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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1998年。
      南方的九月初,太阳没入地平线以前,燥热几乎堪比盛夏。
      岚风和两个要好的同学在校门口告别,随后朝父亲停车的方向走去。
      这是她升入高中后的第一个周五。最后一节课是体育,刚打完排球的她热得要命,一坐进车她便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面纸擦汗。
      海诚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微笑着说:“天气挺热的吧?稍忍忍,一会儿就凉快了。”
      岚风甜甜地“嗯”了一声,将擦过汗的纸巾揉成一团捏在手心,双手置于微微并拢的腿上。海军蓝的校服裙摆衬得她的手格外白皙。车子开始奔跑。果然,没多久岚风便感受到车里舒爽的冷气。
      九十年代末的省城,私家车虽已不算稀奇事,可也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平民商品”。她承认,每周五在校门口,在同学艳羡的眼神中跨入这辆黑色的别克车,都让她有瞬间虚荣心上的满足。父亲早些年前就下海经商,到如今,虽说不上“家大业大”,倒也算干得风生水起,直看得当时骂他丢了铁饭碗的一干人等眼红。
      “你妈妈今天买了你爱吃的山竹。”海诚驾车拐过一个弯后,不经意地说了句。
      “哦。”岚风应了句,笑容从脸上缓慢地松垮下来。她整个人歪向车窗,刘海从她额头的侧面滑下,轻扫她的睫毛,她的眼睛被蹭得有些痒。她抬手把头发理到耳后,再次靠向车窗。玻璃硬硬的,而且有些凉,这个姿势并不令人舒适,可她似乎不愿意多动,目光懒散地投向车外的街景。行道树连同地上斑驳的光影,在她眼中迅速地后退。
      突然,她坐直了身子,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从无意识地“虚空”状态一下子变得聚焦。她侧过脸,伸手按下车窗,几乎要探头出去。
      街边有两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儿不疾不徐地在树荫下走,一边走一手指快速的比画着什么。岚风看不懂他们在聊什么,不过她猜是在说什么好玩的事,因为在比完手势之后,两个人都咧开嘴笑了起来。
      在车子与他们即将平行的一瞬,其中一个稍瘦的男生不知为什么侧转过头,她因此得以看清了他的脸。心里有一扇刻意封闭的窗被狠狠撞开了,窗的那边是一个被她“隔绝”多年的自己。然而那个男孩儿的出现,让那片透明的玻璃说碎就碎了,哗啦一声,明晃晃的光反射得她眯起了眼睛,难辨悲喜,只觉一时无所适从。她无处可逃,只庆幸自己身在车内,于是她缩回身子,低垂着脸,避免让车外的人注意到自己。好在车子就这么往前开过去了,她想,他应该没有看到她。她双唇微启,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握起的手指松开,冷静之余,她开始回想刚才看到的那个男孩儿:白白净净的一张脸,还像小时候一般秀气。他从来就和小镇上那些顽劣调皮、经常玩得浑身脏兮兮的男孩儿不一样,那么一点点大的孩子,却自有股斯文沉静的味道——岚风固执地认为这和他的耳朵听不到没有直接关系,而是源自他与生俱来的天性。即便偶尔他也会流露出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和调皮,他的气质却始终是文雅的、精致的。是的,精致——岚风就没再见过比乔林看上去更精致的小男孩儿。常听人夸奖一个小孩长得好看,就说这孩子像个洋娃娃,不过岚风觉得乔林并不像“洋娃娃”,他的长相完全是东方的,鼻子不像西方人那么高,可是线条很优美;他也没有深邃的眼窝,他的眼形是略带狭长的凤眼,瞳仁黑漆漆、透着水亮;睫毛不很浓密,可是又黑又长,一根根分明地卷翘着,衬得一双眼眸单纯而明净。岚风想,或许正因为记忆中他的长相太漂亮,所以时隔多年,她还能一眼就认出他来吧。现在出现在她眼前的乔林和小时候的他当然有所不同,最大的差别就是……他长大了。
      岚风来到这座城市也已经好几年,以前却从未与他偶遇过。看他的样子,应该也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她这时才想起来,好像是有一所聋哑学校在街的另一头。
      “岚风,你怎么了?”
      她惊觉自己的反常,立即把车窗关好。回头对海诚说道:“不知怎么回事,刚才一下子觉得有些晕车,开窗透透气。现在已经好了。”
      海诚没有疑心,体贴地放慢了车速。

      到家后,海诚按了门铃,很快门被打开,孟遥对门口的父女俩说了句“回来啦”,很顺手地接过岚风肩头的书包,提了进去。
      “妈,”岚风换上鞋,随即看到了摆在餐桌上的一篮山竹,笑了笑说,“有山竹啊,我喜欢吃。”
      孟遥说:“是啊,知道你喜欢吃才多买了点,不过这东西不能一下子吃太多。”
      “嗯。”她顺从地点头。
      “一会儿就开饭了,晚点再吃水果,不然该吃不下正餐了。”孟遥转身进了厨房。
      “妈,我先练一会儿琴。”岚风走向自己的琴房,关上了门。
      流畅的钢琴曲从门缝里向外流淌。
      一滴水珠掉在了白色的琴键上。眼泪的力道很轻,不会破坏美妙的旋律。
      她不敢说,她其实不喜欢弹钢琴,对“山竹”也没有特别的偏好。
      她是在“扮演”一个喜欢吃“山竹”的女孩,为的只是讨好她最重视的亲人。

      做完作业,合上书本,岚风回头看了眼放在床头柜上的时钟:已经快十点了。
      她稍稍伸展了一下脖子和肩膀,这时才想起右手边还有妈妈刚才端进来的一碗酒酿小圆子。她端到面前吃了起来。搁得久了,汤都凉了,圆子也略有些黏糊。不过她还是连汤带料吃得很干净。
      岚风的妈妈孟遥在丈夫下海经商后不久便辞去了工作,一心做起了家庭主妇。拿她的话说,她每天最开心的就是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把她准备的食物消灭干净。对此,海诚和岚风也一贯捧场。在所有人演中国,他们俨然是十分幸福的一家三口。
      然而,岚风并不是海城与孟遥亲生的女儿。
      她还记得刚到这个家的时候,爸爸妈妈对她总是轻言软语,让她几乎受宠若惊。然而初到一个陌生家庭的拘束感毕竟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某一次她做完功课已经很晚,肚子又不知为什么特别饿,她不好意思直接对养父母说,便自己去厨房找饼干盒。盒盖有些紧,她一失手把饼干盒的铁皮盖子掉到了地上。孟遥听到动静,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当岚风拽着自己的衣角在想该怎么跟妈妈解释的时候,妈妈只是轻轻抱了下她,用很温柔很温柔的语气对她说:“岚风,我还以为你摔到哪里了。肚子饿了吗?”然后妈妈摸了摸她的头,晶亮的眸子里满是笑意地说,“不要吃饼干了,妈妈给你做点热乎的东西吃。”妈妈的那个声音和语气,好听得直让她想哭——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为人儿女的幸福。
      之后的每一天晚上,她都能尝到妈妈亲手做的夜宵。岚风总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对这样的生活充满感恩。
      无论如何,来到省城后的日子要比她在清岚镇时要好得多:没有人会骂自己是克死爹妈的扫把星,更不必担心哪天会被勉强答应收容她的阿姨家赶出去。

      岚风原本姓夏。亲生父母的事都是听镇上的人有意无意间告诉她的。那个时候她还很小,别人说的东西,她也不能全部听明白,只知道自己原本有个哥哥,母亲怀她的时候,哥哥就被查出患了血癌,母亲原本要把全副身心投入到照顾病重的儿子上,甚至动过把胎儿打掉的念头,是父亲的劝说才让她打消了这个打算。毕竟,儿子的病危在旦夕,要是万一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妻子肚里的孩子或许能给这个家带来些许慰藉。
      “备胎”这个词,是岚风很后面才听说的,不过身为“备胎”的感受,她很早就有所体会了。
      如果,她这个“备胎”真能给这个不幸的家庭带来一丝曙光,那么她也没什么好怨的。
      然而就在岚风出生前,哥哥病重不治,妈妈几乎崩溃,肚里的胎儿也差点保不住。而就她出生的当天,她的爸爸在赶往医院的途中被一辆卡车撞倒。等岚风呱呱坠地后,她的母亲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丈夫。
      当护士把襁褓中的岚风抱给她看的时候,她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就把脸转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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