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班马萧萧（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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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迟被结缡带走后的三天，闻归寒始终都在前往封地的路上。
新帝赐给他的封地远在千里之外，两郡十县，几乎与外姓王同等待遇。外姓王尚有封号，而他亦连封号也无，尊他一声王爷，只算是新帝作为兄长对弟弟的客套。
两郡之首为沮阳，也是九王府所在地。
沮阳处在整个王朝的最南端，颇为富庶，民生安乐，距帝都天景有半个多月的路程。所谓眼不见为净，大抵便是如此。可闻清桓也不怕闻归寒有逆反之心，闻归寒的生母——先帝的瑜贵妃被闻清桓以颐养天年为由，尊为瑜贵太妃，扣留宫中。
瑜贵妃生有两子三女，深得先帝宠爱。除闻归寒外，十一皇子闻熹宁也是瑜贵妃所出，然而先帝却更喜爱九子归寒，从小带在身边，亲自教习书画和骑射，从不假他人之手，可谓倾心倾力。
先帝病故之后，在踏出先帝寝宫的刹那，一身素衣的少年面向远处立着，神情无悲无喜，他清楚地看到那些大臣侍卫的目光都变了——从谄媚变成了嘲讽，他最得先帝宠爱却失去了一切，皇位、权力、地位，什么都没剩下。
闻归寒忍住了他所有的眼泪，先帝断气之时，身体已极度虚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握住他的手，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先帝待他是真正的父子情深，然而他却连号泣都不能。颜韵之立在他身后，攥住了他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句“殿下，忍字为先”。
忍字为先。
那是闻归寒第一次用正眼看这个始终卑躬屈膝的妻子，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眼神里的坚决和沉静让他微微有些动容。
他看不起她，一向都是——他原本要娶的就是她的妹妹，不是她。
然而没想到在最后，推了他一把的，却是这个毫不起眼的王妃。
而后来，连这位唯一在他身边的王妃也死了。
颜韵之的离奇死亡让他被嘲笑的同时也被深深地唾弃着，当过去那些“年轻有为、少年盛气”的词句统统被消抹干净，只成了“妒兄杀妻，年少猖狂”。
想着这些的时候，闻归寒正与墨鹦踱马行在大道上，蔓延在两人之间的是一如既往的沉寂。他原本最是意气风发，而今话却不多，只偶尔应墨鹦几声，便又沉默下去。
半个多月的路程，他不在乎会走多久，甚至也不在乎沮阳会如何。闻清桓只不过是找了个地方让他离得远远的罢了，那里必然已不需要再有他来插手。他不担心花迟，颜家自会保她安全无忧，亦不担心瑜贵妃，只要他安分守己，瑜贵妃便是安全的，毕竟闻清桓不会轻易让这两个到手的筹码出丝毫的意外。
前面又是一座小县蓝田，闻归寒有些倦，便与墨鹦说了在此歇息。墨鹦急着要他去沮阳重振旗鼓，对闻归寒这样疲懒的现状恨得牙痒痒，却又不敢说重话，生怕触及闻归寒的心伤。
蓝田离天景不远，也甚是繁华。两人打马进城，竟也有一种还身在天景的错觉。
墨鹦选好了客栈，便带闻归寒过去。
掌柜初初看他们二人衣裳华贵，料是贵客，凑上来一问才知只要一间普通客房，便换了脸色，只懒洋洋吩咐小二领他们上去，面上也不带笑，激得墨鹦忿忿不平。
两人盘缠不多，银子也紧缺得很，是以一路需得省着用，再者按照闻归寒如今的速度，怕是到了沮阳也不知要何年何月了。
闻归寒却也不挑剔，只木着一张俊脸，临桌一坐便是一个时辰。
墨鹦闷得厉害，几次想拉他出去，可转过头去看到他那张脸，又把话复又憋了回去。
到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墨鹦凑到闻归寒身边讨好道：“王爷，咱们不如出去走走？”
闻归寒看他一眼，只抿紧了唇道：“大丧期间，你也敢行乐？”
墨鹦瞬时蔫了，只耷拉着脑袋陪他坐下。
闻归寒又慢慢道：“出去走走，却也未尝不可。”
墨鹦登时跳了起来，喜滋滋道：“那我们这便出去吧？”
闻归寒看着他淡淡笑了笑，展袖起身，慢慢点了点头。
正是傍晚，花灯才刚起，远处薄雾已渐渐拢了上来，晚霞的流光还驻留在屋顶，只要一抬头，便能见到那光影斑驳的五光十色。
闻归寒一身暗青衣衫随蹦蹦跳跳的墨鹦走在人群里，少年俊秀的容貌和与生俱来的雍容之气让人频频注目。
才十三岁的墨鹦却不甚在意，还如孩子一般笑道：“王爷是没见惯这些场面吧？”
闻归寒负手一立，淡笑道：“初时与父皇微服出巡，什么场面没见过？”他提及先帝，容色略略黯下去，只唇上噙着一丝笑，然而那双漆黑的瞳孔里，却是半分笑意也无。
墨鹦顺着人潮的方向往前挤，闻归寒素来不喜热闹，只道：“你且去吧，我在这里吹会儿风。”
墨鹦却不饶过他，笑说：“王爷闷得太久了，我听人说前面有祭龙女的仪式，想必热闹得很。”
闻归寒闻言眉峰却是略略一紧：“父皇殡天，此时还是大丧，按理不可有此类典礼。”
墨鹦道：“那正好，王爷去瞧一瞧，究竟是何原因，日后述罪时也免得师出无名。”
闻归寒知墨鹦此言不过是为了引他去凑那个热闹，却也不想拂他面子，只道：“也好。”
两人正说着，行至一半，闻归寒却又听下了步子。
墨鹦不明就里地偏首道：“怎么了？”
闻归寒眉睫下的眼神略略起了波澜，他抬手止住墨鹦的话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人潮涌动，墨鹦莫名地立在原地，闻归寒却慢慢合上眼眸，抿紧了唇不语。他容上似是覆了清霜，薄薄寒意透出，衬得他整个人格外森冷安静。
过了许久，人群渐疏散了些，墨鹦始才明白过来闻归寒为何要停下脚步。
他听见了，极轻极轻的箫声，混杂傍晚的风里，变得格外飘忽。然而这箫声却分外凄迷，声色低婉，似有一双手在撩拨着人心底深藏的过往。起承婉转，如山涧清风，顺势拂开，却又像是声似空谷足音，泠泠悦耳，又恍然若江上明月、海上弄潮，波澜荡开，带着一种极致的干净和清冷的疏离。
箫声越吹越响，却陡然转了调子，刹那激越起来，如同折枝的松柏，让人“迸”地一下震了心神。与方才的淡泊宁静不同，此时的每一个音都像是极其用力地吹奏着，穿云裂石一样的声响，振聋发聩。先前尚有那种绵远而沉静的味道，而现在，只有源源不断的凌厉和压迫感。如千军万马在奔驰，滚滚黄沙淹没了视线，尘土在翻滚，连呼吸都能感受到空气里的狰狞。
闻归寒霍然睁眼，抓住墨鹦的手腕向后一跃，宽大的袖袍被他扯开扔散在空中。
只听“唰”地一声，那暗青色的衣袍便被一剑割开，挑在了剑锋上。
闻归寒松开抓着墨鹦的手，从腰上抽出一直藏着的短剑，缓缓横到了眼前。他眉目半抬，容色清寒，如同雕刻。
被割碎的衣袍还在风中飘着，猎猎之声不绝，箫声却骤然断了。
衣袍还未落下，风“呼”地一下被催开，闻归寒目色却是愈加清明。
一剑劈来，向着闻归寒的头顶直斩而下。
少年轻挑了挑唇角，起身飞跃与那剑缠斗在一起。闻归寒的功夫是先帝亲授，短剑挥舞起来凌厉冷峻，招式流畅干脆，毫不拖泥带水。而袭击他之人，面束黑纱，行剑却更为轻盈灵活，且剑锋寒光凛冽，通身漆黑，亦是好剑。
两人正斗着，闻归寒却觉一只手猛然伸到了他的腰侧，反映已是不及，一个闪神他已被那手一掌推了出去。
气息未平，闻归寒退了一步，落在不通武功的墨鹦身前，横剑冷看着面前突然插手之人。
碧玉箫打了个转儿，别开顶来的剑锋，清越一声撞击之后，那人方右手一拂同是黑色的衣袖，绕住漆黑的长剑，左手持着一管玉箫顶上了黑衣人的喉间。
“抱歉打扰了九王爷的兴致，舍妹顽劣，在下管教不严，还请九王爷恕罪。”
箫声清越，人声却也清越。
黑衣的少年侧首勾唇一笑：“想必九王爷大人大量，不会介意吧？”
那是一张甚是秀致的脸，说不上英俊，也谈不上秀美，却极有气韵。长眉如柳，凤眼含笑，人如箫，箫如人，皆似那碧玉，清洁温和。
“哥哥！”持剑之人扯面纱，面带恼火，“你管我做什么！”
少年浅笑收回玉箫藏进袖里，道：“暮紫，你跟我出府又是做什么？”
闻归寒听得两人对话，对两人身份已猜得几分，如今听这少年唤出“暮紫”之名，方确定下来，立于远处，看向那少年，拱手道：“箫小侯爷，幸会。”
“诶。”萧暮寒一抬手，笑道，“若是王爷说一句‘久仰大名’，在下会更高兴一些。”
“哥。”萧暮紫拽下他的手臂，怒道，“这人杀妻恶名在外，你还结交他做什么，还不如让我今日就将这恶人了结了！”
萧暮寒依旧笑着，玉箫从袖里弹出，敲在萧暮紫的额头，他只道：“你亲眼见了？亲耳听了？尽胡闹。”
闻归寒不愿欠萧暮寒人情，将短剑收起，拾起地上被割得支离破碎的衣裳，又道：“多谢小侯爷今日出手，然归寒虽落魄，却也不需假他人之手行事，就此作别。”
“王爷且慢。”萧暮寒一手扣住萧暮紫的手腕，强行将她按在自己身后，容上笑容浅浅，声色却肃然下来，“在下知道，即便在下不出手，舍妹这点拳脚小功夫也入不了王爷的眼，只是在下此行，确是受家父所托有事相商，还请王爷移驾侯府细作商讨。”
此二人正是蓝田县所属的长陵郡郡侯的一双儿女。
长陵萧家乃闻氏王族的开朝元老，长陵侯之位亦是历代世袭，此代的长陵侯名萧望，正是萧暮寒与萧暮紫的生父，传闻其广结善才、极为豁达。
闻归寒心有防备，不知萧望此刻遣出萧小侯爷亲来相邀是何用意，亦不知方才那一场闹剧般地刺杀究竟是刻意还是偶然，只不过，蓝田一行，怕是无法善了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班马萧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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