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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三站:中甸——梅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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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阳光出现的心情,会是什么样子?而上一次等待日出,又是什么情形之下?已经没有人再回忆起那个在湖边等待日出的年轻人,他们瑟缩的背影被遗忘在旷野里。她那像小丸子一样的短发扎在脖颈的感觉谁还记得呢?何云下意识的摸了摸脖子。还好这里感觉正常,他面对自己脑海里划过的这句话报以冷笑。
时刻迫近,两人各自沉默着。遥望山颠,那是从来无人涉足的险境,而在他们眼里的又是什么呢?
灰蓝的天空下面,是海拔超过六千米的山峰,向下绵延而下的冰川都透露着寒冷。
突然,山尖上出现了一抹金黄。相秀陡然觉得内心一颤,仿佛在暗夜里突然闪现的一丝光明。环顾四周,都是仰望的人群,他突然觉得他们都在祈祷,祈祷着卡瓦博格把光明带到人间来。
原来,卡瓦博格是一尊有九个脑袋十八条手臂的凶神。后来,被莲花生大师点化,翩然醒悟,受居士戒,从此皈依佛门,成为格萨尔王麾下的一员悍将。他身骑白马,手挥长剑,追随着格萨尔王,平定江山,统领边地,福荫雪域。传说如若有缘,在布达拉宫向东南方向遥望,便可以在五彩云霞之颠,看到卡瓦博格神那英姿飒爽的身影。
光线逐渐下降,只有整个金子塔形的山峰笼罩在朝阳中。湛蓝的天空,金色的山峰……梅里最让人动心的景色之一,只有跟圣山有缘的人才能够看到的奇景。
美景转瞬即逝。仿佛更因为它的短暂和变化无常而更显珍贵。
“突然觉得好像没有这山峰的引导,阳光就不会降临人间了。”
相秀不断的按动快门。躲开拍照的人群,尝试了各个角度。
“站在六千多米的高处,看世界大概真是不一样呢。”
何云突然说。
“呵呵,也许吧,不知道卡瓦博格看着我们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他,大概……什么都不需要想吧……雪会落,风会吹,而太阳每天都会升起。现在也不会有人再去打扰他了。”
何云淡淡的笑出来。再望上去山峰已经是一片皑皑白雪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一座晶莹透明的山峰。
也许这美景实在太具有诱惑力了吧,已经让很多人情愿把自己的生命都搭进去。
91年的山难可谓众所周知,中日联合登山队的17名队员一去无返。直到7年之后,他们的遗骸和遗物才被明永冰川再次带回了人间。
“神山上走了一遭,灵魂大概已经抵达了别处。是好事也说不定。”
阳光驱散了寒冷,照耀在两人身上。
天色大亮了,围观的人群各自散去。相秀也转身,打开车门的一刹那,突然觉得仿佛失落了什么,需要掉头去寻找。于是再次凝望山峰,它正无声的矗立在如洗的蓝天下,更显晶莹。目光收回,看见何云的背影,轮椅挡住了一切,只能看见他瘦的肩膀,头发还是那么短,不断被来往的人遮掩又出现。
最后一次见到子非是不是也是这样?他的背影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而相秀远远的看着,用力捂住突然疼起来的胃。
走到他的背后他也没发觉,何云仍旧仰望着雪山,好像他就是这座山的一部分,要长久的停留在那里。
每个人都是一座山。世界上最难攀越的山其实是自己。就算是一句广告词,也说的很有道理呢。
“该上路了。”
“看到这雪山,好像突然看到了一个值得珍惜的人。你有这种感觉么?”
11年前我有这种感觉。
高中二年级的暑假,相秀没有回家,神经质的母亲让他反感,家乡县城的单调乏味让他只想逃离。他住在学校宿舍,在一家酒吧里作服务生。
当初,我并不知道那是一家gay吧。相秀说。来自山区县城的17岁男孩还完全不能懂得花花世界的隐秘游戏。
他面目清秀,一看便知是学生,老板把价压得很低,他也不懂得拒绝。
小心翼翼的干了两天,他便出现了。
他,应该是一个人来的,坐在角落里。相秀望了望远方,仿佛又看到了他。我端了酒过去,他默默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等相秀下了班,走出闷热黑暗的酒吧,一眼就看到了他。
黑夜里依旧炎热的街道上,他的洁白衬衫显得很突兀。
两人对望着,相秀想离开,却觉得对方似乎有话要跟自己说,于是他就站在那里迟迟不能移动脚步。
他朝我走过来,对我说,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相秀说着笑起来,很有点不好意思的感觉。他一开口,就这一句话,我完完全全陷落了。
相秀跟在他身后,走向路边停着的黑色别克,他甚至很有风度的帮相秀拉开车门。第一次坐进这么豪华的车里,相秀一动都不敢动,他尽可能的让自己放松下来,看着前方。
“我叫苏子非。你呢?”
“……相秀。”
“姓相?”
“……”
相秀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就尴尬的沉默着。车子快速的驶过街道,他不问,他也不说。
为什么会就这样跟他走?相秀自己也答不出这个问题。彼时的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光线,而苏子非的一句话,好像为他打开了一扇门,他苦苦寻觅毫无结果的那扇门。
原来,男人可以是这样的。
苏子非和他所见过的男人全然不同。不像母亲床上的男人们那么猥琐;不像酒吧老板那么势利;不像自己的同学那样稚气未脱,又热爱招摇过市。那个瞬间,他的出现照亮了他,他捂住眼睛,刺痛的泪水流了满脸。
父亲。父亲应该是这样的。我,相秀的父亲应该是这样的。
缺失了17年的父亲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让相秀措手不及,并且坚定不移的相信他。
所以他跟他走,不管他会把他带到何处,哪怕是他的家里,他的床上……
“他的出现好像灵光一闪,就开启了一个新天地……大概就像这座山……不知道要怎么珍惜才好。”
灵光一闪的出现就是一场颠沛感情的开始。也许谁都会有这样一见钟情不顾后果的时候也说不定呢。
何云听完了相秀的话,再次去看重山之后的山峰。
长久的忍耐等待,前路茫茫的迷惑,旅途劳顿的艰苦,仿佛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只为这一刻与你相遇。一见之后便又是长久别离。
“突然觉得这样就要走了,千里迢迢就为了那么一眼……很舍不得呢?”
“说过这话的人都留在山上了。”
“或许等我老了,来这里开一家小旅馆……每天起床就看见它……”
相秀微微的笑起来。
“或许梦想之地也跟故乡一样,是不能返回,不能到达的地方。”
何云还在回头张望。
“要不要我现在就掉头开回去?”
被相秀打趣的何云才转过来看着相秀年轻的面孔。
“相秀,苏子非后来怎么样了呢?”
“从哪里的后来?”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以后……”
“完全不知道。我从未回去过那个城市。”
相秀默默地加大了油门,盘山公路依旧是看不到尽头。
日头升起,光线明亮而干燥。
“咱们会路过月亮湾,要停车下去看么?”
“既然来了。”
前面已经看见了几辆车停在了路边,四周都是荒芜的山丘,在烈日下,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明晃晃的一片苍白。
是这样的热。相秀推着何云从公路边走下一段碎石的路面,颠簸不定,数次都险些跌倒,才抵达山崖边,俯身下望是金沙江的水,流过一个倒置的Ω形状。对面的山看起来不高,几乎成一个标准的圆锥形,被风雨描画出深深的沟壑。
也许月亮湾这名字给人太多的美妙联想,总觉得那应该是一个草木丰美的地方,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有荒凉而已。或者月亮或多或少都有些苍凉的味道也说不定呢。
炽烈的阳光照耀身体,何云额头上早已经是汗水涔涔,他不断地在轮椅调整姿势,恐怕刚才的颠簸已经让他的小腿又开始痉挛起来。他没有说话,而相秀已经蹲下身,托起了他的右脚。
“你怎么……?”
又一阵疼痛袭来,何云皱紧了眉。
“我是个认真负责的医生。”
相秀仿佛无视何云的痛苦,手上的动作幅度渐大。
烈日炎炎,周围的人群快速的退回到阴凉的车里去,而他们被困在日头底下。何云几乎不能动,只能抓紧扶手,对抗疼痛,而相秀屈身在他面前,不顾周围人们的眼光,尽力减轻他的痛苦。
看着相秀头发晃动,汗水不断的从额头上渗出,滴下来。何云突然感动:这个男孩子把他的痛苦仿佛看成了自己的痛苦。他一路上无微不至的照顾,又让他保留他所剩不多的自尊。
相秀抬起头看着何云,他用目光来询问,那种仿佛亲切又敬重的眼神。
“好些了么?”
“恩。”
相秀起身,低头看着何云,背对着阳光的方向,嘴唇似乎移动,但是何云听不到他的话:你真让我心疼。
“谢谢你,相秀医生。”
僵硬的面孔转瞬即逝,相秀露出笑容。
“回去吧。你还是应该吃点药。”
何云想起了刚才在卡瓦博格峰下的对话,关于值得珍惜的人。或者,有些时候,我们不是没有遇见值得珍惜的人,而是,我们没有发现,他就在我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