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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回:叹鬼手无盐斗技惊四座,赞强人抚案落手高一着 ...

  •   黄泉无常不以为然地“哦”了声,冷冷瞅向黄芩道:“小老儿不是吓大的,倒想见识一下捕头大人口中的本事。”

      各地捕快缉拿逃亡嫌犯,凭借的就是海捕公文,公文里对体貌特征描述的准确性尤为重要,也是一门绝活儿,是以他只当黄芩说大话唬人。

      黄芩稳稳坐回桌边,高声道:“老胡,可有笔墨?”

      老胡应了声,慌忙在乱糟糟的杂物堆里翻找了一阵,捡出经年不用的砚台、秃笔、构皮纸等端上桌来。

      黄芩抚去砚台上的浮灰,端起桌上的茶水就要倾倒进去,却被韩若壁抬手拦住了。

      “不可。”韩若壁正色道:“茶水有杂质,不能发墨,和墨色相混会使墨色大减。”

      黄芩蛮不在乎道:“凑和一下的事,何必计较这许多。”

      韩若壁坚持地摇摇头,吩咐老胡换了碗清水过来,全神贯注、仔仔细细地倒入砚台,还不忘告诫黄芩,“无论何时,对待文房四宝都须得心诚。”

      黄芩索性当起甩手掌柜,“你心诚,你来磨墨吧。”

      韩若壁自然而然地操作起来。

      除了昏倒的方拳师、瞧见黄芩进来时就脸色铁青的祝玉树二人没动弹外,‘黄泉无常’、宋秀才、狄员外、江紫台、梅初、双绝道人,甚至连胆小的唐丁都忍不住好奇地围上来,想看他到底搞的什么鬼花样。
      ‘鬼手虚无’本就对桌而坐,不用移动分毫就一览无余了。不过他到底瞧了没有,任谁也琢磨不透。

      黄芩铺开纸张,下笔如有神助,线条虽简洁粗糙,可不一会儿工夫,‘黄泉无常’的脸庞、身形、衣着、神态即活灵活现地显现在纸上。

      一时间周围众人面面相觑,如箭穿雁嘴,钩搭魚腮,言语不能。‘黄泉无常’更是看得心中剧震。

      韩若壁不禁啧啧称奇。

      不多时,黄芩丢开秃笔,长身而起,望向众人道:“如有需要,任谁的模样、衣着,只要被我瞧上一眼,便可记在脑中,依样画出来。”

      事实摆在眼前,不容得不信。

      梅初飘然行至他身边,叹笑道:“难怪公子的口气大,原来是别有异能......”她眼波瞻顾一周,俯身又瞧向桌上的画,柔柔叹道:“这妙手丹青的,画的要是奴家该多好。”

      “画在海捕公文上,姑娘就不觉得好了。”

      梅初的一双美目勾魂摄魄:“其实,只要来的是黄捕头,就算被抓进大牢里去,奴家也心甘情愿得很呢。”

      黄芩毫不避讳地直视她的双目,道:“姑娘还是莫要浪费气力了,你的幻术媚功对在下没甚影响。”

      梅初顿感无趣,撇了撇嘴,嘟囔道:“真是根不解风情的蠢木头。”言毕退过一旁去了。

      大家心下惴惴,想着入城后万一耐不住禀性犯下案子,不但要被这姓黄的记录在案,还要画影图形在海捕公文上各处散发,以后的日子就得东躲西藏,不得好过了。

      众人正各怀鬼胎,盘算对策时,猛听得一个声音道:“活着的才能画人,死了的只能画鬼!”这声音阴森森、凄切切、似尖呼,如厉嚎,众人听在耳中,如同冥域鬼府的催命符般让人头皮发麻,浑身颤栗。

      说话的是裹在黑色披风里,三分似人,七分似鬼的‘鬼手虚无’。话音落下,他仍旧纹丝不动,头低垂着,又仿佛和他全不相干了一样。

      先前’鬼手虚无’一直如同死人般不动不响、无声无息,现在‘死人’居然开口说话了,怎能不叫人侧目?

      四下里鸦雀无声,惊愕不已的众人都将目光聚焦到他身上。

      ‘鬼手虚无’将一只右手缓缓自披风中伸出来。双绝道人相顾一眼,身不由已地迅速退后。

      江湖上早有传闻,每当‘鬼手’伸出来时,就是要牵人往鬼门关去了。

      这只伸出来的右手,十指纤纤,肤如凝脂,可能因为长年不见阳光,肤色竟隐隐有些透明,韩若壁不禁想起‘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的词句。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杀人无形、勾命无声的‘鬼手’?

      也未免太出人意料了吧。

      既然叫‘鬼手’想必非常特别。可这样的手,除了特别美以外,再无其他特别之处。

      手这样美,手的主人呢,会是什么样子?

      想一窥鬼手虚无的容貌的渴望,在众人心里油然而生。

      这只手轻轻端起’鬼手虚无’面前从未动过的茶碗,稳稳送至藏在阴暗中的唇边,似是呷了一口,但再放下时茶碗已空空如也。

      ‘黄泉无常’笑了。

      他同’鬼手虚无’从来是称不离砣,公不离婆,即使无语相对,也足够心意相通。是以’鬼手虚无’话一出口,他便心知肚明,那是想点醒他根本不必受人威胁,那捕快画画的本领再大、再传神,只要死了,就没用了。

      瞬间,他脑中一片清明。

      黄芩的武功虽可轻松胜过方拳师,但江湖有传‘黄泉无常鬼手虚无,二者联手索命阎罗’。更何况,棚内还有其他江湖人,大家同病相怜,若有人提议合力对付黄芩,想必簇拥者甚众。

      与此同时,‘黄泉无常’满意地发现双绝道人、宋秀才等人已开始悄悄地围拢在那捕快身后了。

      黄芩警觉,但身形未动,盯着那只美得有些病态的手。’鬼手虚无’才是这棚内最厉害的角色,只有一力擒下此人,才能稳住目前瞬息万变的危险局面。

      ‘鬼手虚无’将空碗放回桌上,又缩进了黑色的披风内,“跟着我的冤鬼已经太多了,能不杀人的时候,我是不想杀人的。”‘鬼手虚无’有气无力地叹道。

      “我也一样。”黄芩道。

      “只要你答应不画‘他’的影,我便不杀你。”‘鬼手虚无’道。

      “他”当然是指‘黄泉无常’。

      “鬼手前辈,你可要想想清楚了,官府走狗向来出尔反尔,就算这会儿答应下来也未必可信,倒不如杀了干净,永绝后患。”‘剑绝’见机会来了,连忙不遗余力地撺掇。

      他精得很,自己未见得是黄芩的对手,杀害公人即为向官府挑衅,一经查实,要么被抓到处死,要么一辈子逃命不得安生,当然最好能假借他人之手。

      “你想得这么清楚,为何不自己杀他?”‘鬼手虚无’道。

      剑绝无言以对。

      “杀人麻烦,杀公人更麻烦。”‘鬼手虚无’继续用出自冥府般的声音道:“不过,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不如退一步,任谁少了画画的手和看人的眼睛都画不出东西来,他若肯剁下右手,或自剜双眼便罢了。”

      他说得平淡无奇,仿佛要别人剁手剜眼和请客吃饭一样随便。

      “黄捕头要选剜眼吗?”‘黄泉无常’满脸的恶意道。

      “眼睛需得留着瞧他的样貌,他未露真容前,我怎能自毁双眼?”

      “那就剁手吧。”‘黄泉无常’冷漠道。

      “手需得留着给‘鬼手’套上铁链。”

      江紫台还在疑惑,喃喃道:“刚才看到的是‘鬼手’吗?”

      ‘鬼手虚无’阴声细气道:“‘鬼手’乃黄泉鬼域之物,瞧上一眼即断人生念。你想看?”

      未待别人答话,桌上骇然多出一只手来。

      是一只左手。

      没有人瞧见它是何时、以何种方式伸出来的,就仿若凭空变出来一般。

      说是‘手’,倒不如说‘爪’更贴切。

      只见,这只手比先前的的右手大了足足一圈,从手腕到指尖都覆盖着层层叠叠的墨绿色鳞片,在日光的照射下隐隐泛出骇人如斯、鬼气森森的绿光,根本瞧不见指节和指甲,直如洪荒野兽的巨爪,鬼域魔穴的邪物!

      就在众人吃惊得合不拢嘴时,这只鬼手已大张五指,盖住了面前的空碗。

      瞬时,手背的筋脉自手腕到指尖一路突起,将鳞片鼓胀开来,内力运行的轨迹清晰可见,令人啧啧称奇。

      鬼手之下,几缕轻烟自碗中冉冉升起,茶碗正下方的硬木桌面上似有一把无形的刀锯,随着鬼手向下摁压碗口的力道,把支撑碗底的硬木桌面压出一圈圆形印迹。

      鬼手仍压在茶碗上,随着压力缓缓增大,印迹变得越来越深,最后竟生生洞穿桌面,形成一块规整的圆形木楔,直到木楔支撑不住,完全脱离桌面,“彭”地一声掉落到地上,桌面上那个不大不小的空洞则正好被茶碗的底部填充了进去。

      江紫台忍不住挑起大拇指,赞道:“好内功!”

      鬼手虚无没有罢手,继续以鬼手驱动内力,挤压茶碗。空洞边缘不住有木屑落下,在桌下的地面上积聚了一小堆,空洞越变越大,直到茶碗完全陷入洞中,碗口几与桌面平齐。

      此时,茶碗已牢牢镶嵌在了桌面内。

      他边收手,边道:“黄捕头瞧清楚了?下面由你选择剜眼、剁手,还是干脆死在‘鬼手’之下。”

      他显露的这手内家功夫不但违背常理,而且高深莫测。

      狄员外已瞧得目瞪口呆,道:“这等高杆的内功,我老狄此生是想都不要想了。”

      修习过内功的人都知道,要将茶碗摁入桌面以下并不困难,难的是茶碗无损,且桌面除了那处圆形的洞口外,亦无其他损伤。此种以内力驾驭外力的功夫看起来简单,实则艰难无比。难就难在“控制”上。

      ‘鬼手虚无’是将内力施于茶碗上,再将茶碗上的内力以外力的形式,控制施放于桌面。这种功夫若是用在普通人身上,可令人五官融化、四肢瘫软、骨节俱废,就算不死也要变成一袋人肉棉花了。

      ‘刀绝’瞪了眼黄芩,得意洋洋道:“嘿嘿,我劝你不想死得太难看的话,还是选择自剁一手吧,也只有这个代价最小了。”

      在他看来,这姓黄的捕快已是非死即残了。

      就在这时,有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很幽怨,很无奈,但似乎又暗含一丝嘲讽的意味。

      是韩若壁。

      在这么紧张的时候叹气,毫无疑问是非常不合时宜的。

      不合时宜之人往往引人注意。

      所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

      黄芩也在看他。

      韩若壁笑了笑,捋起袖子,伸出右手手掌,张开五指,随便地覆上桌面一处,轻松笑道:“鬼手前辈的示范十分有趣,这种杂耍我也可玩上一玩。”

      话音未落,那只茶碗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托住一般,飘飘然从洞中缓缓升起至桌面,又沿着桌面向黄芩那边平移而去,最终轻轻停在了黄芩近前的桌面上。

      茶碗完好无损。

      桌面也完好无损。

      这一手也是以内力驾驭外力,但和鬼手虚无的不尽相同。韩若壁是将内力施于桌面,再将桌面上的内力以外力的形式,边控制边施放于茶碗之上。此种驭力不在刚猛,而在一个‘巧’字,比起’鬼手虚无’的那种要复杂许多,仅这一点就高明出一大截。

      ‘鬼手虚无’陡然抬起头来。

      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瞧人,惊愕问道:“你是什么人?!”

      韩若壁掰着右手的手指关节来放松筋骨,不答反问道:“前辈觉得这手功夫如何?”

      ‘鬼手虚无’如实赞道:“高明。”

      江紫台触目兴叹,“想不到一日之内,竟见识到两位六扇门中的顶尖高手。”

      韩若壁连连摇头:“你不要瞎扣帽子,我可不是什么六扇门的人。”

      江紫台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鄙人姓韩,和众位一样不过是跑江湖混饭吃的江湖人。”

      ‘鬼手虚无’冷声道:“那你因何跟他一起,还替他出手?”

      “我是迫不得已。”韩若壁的嘴角下撇,笑容有点苦,“替他出手,是想让诸位瞧清楚前车之鉴,不至于重蹈我的覆辙。”

      狄员外惊道:“莫非你这样的功夫也折在他手里了!?”

      “唉,可不是吗?”韩若壁双手一摊,“几日前这位捕头大人怀疑我想在高邮做坏事,便一力擒下我,扣留在他身边了。”他低头瞧着自己的手掌,又摇头唏嘘道:“似我这等身手也被他轻松拿下,你们不知深浅去招惹他,难道是想和我一样被看管起来吗?”

      话虽不假,却是夸张到了极点。

      他此番作为大大出乎了黄芩的意料。在黄芩看来,以韩若壁的立场,本该站在这些江湖人一边,联合起来对付自己,毕竟少了自己这块绊脚石,他才好在高邮浑水摸鱼。可是他却选择站在了自己这边,替自己说话,着实匪夷所思。

      众人一时哗然。

      韩若壁特意显山露水了一手,遏制住了’黄泉无常’等本来有意联手围杀黄芩的意图。

      在他们看来,不管这姓韩的嘴里有没有跑马车,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不想这个捕快被围剿。而这个武力值可能高过’鬼手虚无’的家伙,虽口口声声说和他们是一样的江湖人,却同那个捕快你来我往,立场实在难辨。假如他二人联起手来,即使己方仗着人多,两厢干仗也得鱼死网破。何况大家来此是为求财,总不能高邮的门还没进去,银子没捞到一锭,就死的死伤的伤吧,只得作了罢。

      趁着对面‘鬼手虚无’一愣神的工夫,韩若壁的手掌一扬,激起一阵强劲的掌风,吹开他那长长的刘海,使他显露出了真容。

      不是‘他’。

      是‘她’!

      鬼手虚无居然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不但老,而且奇丑无比。一张三角脸上两道吊白眉、塌得几乎要凹进去的鼻子、加上一张雷公嘴,一双冷电般的鹰目组成了她的面容,着实惊悚得吓了所有人一跳。

      那么美的右手,和这么丑的面容,形成了极其鲜明、强烈的对比,使人有种窒息的感觉。

      梅初心下唏嘘,生出无限怜悯。

      宋秀才转头,向’黄泉无常’报以同情的注视,和这么丑的女人朝夕相对,作为男人真是不容易。

      ‘黄泉无常’紧握着两拳,太阳穴凸起,强忍愤恨,怒视韩若壁。

      他不是为自己愤恨,而是为’鬼手虚无’。

      一个女人,无论武功多高,年纪多大,长得是美还是丑,都不会不在意容貌,这丑陋的相貌想必一直是’鬼手虚无’不愿被别人瞧见的痛脚。

      这个女人虽然又老又丑,却是他的心中至爱,终身伴侣,是以,他无法不为她而愤恨。

      韩若壁眼神闪躲,抱歉道:“得罪了。”

      他本性好奇,只是想瞧一瞧’鬼手虚无’的庐山真面目,却不想揭了女人的痛处,无意间做了小人。

      江紫台原本只知道江湖上负有盛名的‘黄泉无常识人身,鬼手虚无看影灯’同出同没,却原来还是一对情侣。

      一边的祝玉树忽然嘲笑道:“哈哈,江湖上人人惧怕的’鬼手虚无’竟是个又老又丑的婆娘。”

      这话显然刺激到了‘黄泉无常’。他忍耐的极限被冲破,再止不住愤怒,眼看就要扑向韩若壁!

      这正是祝玉树想要的。

      这群江湖人中只有他有命案在身,见到公人自然心虚胆怯,如果能够出现混乱,才好伺机逃脱。

      一只美白如玉的手拦在了’黄泉无常’面前。

      ‘鬼手虚无’的右手。

      她心思缜密,猜到了祝玉树的用心,“云哥,莫被人利用了。”

      听起来’黄泉无常’的名字里应当有个“云”字,只是江湖人只在乎花名、绰号,真实姓名反倒淡忘了。

      ‘黄泉无常’缓了缓,愤然指着韩若壁,“可他......他敢对你无礼。”

      ‘鬼手虚无’桀桀笑道:“这么多年了,我还在意别人怎么看吗?”

      ‘黄泉无常’望向她,居然有点不知所措,“小妹......”

      ‘鬼手虚无’摇头道:“我只在意你怎么看。”
      “我看了大半辈子还没看够。”

      ‘鬼手虚无’的唇角抽搐了一下,仿佛是笑了笑,但古怪丑陋得叫人直打寒颤,只有‘黄泉无常’却似看到世上最美丽的表情般,眼神中流露出无限眷恋的痴迷:“小妹,我最喜欢看你笑,可惜你笑得太少。”

      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并非妄言安慰,美丑是被世俗所定义的,可如果定义为丑陋的人,每次出现都会给你带来美好的情感体验,这种体验多了,虽然不会觉得美,却会喜欢看她出现,并期待她的出现。

      ‘鬼手虚无’冷漠扫过众人道:“以前我极介意自己的容貌。但越活越觉得,除了云哥,世人皆是妖魔鬼怪,我何必在意妖魔鬼怪的眼光?”

      黄芩忽道:“人分好坏,至于美丑,不过各花入各眼,倒在其次。”

      ‘鬼手虚无’冷声笑道:“那么在你眼里,我就是又坏又丑的了?”

      黄芩直视着她的脸,毫无惧色,“既是坏的,便无美丑之分。”

      也许这并非他肺腑之言,但听了这话,‘鬼手虚无’竟似得了一些安慰,心底平静了不少。

      ‘黄泉无常’已然冷静下来,“我们是坏人的话,你就是好人吗?”

      黄芩面色肃然,摇头道:“好人不杀人。不杀人的人是对付不了你们这种坏人的,所以我不是好人。”

      宋秀才表示不赞同,“非白即黑,黄捕头未免太极端了吧。”

      ‘刀绝’愤愤然道:“难不成,你眼里的坏人就都该去死?”

      “当然不是。”黄芩摇头道:“只要他们不在高邮州祸害好人,我哪管他们死活。”

      ‘刀绝’对他怒目而视。

      梅初欺身上前,巧笑道:“有黄捕头坐阵高邮,奴家相信在座的诸位都能保证不骚扰州内百姓的。”她嘻嘻又笑道:“除非诸位不想过好日子了。”

      她说这话倒似向着黄芩。

      黄芩道:“我要说的说完了,各位自己掂量着办。”他转头率先走出茶棚,只留下里面一群心思各异的江湖人。

      韩若壁向大家拱了拱手,跟在他身后出了门,待到门口,又回头笑道:“大家只需谨言慎行,少招惹州内百姓,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出了茶棚,经过重阔海身边时,黄芩没有片刻停留,只丢下一句话:“你若跟他们掺合一道,我那些话也需记着。”

      重阔海只是讪讪笑过,不置可否。
      ****************************
      恰逢暮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寂寞小道旁杂花生树,微风吹过,清香扑鼻。二人一前一后行过数里,黄芩停下脚步,皱眉道:“难道这一次又要欠你的人情?”

      双目闪现别样温柔,韩若壁道:“欠我的人情不打紧,我这个人大方得很,全当奉送了。”

      眼珠子滑溜溜转过几转,他谦逊而得意地笑道:“可是,千万别欠我的‘情’,欠我‘情’的人,我定要缠着他,一直到还回来才成。”

      听他话里有话,黄芩道:“在茶棚里,为何帮我?”

      “没法子,我向来看谁顺眼就帮谁,那一干人等,我就瞧你最顺眼。”

      黄芩思索片刻道:“你走吧,当我还你人情了。”

      韩若壁眨巴着眼睛,反倒不在乎了:“你让我走我就走,我不要面子的吗?而且,跟着你能碰上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没什么不好。”

      知他是煮熟的鸭子,由得他说去,黄芩转问道:“你的内伤痊愈了吗?”

      韩若壁挑眉道:“当然,否则方才哪敢显摆那样的一手内家功夫?”接着,他好奇问道:“你那传神的画功是捕快营里教的?”

      见黄芩低头不答,分明是不愿说,他权当是默认了,“当捕快的能学好这门绝活,真比武功要管用多了,想来你在画画上是花了不少苦功的。”

      黄芩思量了片刻,回答他道:“我是跟一个朋友学的。”

      韩若壁来了劲头,准备打破沙锅问到底,“难得啊难得,就你这样的臭脾气还能交到朋友?他是何方神圣?”

      “说了你也不识得。”

      韩若壁锲而不舍着:“说出来听听嘛,我的朋友遍天下,兴许就识得。”

      黄芩摇着头,向前走了。

      韩若壁顿感失望,高声道:“唉,好戏没的瞧,我可是有点儿遗憾啊。”

      黄芩回头疑道:“哪里来的好戏?”

      “当然是看你在茶棚里抓人喽。”

      黄芩索性转过身来:“抓什么人?”

      韩若壁神秘道:“你知道茶棚里都有哪些人吗?”

      “都有谁?”

      韩若壁惋惜道:“我若早告诉你,座上那一直铁青着脸的汉子,就是身背几宗奸杀案的祝玉树,你恐怕当场就把他拿下了吧。”

      黄芩茫然道:“为何?”

      这却出乎了韩若壁的意料,他愣住了,反诘道:“为何不?”

      “莫非有缉拿他的海捕公文?”

      “不曾听说。”韩若壁摇头。

      “他曾在你面前奸杀旁人?”

      韩若壁又傀儡似地摇摇头。

      黄芩淡淡道:“那不就行了,我无法确定此人有奸杀案在身,为何要去抓他?”

      韩若壁呆了呆:“空穴来风,必定有因,抓到了严加审问,当可审出端倪。”

      “这世上颠倒黑白、事非混淆之事太多了,岂能仅凭传言行事?”

      韩若壁不可置信道:“天呐,祝玉树这淫贼的秉性,江湖上尽人皆知,你居然不管?!我原以为你也有一副侠义心肠,却不想如此没有正义感。”

      “侠义心肠?”黄芩自嘲地笑了,“我自认不是什么解救苍生的绝世侠客,能保得高邮一处平安已是不易,哪来的闲工夫去管别处的事。何况,这世上,从来也没有解救苍生的侠客,能解救苍生的,偏偏是你们侠客最瞧不上的那些人。”

      “你想说当官的?”韩若壁愤然道:“当官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说的话,办的事,是对是错,无关民意,只关君心。皇上说你对,你就对,皇上说你错,你就错。当官的实在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人!”

      黄芩沉思片刻,道:“看来你三次乡试未中,并非能力不济,而是过不了自己那关,心有不许啊。”

      韩若壁哈哈笑了起来,但笑声里充满了无奈,“想当官,尤其是当好官,须得游走在君心、民意之间,对上能揣度上意,对下可体察民情,还要长袖善舞、周旋迎奉。只有这样的人才适合当官,也才能当好官。我父亲只知民情,违背君意,已错了一世,我不想再错一世。”

      黄芩瞧出了他笑容背后的苦涩,怜惜道:“这一世是你的,怎么活,你自己作主就好。”

      二人相视而笑,并肩前行。

      “你记得那句诗吧?”路上,韩若壁主动承认道:“对不住了,之前是我诳你的。那句诗并非我所做,是从别处瞧来的。”

      黄芩只管低头走路。

      “是在‘如意坊’里看来的。那句诗就刻在一张紫檀方桌边缘的地方,碰巧被我瞧见了。诗的文采真不怎么样,太直白了,但印象深刻,一望而知写的是眼睛。我觉得这世上污浊,不可能有那么干净的眼睛……直到那天遇到你。”

      黄芩下意识地点点头。

      “你知道我是个爱享乐的,那一年营生极好,约了一班朋友去那里赌钱,结果输了个底朝天,气闷之余就跑去三楼专供休息的厢房里喝闷酒。”他眼光脉脉瞧向黄芩:“当时,我就坐在那张紫檀方桌边。”

      黄芩低声道:“好巧。”

      “是吧?我现在也这么觉得。”韩若壁坦诚道:“我能猜到你认识写诗之人,而且关系不一般,所以那日听我念出诗句,才会反应过度。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总之和你没关系。”黄芩白他一眼。

      韩若壁笑道:“你现下不说,我只会更加好奇,总要想法子打听出来才算完。”

      “你想怎样我也拦不住。”

      韩若壁听言挑挑眉毛,不再言语,几步抢到他前面去了。

      几个时辰后,二人到了城内。

      没多久,有捕快跑来报告黄芩,说邓大庆已经回来复命了。黄芩甩开韩若壁,径直往衙门而去,行至大门口,正待迈步进去,发现两个守门的衙役神色怪异地看向他身后。黄芩回身,发现韩若壁还一声不响地跟着。

      黄芩皱眉撵他,“还不走?”

      “不走。”韩若壁昂首笑道:“等黄捕头带我进衙门里见识见识。”

      黄芩面上难于决断,心下疑窦丛生。

      他想到刚才在老胡茶棚里韩若壁表面替自己解围,可若非他出手,‘鬼手虚无’等人中难免有人要伤在自己手底,那么他出手,到底是为帮自己,还是护别人?

      韩若壁会不会暗里和那帮江湖人有瓜葛?

      先前他时刻想着逃开,现在却一反常态地粘着自己,会不会是为了探听相关消息?

      念及此处,黄芩下意识地又对韩若壁生出敌意,冷声道:“衙门里哪容得下闲人,速速离去。”

      韩惹壁瞧出他疑心病又犯了,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但你莫要嘴上撵我走,心里掂着我才好。”

      黄芩嘱咐他道:“青天白日的,量你翻不起甚大浪,不过子时之前一定要回去‘迎来送往’,我会在厢房里守着,确保你夜里哪儿也去不成。若哪一天等不到人,你也别想捞什么宝贝了,趁早离开高邮吧,否则我亲手赶你走。”

      韩惹壁双手作了个揖,特意放大了声量,应道:“哈,原来黄捕头还没睡厌我的那张床,既如此,我自当好生侍奉着,直到捕头大人满意为止。”

      这话顺风落入守门的两个衙役耳中,再瞧黄芩的目光立时变得别扭且怪异起来。

      他是故意在人前给黄芩难堪,可黄芩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只皱了皱眉,连反驳的话都懒得说,直接甩袖进去了。

      韩若壁只得悻悻然离开了。

      黄芩一到班房就瞧见了邓大庆。

      邓大庆站起身,迎上来。原来他向徐知州回禀过后,就在班房里等着黄芩了。

      黄芩示意他坐下,“一路辛苦了。”

      “本该早几日回的,但大老爷还吩咐了几件杂事,所以耽搁了。”

      黄芩直切主题,“林有贵此人,查得可顺利?”

      邓大庆皱眉道:“我觉得这事真有蹊跷。”

      “怎么讲?”

      “到京里的头一天,我就去了巡检司,递上林有贵的路引及相关文书。不等我开口细说,巡检司的人就表示东西确实是他们开出来的,没有问题。之后,我大致说明了林有贵一家的惨案情况,希望他们能就验明林有贵身份一事提供帮助,巡检司的人也是满口答应了,让我先找个地方住下,第二天再去等回复。可我第二天去时,他们却变了一副脸孔,说巡检大人亲自查验过了,林有贵的材料全部都是假的。”

      黄芩疑道:“出尔反尔,怎么可能?”

      “是啊。”邓大庆继续道:“那些材料总捕头曾经验过,根本不像假的。但他们既然如此说,我也不敢枉言,所以就想要回路引等,以便过后再验……”

      “完了。”黄芩摇头叹气道:“我猜他们不会还给你了。”

      邓大庆微讶道:“不错,他们说已没纠缴销毁了。”

      黄芩肯定道:“这事定有古怪。你可有求见巡检大人?”

      “当然求见过。可不知道是我人微言轻,还是京里的老爷们架子都大,直接甩了脸子,说是公务繁忙,没空接见我。”

      见黄芩一脸阴沉,邓大庆以为是怪罪自己办事不利,忙辩解道:“能打探的地方我都打探过了,还自掏腰包请了京里几个自来熟的捕快兄弟吃饭,为的就是想让他们也帮着通通门路,打听打听,可还是一无所获。”

      他懊丧地“嘿”了声,“这一趟真算是白跑了。”

      黄芩紧抿嘴唇,寻思了一番才道:“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在想,也许该自己走一趟。”

      邓大庆笑道:“那敢情好。我请的几个兄弟也是捕快营出来的,一桌吃喝时,向他们提起过你。”

      黄芩一愣神,“他们怎么说?”

      邓大庆遗憾道:“他们说不是一批的,和你不相熟。”

      黄芩淡淡笑了笑道:“也是,捕快营那么大,哪可能都相熟。”

      邓大庆凑到黄芩身边道:“总捕头,不是我说你,你都出来五、六年了,也该回京里会一会朋友什么的。为啥老爷明里暗里给了好多次机会,你都便宜别人了?你在京城就没有想见的人吗?”

      “我向来孤家寡人一个,在京里也是一样。”

      邓大庆两眼放光道:“这简单,成个家就什么都解决了。以你的模样、本事,咱们高邮州多少小姑娘上赶着......”

      黄芩打断他道:“你什么时候不当捕快,当起媒婆了。”

      邓大庆只得住了口。

      这时,周正、殷扬走了进来。

      二人先是抱拳施了一礼,而后周正说宁王的人跑去废弃的‘老龙王庙’。

      黄芩心头一凛,忙道:“什么人领去的?为何要去?”

      周正回禀说早上有个渔民到衙门里来报告,说许久前的夜里,曾见到过一个飞檐走壁的独臂人进出‘老龙王庙’,当时以为是龙王显灵,现在怀疑就是悬赏告示上的‘天璇’娄宇光。本来,他记着黄芩的吩咐,尽量不要让宁王的人插手州里的事,就打算自己带几个兄弟去老龙王庙周围查探一下,其他等报告给黄芩后再定夺。

      说到这里,他颇感气愤,提高了嗓门道:“可戴捕头为了讨些小钱,竟跑去把消息卖给了郭先生。此刻,他们一行人正大张旗鼓地往那儿去呢。”

      殷扬有些担心,“州里的渔民都信奉龙王,虽然那座庙已经废了,渔民们也不喜欢有人进去骚扰。万一那个什么娄宇光真在里面,宁王的人和他火并起来,不慎捣毁了庙宇,难保不引发民愤。”

      黄芩想了想,摇头道:“娄宇光有可能在老龙王庙落过脚,但不可能还留在那里。”

      殷扬放下心来,道:“那他们只会无功而返了?”

      黄芩推测道:“也不尽然,或许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邓大庆听得有点儿糊涂。

      殷扬大致将郭仁到来前后的事情告诉了他。

      邓大庆道:“这些人搜不到娄宇光,恐怕不得安生。”

      殷扬也道:“是啊,就怕他们扰民。”

      周正提议追上去阻止他们。

      “阻止?怎么阻止?他们有凭有据,那么做只会让知州大人为难。”黄芩深思熟虑道。

      邓大庆焦急道:“那就坐视不管?弄不好把庙里闹得乌烟瘴气的。”

      黄芩倒是不急,“那座庙年久废弃,由得他们去闹吧。等他们闹完了,我们再去仔细查探一番,顺便安抚一下周围民众。另外,还可借此机会向大人禀明,请拨些银钱修缮庙宇,若得成行也算为渔民做了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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