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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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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放
公元二千零一年,九月十二日凌晨,我被宿舍同仁送往校兽医站,高烧不退,发了一身的麻疹。兽医检查后曰:“此乃荨麻疹。”说完便甩袖离去。
犹如三伏天里洗桑拿,乎冷乎热,人难受的要命,我的神志很清楚,菲菲抱着我说话我都知道,可嗓子堵的慌连句整话也说不出,胸口像被压了块大石头,真希望此时来把大锤子,一棒锤砸下来。
迷迷糊糊好像又做了个梦,记不太清,耳朵边上尽是些炮竹,礼花声响,又似打雷鸣战鼓,一浪高过一浪。我胡乱伸手抓扯,抓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拼了命了用力抓,感觉上每用一份力身上重力便加一分,最后不知不觉硬生生的抓麻了手,用尽力气后我也失了知觉。
所谓生死亦不过如此,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其实你已经死了,只是自己没有知觉与思维。但我知道我还活着,因为我身上很痛,钻心的痛,像是针扎,我不知道这做何解释,隔着大洋我与江错共同经历生死。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岸。
我们才见过二次,共渡过一个夜晚,但我好似早就认识他,如久未联系的一个故人,突然在路上不期而遇,微秒不言而语。
我总觉得见过他,就在很久的从前,也许曾经我们隔着落奈彼岸见过。
菲菲说的对,感情本来就没有理智可言。
退烧醒来后,世界变了,电视里,新闻里,报纸上,人们谈论的全是那场灾难。那堆断壁残柱的废墟,斑驳焦黑的土地,梦中我已去过多次,每次我都能准确无误的在人海里找到他,可是我却无力带他回来。
他的电话无法打通,驻美大使馆给我的回复永远都只是,请耐心等待。
生如死灰的日子三天后即离我远去,那是一个黄昏,我坐在窗沿上,菲菲拎着寝室里的电话机跑来,熟悉的声音从电话筒里传来,好像他从没离开过,就在我身边。
“你...你还好吗?”我努力克制自己,尽量让我听起来同平时一样。
“我很好,别担心。我只想告诉你,我没事,这里现在很乱,我可能还得待上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吸了吸鼻子,不料这被他听见,他在那头轻笑出声,我想像着他嘴角上扬的弧度。
“傻瓜,我真的没事,”他顿了顿似是感觉到什么:“你不会是哭了吧。”
“才没有,怎么可能,我从不哭。”我否认到底,反正他也没看见。
他笑出声,“对,我知道,你没哭。”
“你讨不讨厌!”
“我可不讨厌你。”
我不习惯和他在电话里头说话,我们都不习惯,但谁也舍不得挂断电话,听见彼此的呼气声就很满足。
“等我。”
“好。”
之后,江错于一个月后才回来,恰逢国庆,我前去浦东机场接机。
“气色不错,怎么,你又活过来了?”菲菲走到我身边双手抱在胸前,挑着眉,用肩撞了我一下,说话口气很不正经。
我也不是好惹的主,朝菲菲冲了句:“我就不信你没死过。”
可是,这个女人,何等厉害,转眼就把这项“光环”套在了别人头上:“那是,谁叫爱情直叫人生死相许呢。”她的眼睛向对面的上铺飘去“不过,我可没那位死的多。”
“袁丽琪啊。”
袁丽琪在我们系里素有“外交部长”美称,她的男友是校长的儿子,时常虎假虎威的带着这个二世祖回我们寝室。我们也不好意思明说,暗示加明示都没什么效果,这就更加剧了我们小帮派之间的矛盾与冲突。
“听说她现在和个台湾人好上了。”菲菲问。我们学校有很多留学生,有些是从港台地区转来的。
我跳起来说:“不对吧,我怎么听说是个香港人啊?”
菲菲跳起来问:“啊,难道是XX系的那个香港人?”
“是啊,就是他。”
“那校长的儿子和那个台湾人怎么办?”
“不知道。”正在这时背后吹来一股强寒流,我打了个喷嚏说:“管他的,二岸三地,迟早搞出人命,哈...哈....哈秋!”
美国人有句谚语很有意思,在木匠看来,所有事情不过都是钉子与锤子的关系。而机缘难测,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你的朋友会变成你的敌人,再或许你的敌人会变成你的朋友,谁知道呢。
江错
早晨出门心情很好,临睡前的天籁之音让我好梦一整晚。
公寓管家送来早餐,我看着当天的报纸吃着乳酪三明治,配合消化又喝点红葡萄酒。
出门坐地铁到帝国大厦,我的父亲和维拉托诺夫斯基先生在大厦的音乐中心有场演讲。父亲带团在纽约的大都会歌剧院还有几场演出,与他合作的都是古典乐界名流。
我到达大厦内部的音乐中心大厅,维拉托诺夫斯基先生还没到,不过一会功夫,主办方通知临时取消这些活动,维拉托诺夫斯基先生在饭店突感身体不适。我走过去和父亲说了几句,说些什么,记不清说了些什么,总之我们父子见面更像是例行商业会谈。
大厅里,突然地动山摇,巨响过后,桌子,椅子,陈列的华贵装饰器具一边倒的摔了下来,过后,这撞房子像被拉在弹弓上,前后摇了摇。
“怎么回事?”
人们不理解,不知所措,号称最为坚固的大厦怎么了。腰间别着对讲机的警卫奔来跑去,操着英语大声喊着,并指挥大伙儿从逃生通道撤离。
开始,人们以为高层上发生火灾,因为这真的很像,有烟,还有爆炸声。
我们处在十楼。
人挤人的逃生出口,从上涌下的人浪推着前面的人行走,有些女士被踩到裙角,摔倒在地,人们的脚从她们身上撵过。
“女士,快拉住我的手。”我拉住楼梯转角处的一根直立朝上的粗大水管,一手伸向倒在地上的金发老年妇女,人浪太大,一个不小心我自己也会被捲倒在地。那位女士没反应,只是惊慌尖叫,我叫了几声都没答应,原来情急之下我竟忘说英语。
我抓住她的手臂,我们一起走向下层,这位老年妇女大口喘气:“我有哮喘,我有哮喘。”
“好的,马上就要到了,你很快就能得到救助,在此之前,你必须配合我。”
后面的人浪的巨力推阻差点将我和她打散,我挤开人,将老妇人背在身上,走到三楼,离地面很近时我发觉一直跟在身后的父亲不见了。
“爸爸!”我大声呼叫,只是耳边充满慌恐声,没有谁来回应。
我身上背着老妇人边大声叫着父亲的名字,此时,我判断,如果一旦我和老妇人出了大厦,就再也没机会踏进一步,人流往外冲,单凭我一人是无论如何也挤不进来的。我一定得找到父亲。
一名警官在我身边,我将老妇人交给他,转身朝楼上跑去。
“楼上很危险,你不能上去,快回来。”警察阻止我上楼,我挣脱开他就往楼上挤,每走一步就被人群推倒下楼,挤了很久才上到一层,我大声喊叫父亲的名字,内心焦急万分。
“爸爸!!!爸爸!!!”
我撕扯着嗓子,隐隐,听见父亲微弱的求救声,我又叫了几声,确定了父亲的位置。他在一个转角处,被人群推倒,见着他时他正捂着胸口,脸色发青呼吸困难。
“爸爸,怎么了,你还好吗?”
父亲已经说不出话,看见我时他眼大着眼睛,眼神复杂,他指了指胸口,我摸上父亲上衣口袋,里面有瓶保心丸。
“爸爸,我背你下去。”我拉着父亲背在身上,没走几步便摔倒在地。
“我已经走不了,你快走吧。”父亲趴在我身上一动不动,他的头就垂在我的肩膀边。
“不行,我不会丢下你,我们一起走。”
“滚!快滚!离开这儿!”
“爸爸,”我稳定住父亲的情绪:“听我说,我们都能离开这儿。”
要爬起来很难,太多的人,尖叫,哭泣,咒骂,撕心裂肺,GOD无处不在。我始终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楼摇晃的很厉害,我猜想是火事迅速蔓延的结果。在我拖着父亲走到第二层时,更多的人向我涌来,如钱塘江水洪流暴发。
有个警卫,从后方冲出,拉住我和父亲,我们奋力向前冲,再见到头顶那片天空时,我已为安全了,转过头看了背后耸立云霄的摩天大楼一眼。
“别看,快向前冲!一口气向前,千万别回头。”父亲拉住我往前跑,没几步后,身后响起闷雷巨声,此时周围已是浓烟滚滚,路面状况很差。下意识,我扑倒在父亲身上将他的头压住,用背护住他。
哈雷慧星撞地球,“陨石”碎片从我身后擦脸而过,划出一道道美丽的金色火花,肩骨钻心的痛,左手臂知觉已失。“轰”,一投热气从后方拱出,顶在我的背上,我就像只热气球,乘风破浪向前滑去。就在此事,我听见父亲在叫,小左,小左。我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可以放手,我和父亲,得一起回家,因为我们是父子。
之后,我丧失知觉,身体变轻,很舒服,身似飘浮,隐约感觉有道光将我包围。那道光,安详,温暖,我的内心一点恐惧也没有。记忆,迅速回转,那深刻灵魂里的老照片一张张倒流,如此熟悉,历历在目。
原来人在死之前,真的会想起生前种种,然后不带遗憾,喝下孟婆汤投身下一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六亿年前,宇宙的洪荒里,天地初开第一纪,飞鸟与鱼在寒武纪里独自纠缠,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