立时叫人耳目一新。

      掌柜的上前奉承道:“这身行头更衬得黄捕头仪表非凡了。以前我们都没瞧出来,今日方知黄捕头也是个懂享受的人。”

      黄芩敷衍地点了点头,目光不着痕迹地四下搜寻着韩若壁的影子,心道:昨夜吃了个暗亏,有机会总要给那厮个大大的教训才好。

      掌柜的瞧出他在寻人,于是道:“韩大侠一早就结帐走了,只说不要吵醒你。”

      黄芩撇了撇嘴,有些失望地“哦”了声。

      掌柜的看似殷勤却别有用心地问道:“那张水床,黄捕头可还称心?”

      提起水床,黄芩不由忆起昨夜之事,怒道:“干你何事?”

      掌柜的呆了呆,啧啧道:“韩大侠是大手笔,说愿意花五百两银子买下本店的那张水床。”说到这里,他讳莫如深地瞧了眼黄芩,才继续道:“水床要送至何处,黄捕头尽管吩咐,我马上就雇人搬过去。”心里还喜滋滋地想着:等搬到了地方,就好向韩若壁讨要钱款了。

      这下轮到黄芩发呆了:“送至何处?......你不问买主,问我作甚?”

      掌柜的奇道:“韩大侠不是为黄捕头买的吗?怎的黄捕头竟不知情?”

      黄芩置若罔闻,只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留下掌柜的叹息着遗憾地想:这笔好买卖恐怕是做不成了。

      回到住处,更换好衣物后,黄芩将随身的物品打了个包袱,再去到渡口,登上了一艘小客船。

      船帆迎风,舟浆起伏,河面上浊流滚滚。客船日行百里往京城而去。
      ****************************
      次日一大早,风起西北,樊良湖上的晨雾被吹得向东飘散,大有越刮越旺之势。

      靠湖讨生活的渔民们最害怕遇上这种西北风天,几乎到了谈风色变的地步。因为谁都知道,西北面是湖的上游,连通着十几条河流和几处大湖,一旦起西风,全部的水流都会借着风势,排浪撞岸,向东南急涌入樊良湖。

      这种时候,百余里宽的樊良湖湖面上虽波澜不惊,却静水流深,连百石的大船也无法航行,更别提渔民的小渔舟了。

      胆小的渔民们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大堤上眺望湖面,没法下湖。当然,也有不少冒失、胆大的照例下湖,其中不幸的便会翻覆湖中。

      韩若壁也站在大堤上。

      他在此处不为看热闹,是为等人。

      昨夜,任小刀开始了点灯的作业。

      点灯相见的信号,是韩若壁和雷铉约定好的。所以今早他才会来此,瞧一瞧分金寨有没有派人联系他。等到午时,还不见有人前来,韩若壁只觉腹中空空,就打算先去酒楼吃喝一顿。

      正走在街上,忽听得一阵暴喝:“闪开!闪开!......”韩若壁转脸看去,只见街前一路人马缓缓行来,最前面的一人高举马鞭,不断发出吆喝声。

      来的约有十余人,衣着各异,跨下健驹,带刀露刃,整齐的分左右两列缓行,拥着中间两匹马上端坐之人,而且对这二人极其恭敬,看样子必是他们的首领无疑。

      这二人,一个脚蹬云鞋,身着紫裳,肩披蓝氅,头戴上清芙蓉冠,应该是个道士;另一个鼻直口方,脸色红润,一袭锦衣,腰间挂剑,瞧不出什么来路。

      韩若壁又细细打量起那个道士来。只见那人面如冠玉,眉清目秀,细皮白肉,乍看不过三十,但颌下飘扬的三缕美髯,以及老练成熟的眼神,又令人感觉不会小于四十。眼光闪动间,他留意到那道士手中所执拂尘的手柄竟是极其罕见的绿玉所制,在日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绿光流动,甚是特别。

      见此拂尘,韩若壁微微一惊,心道:此人莫非是宁王手下的‘小天师’赵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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