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放》董*猫

44、第四十四章

　　董放

　　冬天了，我和菲菲的关系彻底破裂，她得忧郁症的事被学校知道，校领导找过我了解情况，我什么也没说。
　　在这个大众对精神卫生健康知识极度贫乏恐惧的年代里，普通人是不允许患有任何精神类或心理类疾病的，即使这些病对其它人是没有攻击性或危害性的。
　　菲菲在学校的传言越来越难听，很多人都说她患的是神经病。她经常哭，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烟瘾变的很大，宿舍里的人都怕她，这一切直到学校通知她的家人接她回家休养为止。
　　这是残酷的，回家休养意味着你在学校留下了某些不光彩的历史，这个社会需要的是精英，他们不需要次等品，对于就业来说一旦某知名企业来校调查你的个人档案是否属实时，这些东西就会像颗定时炸弹般爆炸。你的过去，你的将来，通通毁掉，这真可怕。
　　我不知道学校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菲菲不愿意听我的解释，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相信我，感觉被孤立了。
　　没有人和我说话，这真不好。
　　我很烦燥，跑去厕所抽烟，蹲在马桶上时隔壁蹲位的敲了一下隔板。
　　“给我一支烟。”
　　声音很粗哑，我第一次听到有女人的声音比我还粗哑。她从隔板下伸过手，一只苍白的小手，如同干枯的鸡爪子。
　　“菲菲？”我试着问了一句，我觉得这个人是菲菲。
　　“给我一支烟。”
　　是菲菲，我听出她的声音来了，她一定哭过。
　　我把嘴里抽了没几口的烟给她，自己重新又点了一支。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她，学校已经命令她回家休养。
　　“星期五。”她说。
　　“这么快？”
　　“嗯。”
　　我最好的朋友就要走了，难道我们的友谊只能维持这短短的二年半？
　　“不管你信不信，总之不是我说的。”
　　“嗯。”
　　“你还在怪我？”
　　“没有。”她说：“董放，我要走了。”
　　我有一种感觉，不太好的感觉，好像菲菲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方方，你知道吗，那个药瓶就摆在教导主任的办公桌上。我一进去，什么都明白了。我真傻，怎么会这么傻。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呢？”
　　菲菲越说越激动，我起身推开隔壁那间如厕的门，把她拉了出来。
　　她的样子很不对劲，下午我们都没去上课，我在宿舍里陪菲菲。宿舍里只有我们俩个人，她走到娇娇的床铺，拿起一瓶香水就往我身上喷。
　　“好闻吧，桔子香水。他最喜欢的。”菲菲对着我笑，笑的苍白无力，眼神空洞。
　　“别这样。”我抢过香水扔在桌上，把她按回床上休息。
　　她躺着，我坐着，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她动了动嘴皮子，“你说，人能穿越时空吗？”
　　“不能吧，又不是拍电视，你快休息吧。”
　　我把菲菲哄睡后，自己也休息了一下，醒来时发觉菲菲早我一步起床，气色看起来好多了，人也比较正常，不像刚才尽说些胡话。
　　菲菲生病的这段时间公子逸没有来看过她，连基本的问候也没有，是何居心一清二楚。
　　后面的四天里，我们相处的还算好，只是菲菲话变的很少，有时她也对我说些她公子逸的故事。这个痴情的女孩儿，把一生都送给了他。
　　从她口里我才知道，给菲菲吃这种药的正是公子逸本人。
　　他经营国内最大的医药集团，要弄到这种药是不成问题的。带菲菲去看病的也是他，那么从一开始他就是知道菲菲情病的，却故意不闻不问。
　　菲菲临走那天是星期五，周末。
　　她对我说，自己可能要去乡下亲戚家散散心，近期之内不会回上海。我说，这样也好，养好身体后再来，回来时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接她。
　　她不语，笑笑。
　　“我们搞个送别派对吧。”菲菲向我提议。
　　“还有谁来参加？”
　　“我们这样的，还有谁会来参加？”
　　也对，学校里已经没有人理我们俩个了，被孤立了嘛。不来也好，省得到时候都不许咱姐俩抽烟。
　　“那，去我家还是你家？”我问她。
　　“你家吧。我家人多，不方便。”
　　“哦，好的。走，我们现在就去。”
　　我想，既然菲菲开口要到我家玩，那么今天我就不去外婆家接我妈了，等第二天星期六再去接来也一样。可是，菲菲拦住我，“哎呀，你怎么忘了？你还有一堂课呢，再跷，小心被开除！”
　　说的也对，我逃课也不是一二次了，能派上用常的借口都用遍了。于是，我想也没想就把钥匙交给菲菲，让她先到我家等我，顺便买点吃的。
　　这是一个错误的确定，害了菲菲，我不知道她真的有这么傻，当我回家时，菲菲已经死了。
　　她倒在进门时玄关的上方，一楼楼梯口，选择与我同样的方式，毁灭掉自己。
　　门虚掩着，我就站在门外，我已经忘了是怎么报的警，后面的事都不记得了。

　　我把自己关在楼梯下沿搭建出来的没有灯的小储藏室里，这里是安全的子宫，孩子待在这里面躲避风雨雷电。当我还是孩子时，我很讨厌这里，讨厌到恐惧，现在，我长大了，我喜欢这里，只有在这间小小的不足二平方的储藏室里我才不会受到伤害。不能否定的是，在我的身体里血液里残留着那个男人的劣等基因，所以本质上来说我是个卑鄙的忧柔寡断的懦弱的人，我习惯用坚强来保护自己迷惑大众。我这个混蛋，看看我都干了什么？？？
　　我杀了我的朋友，我杀了她。
　　我杀了很多人，我妈妈的孩子，我自己的孩子，还有我最好的朋友，best。
　　我坚信，我会下地狱的。

　　怎么会是如此？
　　菲菲，你真的这么恨我吗？居然用这种手段来报复我。
　　原来一个人真的是可以被摔死的。
　　她闭上了眼睛，永远的，沉寂了。不会说话，也不会笑，更不会哭，没有思想，没有活动，变成了一具尸体。
　　我最好的朋友死在了我的家里，我连救也没有救她，她就这样死了。
　　怎么会是这样？

　　黑暗中的小小的储藏室，有人试图通过外面门把手把门打开，我惊恐万分，在里面拉紧门不让此等诡计得逞。可是，我很久都没有吃东西了，力气太小，这让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样，小小的孩子，小小的身体，小小的个子，一切是小小的。
　　储藏室的门还是被拉开了，妈妈站在门外，高不可攀的站着。
　　她说，吃饭了。
　　我没有动，抱紧膝盖，低着头。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还是没有动。
　　她蹲下身，在门外，伸手摸摸我的头，手是暖的，有股热气扑面而来，我咬紧牙根不作声响。
　　“这不是你的错。”
　　妈妈的这一句话可谓是一道灵符，化解了我心中的那只鬼魅。我抱紧妈妈，就像小时候做错事时常常撒娇，可是，出了这种事情，不是撒撒娇发发嗲就能解决的。一条人命啊，一条鲜活的人命啊，怎么能说抹杀就抹杀呢，我这样和那些日本人有什么不同？
　　妈妈真的很厉害，她抱着我，哄着我，让我安心的睡在她怀里，如同婴孩进入一个安全的子宫一样，妈妈说：“别想太多，公安局的报告发下来了，证明了那孩子，”她看看我脸色，字句斟酌：“这是一个意外，不关你的事。她没开灯，你知道，我们这种老房子即使大白天不开灯也是非常阴暗的。”
　　此时的妈妈已没功夫理会她自己身上的病痛，她的孩子，正处于危难之中，她不故危险奋力救助自己的孩子。
　　她要我相信菲菲的死是一个意外，至少在现阶段相信，因为我的情况不好，不好到非常的糟糕。妈妈担心我会怎么怎么样，于是她编排了一个谎话，可是我知道她这是在骗我。
　　我怎么可能会没有看见菲菲身体底下压着一颗玻璃弹珠？
　　不过我没有说，我不能说，这是菲菲的秘密，更是我妈妈的秘密，也是我的秘密。
　　菲菲死了，我被审问多次，家里弄的乱七八糟，老有些不认识的人上门来勘察，菲菲到底是在我家出事的，我没有亲自动手，但也是有责任的。
　　她的父母意外的安静，安静到麻木，到现在也不能接受女儿已经离去的现实。他们的要求很简单，由我们家承担菲菲的丧葬事宜。我一口答应下来，妈妈让我去银行取钱，多少一定要给予补偿的，我说好。我奇怪的是，她的家人为何没有为难我，没有去法院告我，内心里其实还是想他们来告我的，毕竟是我害了她。
　　直到菲菲尸检报告出来，出殡的那一天，我才知道答案。

　　公子逸站在水晶瞻仰棺边上，高高的个子，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他一手挽着哭的泣不成声的菲菲的母亲，看起来就像他们家某位得了势的亲属。
　　这个男人，我恨之入骨，从来没这么恨过。
　　他的表情，他的动作，看起来悲伤无比，举手投足间有种错觉，让人误以为他正极力克制自己不去过多的伤怀菲菲。
　　公子逸应该是个影帝，什么金马奖，金鸡奖，华表奖，能得的通通给他得一个。
　　他朝我走来，由于身高关系，他迁就的低下头，说，别太悲伤了，人已经去了，保重身体要紧。
　　我给了他一嘴巴子。
　　又踢又打，他的力气也比我大，制服了我，让保安送我去休息室休息。
　　一切结束后，他又过来，进了休息室，把门反锁，脱下这身厚重的黑色西服随手往沙发上一扔，点了根烟。
　　他离的我很近，身上隐隐散发着香气，一股女人香水的味道，桔子香水，即使在最浓烈的烟雾里，我也能分辨的出这个味道的香水。
　　“给。”公子逸没有多说什么，直接给了我张支票，从桌上传递过来，碰了一下我的手。我把手挪开，不去看他。他嗤声轻笑，极具嘲讽。
　　“你给了菲菲多少钱？”他的意思是指我给了菲菲家里人多少钱做补偿，然后又敲了敲桌上的那张支票，声音响亮想引起我的注意，“这点钱你收下，事已至此，就当今天是由我来操办的吧。”
　　哦，原来他已经给过菲菲家人不少钱了，摆平了。今天的追悼会由我一手操办，现在他付钱给我，让这件事算在他头上，真是聪明，不愧是个商人。
　　“事已至此，你还假什么惺，装什么蒜。”我转过身面对他笑着说。
　　有人说过微笑能够粉饰太平以假乱真，越是微笑越是看不清真正的表情。
　　不知道这一点是精明还是悲哀。
　　“你好像对我很有意见？”他抽了口烟，吐在我脸上，眉毛向上扬起看着我。我把身体向前倾，反问道：“我有吗？”
　　“你没有吗？”他眯着眼睛抽烟，“给你个机会，你现在可以畅所欲言，请吧。”
　　我大笑，笑的不能自制，笑的口水呛进气管里咳嗽起来，对面的公子逸还在抽烟，很淡定的样子。我抽起桌子上的支票放进口袋里，“俊杰的表现。”我拍拍我的口袋，“干嘛要跟钱过不去呢，有钱多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菲菲真是傻，分手就分手呗，难过就说出来嘛，大不了一夜情，找只鸭子发泄发泄，男人这种畜生，不值得呐！”
　　公子逸鼓掌，“说的好，男人的确是畜生，不过，为了后代着想，女人离不了畜生。”
　　他的意思是，女人全他妈是贱货，明知道来的不是人也大张双腿，这种行径和畜生有什么不同，甚至还不如畜生。
　　我的手再一次被公子逸攥紧，这一巴掌没有打成，然后他狠狠甩开我的手。
　　“你以为我会让你再打我一次？”他拍拍我脸：“同一个错误我不会犯二次，这点，我得劝劝你。”
　　我想不通，一条生命在他眼里究竟是什么，他有没有爱过菲菲，他现在的样子与前面折断菲菲的梳子又有何意义。
　　“你难道一点也不难过，一点也不内疚？菲菲死了，为了你死了，如果不是你，她就不会........”
　　“你这话严重了。”他打断我的话，说：“没有我，她一样也会死。”
　　“至少不会是现在！”
　　“有何差别？”他问。
　　“什么？”一下子，我感到害怕，心凉。
　　“有什么差别？现在死，以后死，有什么差别？你能告诉我吗？就像我前面说的，男人的确是畜生，而女人是离不了畜生的，你没有反驳，你为什么不反驳？是因为不知道？还是根本就说不出理由？说不出理由就代表，你心里也是认同的。”他又笑，看不出先前悲伤的影子。
　　他站在那里，恣意嘲笑，说着他自以为是的以借口串连成的理由，乍一点上去有点道理，其实，全是些狗屎。
　　我觉得很悲哀，看看他，他也看看我，我问他：“你有没有爱过她？”
　　“有。”
　　“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爱每一个女人，包括你的母亲。”
　　“我现在知道了。”
　　“什么？”
　　“畜生是不懂道理的，对待畜生也不用讲礼。”我走出休息室，又转过身最后说了一句：“你会有报应的，只要你活着，不管身处何方，只要你活着就一定在劫难逃，祝你长命百岁。”
　　我等着，我等着看你是如何下场。我心里恶毒的想着。

　　晚上，我把妈妈的药片儿藏了起来，我害怕她吃这个药也变的和菲菲一样，报纸上说多吃抑郁药物有增加自杀的可能性。
　　这真可怕，一个人就这样死了，我怎么也想不通，到现在感觉还像在做梦。
　　我再也交不到像她这样的好朋友了，best，再也没有人像她那样叫我天放兄了，再也没有人会时不时的叫我妖妖加以嘲笑。我最好的朋友成了一条分叉线，而我此生将再也遇不到她。
　　我坐在卧室的窗台上抽烟，我一抽烟就想到菲菲，就连抽烟也是她教我的，我怪老天对我不公，把我最亲的人带走，把我最爱的人带走，把我最好的朋友带走，就是不带走我。
　　是因为我是一个□□的罪人吗？
　　也许是吧。
　　我一根又一根，烟灰堆的满满的像雪花似的飞舞，就在此时，我做了一个动作，我把头靠在窗柩上，脸转向外边，看见对面邻居家的墙上有用油漆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我的手抖的厉害，我看了又看，这一整夜，我没有离开窗台，没有睡觉，就为了这几个字，这一句话，他说，每天都是共渡日，我与你同在。
　　有这样一种感情，它被压仰着被囚禁在最深暗的地方，日积月累，它没有屈服反而以更强大更雄伟的力量喷薄而出，奋飞到压迫势力罗网之外。
　　为了这样一句话，为了这样一缕阳光，我又活了过来，如同黑暗中点燃一支腊烛，快要枯死的树枝遇见春天，孤独的蒲公英赶上最后一季的风。他说他与我同在，是的，是他说的，与我同在，在我最悲哀的时候他没有离开我，不，他从来都没有离开，一直都在，一直。
　　菲菲在出事前曾经问过我，人能穿越时空吗？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人是可以穿越时空的。
　　菲菲没有走，她只是穿越时空了，回到寒武纪，回到那个天荒地老的时代。终有一天，我也会穿越时空，我也会回到寒武纪，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