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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十二站:渐行渐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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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
挫败感像一根带刺的蒺藜缠绕在何云的内心,让他有一种把自己灌醉的冲动,但是当他真的端起杯子,微微散发出来的酒气让他心里涌上来一阵恶心,显然这不是他真正需要的。想起半个小时前吴晓瑜坐在车里,隔着车窗和自己说再见,她甚至不愿意下车来和他告别,这也让他真切的觉得这样的两个人应该从此以后都没有任何见面的必要了吧?
阳台上的沙滩椅是从丽江回来后不久就添置的,何云总是说可以躺在这里晒太阳看星星,就像在虎跳峡时一样。但是日久天长,他并没有太多时间打发在这里。当然,城市污染日重,星星也是看不见的。现在终于有一次何云想彻底的躺上去,看着夜色浓重的天空,什么都不再去想。
但是,放空大脑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刚刚度过的那个荒谬夜晚,热情洋溢的四姑姑,沉默不语的父亲,还有坦诚相待的陌生人吴晓瑜,……那顿没有尝出任何味道的晚餐,陈旧房屋里散发出来的生活的味道,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在昏暗中露出的假肢,司机伯伯醍醐灌顶的话语……所有这一切跟他何云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那种关系简直是扎根在他的血缘之中,他根本无法摆脱。父亲已经挑选接受的女人给他做妻子,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反抗的余地。曾经的他有多么骄傲,父亲只是在事业上对他严苛要求,对于他身边的女人几乎从不过问,他只是把儿子培养成这个行业的翘楚,他不需要再操心他的附属物,他有能力把一切安排妥当。但是,现在呢?疾病将他折断成碎片,他再也没有能力做这些事情,他在自己的事业上疲于奔命,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他,所以,父亲必须出面帮助他解决这些人生中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他的骄傲和自尊早已经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幻象,这个晚上他牢牢抱着这个幻象,用尽全力,在绝望中越走越远。
我已沦落至此,再没有向上爬升的能力。除非在深渊里找到另一条生路,他已在绝境。
何云闭上眼睛,身体沉睡,大脑却仍旧在混沌中挣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悬浮在半空中的意识听见了轻巧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过来。
相秀回来了,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阳台上有些光亮,他走过去,首先看见空的轮椅,然后他看见何云躺在沙滩椅上,细弱的长腿耷拉在一边,一双赤足在灯光下白的耀眼。相秀折回房间,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张毛毯,他重新来到何云身边,轻轻包裹他的双腿。
蹲在一边看他,微光中,所有的线条都变得柔和起来。何云仍旧紧闭着双眼,眉心中略有些皱纹,似乎在睡梦中还思考着他手头的工作。他高挺的鼻梁,薄而小巧的双唇微微张开,均匀的呼吸轻轻抵达相秀的脸颊。相秀想起了那个在中甸的夜晚,高原小镇的低温,无人可以躲避。他发烧了,让相秀非常紧张。他后悔自己的冲动,害怕高原反应会要了他的命,于是,他守在他身边,听着他的呼吸,抚摸他发烫的额头,像照顾他年轻的病人。但是,他的目光却异常明亮,像车窗外大颗低垂的星斗。
此刻,北京的天空,一片黑暗,没有任何星光。何云睁开眼睛,他看见相秀的背影。
“你,回来了。”
干渴让何云的声音有些暗哑。
“嗯。”
“在看什么?偷看对面美女洗澡?”
“……看星星!你怎么知道对面有住美女?”
相秀回过头来,看见何云笑了起来。
“这里怎么看得见星星?……你干什么去了今天?”
“看越剧。”
“越剧?你听得懂吗?”
何云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说着,何云想坐起来,他用力撑了撑扶手,上半身在沙滩椅上奋力的扭动了几下,纯属徒劳。相秀看不下去,过去帮忙。
“听不懂,但是有字幕。……真不知道你每天早晨是怎么起床的?”
“……你在旁边看着我不忍心。”
当相秀搂着何云的肩膀帮助他坐起来时,何云趁机把下巴搁在相秀的肩膀上,一改他吊儿郎当的口气,低声说:
“那,你再抱我一次。”
松垮垮的膝盖在相秀的胳膊上,细长的小腿因为体位变化在凉风中微微有些颤抖,和用力搂住相秀脖子的手臂对比鲜明。
“你怎么又不穿袜子?”
随着相秀的动作,毯子滑落在地,又露出了何云的赤足。相秀的责备里有心疼,何云没回答,他感受着身边这个年轻有力的身体,正用力抱紧他,而自己那有知觉的部分身体也在体验着那种或许可以叫做依赖的情感。
“该睡觉了。”
“我还没有洗澡。”
看着相秀朝自己的大床走去,何云提醒他。后者又转向浴室。把何云放在那个淋浴用的轮椅上,转身开始放热水,想必他把水温调的很高,浴室里一下就被湿热的蒸汽充满。
“你出去吧。”
哗啦啦的水声中,何云的声音清晰又模糊。
“……我自己就可以洗。”
水声静止,相秀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多余的一个人,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何云的世界中,位置飘忽,面目模糊,诸多禁忌。
“当然。”
相秀尴尬的笑笑。
“我只是帮你调调水温。”
他甚至来不及重新打开水龙头,来不及擦干手指上晶莹的水珠,相秀就落荒而逃。逃到一个看不见他的地方,却又在脑海中看见曾经的何云。
独立沐浴也是一个训练项目,相秀眼看着何云颤巍巍的坐在浴缸边沿,浴室里的瓶瓶罐罐丢了一地,浴巾更是惨不忍睹的浸泡在冷水里。而那个年轻的训练师早已摔门而去,再也无法忍受何云的恶言相向,他的辩论口才一点都没浪费。相秀越过那个气得双手颤抖的男孩走进浴室,关上门。这几乎传为一个佳话:资深康复医师亲自为病人沐浴。
现在的相秀并不能确定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或许是:
“帮助你是他的工作。”
“我不需要他的帮助。”
反正十几秒钟之后,何云彻底从浴缸边上摔了下来,赤裸的身体上唯一的一块浴巾也离他而去,地面上冰冷的积水刺激着他异常敏感的神经。相秀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去帮他按摩痉挛颤抖的身体,把他重新放回到温暖的水中。他唯一能记得的就是他残疾躯体上巨大的伤疤,因为新鲜而呈现出淡淡的粉红色,顺着他脊柱的方向延伸了超过二十厘米。这并不是一个陌生的伤疤,甚至和其他人相比显得如此斯文。但是那种痛却像一把刀直接刺进相秀的眼睛里。他用浴巾包裹住他奋力挣扎的身体,把他整个上半身压迫在自己并不宽厚的胸膛上,听着他用力咒骂,咒骂命运的不公,激动的浑身颤抖。
他们的相遇终于演变成命运给彼此的一个创口,不容置疑,无法撤销。此刻它仍在那里,却成为阻隔两人的一道墙壁。
别这样对我。
他这样想着,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别这样对我。
他这样想着,把热水开到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