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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命运路口谁执灯 ...

  •   岚风周六去了云衡家。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她很想把自己和乔林交往的事告诉云衡。
      去的时候,是文皙给她开的门。从她那里得知云衡的母亲近来身体不好,因不放心云衡,才拖拉着没有去看病。今天是周六,文皙休息在家,褚母被丈夫劝说云衡有文皙照顾,这才去了医院。褚爸爸也陪着去了。
      “我在给你小叔叔换被子呢。你先坐一会儿。冰箱里有饮料,想喝什么就自己拿吧。
      “谁来了?”
      二楼的楼梯平台走出一个人,是季寒。
      岚风以前也不是没在褚家见过他,也知道他和云衡、文皙皆关系甚密,因此并不诧异。
      “是岚风啊。”季寒打招呼道。
      “季老师好!”她朝着他点点头,转头对文皙说,“我还是先上去看看小叔叔吧。”
      “也好。”
      云衡依旧安静地睡着。
      文皙和季寒一时也顾不上再招呼她,两人合力先是把云衡绑好束带,用体位转移机吊起。随后开始更换他的被褥。天气转凉了,该换上厚的被子了。一年一年的,时间真快啊!岚风看着被转移机上沉睡的云衡和忙碌中的文皙与季寒,心中伤感。
      “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她问。
      “有季寒搭把手就足够了。”文皙道,是她一贯温柔娴静的口吻。只是岚风觉得,她和过去的神态又有点儿不一样。准确的说,这种变化是可喜的。她的脸庞不再那么苍白,眼睛里回复了些年轻的神采,唇角的笑容弧度也不再显得牵强,仔细看看,久未化妆过的她今天似乎还化了点淡妆。似乎重新有一种勃勃的生机注入了她的生命里。
      季寒也说:“岚风,你先去外面玩一会儿,在换被子,难免有些灰尘什么的,等换好了,你再进来看你的小叔叔。”
      岚风想,自己在这里也的确帮不上忙,反而使得房间空间变得拥挤。正当她准备退出房门的一霎那,她瞥见转移机上吊着的云衡的嘴角微微张开了一点,涎水落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便连忙去床头柜上抽纸巾,季寒大概也是正巧看到了刚刚这一幕,快他一步去也去抽了纸巾,两人一前一后险些撞上。
      错身之际,岚风突然看到了什么,整个人呆住了。
      季寒似乎没有意识到什么,只是专注而温柔地俯身擦拭了云衡的嘴角。
      “季老师……”岚风迟疑着,最终仍然说出了口,“你和文皙姐……在一起了吧?”
      季寒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下,但很快便转身答道:“是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脖颈处有残留的口红印记,但却坦然地向岚风承认了这个秘密。
      岚风一时间有些混乱,不知道该喜还是悲。只是当她望着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的云衡,不禁流下泪来。
      “岚风,对不起!”文皙捂住脸,无力地俯靠到墙上,“人为什么没有办法对抗自私!为什么老天不让我的心也死透了呢?事到如今,我还能和人谈情说爱,多么可笑,是不是?”
      “我该怎样让你明白,自己的生命也很珍贵呢?”季寒的声音充满痛苦和无奈,转而对岚风道,“你知道吗?这个傻瓜上次跟我们上山,被蛇咬了都不说实话。还好蛇没有毒,送到医院后检查下来没事。但凡她对自己好一点,我可能都没有勇气跟她表白。可是不能眼睁睁看她自我埋葬下去了!”
      文皙仍然靠在墙角掩面而泣,季寒大力却不失温柔地拉起她,迫使她的脸转向自己:“我们只是凡人!我们既没有办法对抗天意、也没有办法对抗自己的内心!但是,我们不可以再更懦弱一点了。如果我们连承认我们自私的勇气都没有,那也太虚伪了!岚风,可能你会觉得我是在趁虚而入,你大可以鄙视我。可你知道吗?这些年,文皙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去评判,可我有我的不忍!岚风,我不需要你认为我们今天的选择是对的,我只是希望,你也有一分不忍,那么,也许你会不那么恨我们、怪我们,你会给这个可怜的女孩给予一些同情和理解。——她比你大不了几岁啊!”
      “不要说了。”岚风朝着他们走过去,将文皙的手交到了季寒的手中,“没有人有资格去评判别人的感情。对你们,我岂止有一分不忍,我有很多很多分的不忍、很多很多分的喜爱、很多很多的分的敬佩,还有……很多很多分的歉疚。有些话,我至今也没有勇气说,可是,我一定要说的是:能看到文皙姐幸福,真的是太好了!季老师,文皙姐照顾了小叔叔那么多年,很辛苦,好在余生还很长,以后的更多年,就拜托你好好照顾她了。”
      “岚风……”文皙泣不成声,拥住了她,“没有坚持到最后,对不起!”
      “说什么傻话呢!”岚风抚摸着她因哭泣而起伏的后背,“因为爱,你已经牺牲了那么久,从现在开始,他不再是你的责任了。放心,会有人继续守护他,他有他的家人,这其中也包括我,我也是他的亲人,等他的父母老去,照顾不动他的时候,我愿意照顾他。”
      季寒哽咽道:“虽然现在这种情形说这样的话有些不配,可是,云衡是谁?是我最好的朋友!照顾他,并不是什么责任,而是出于真心。岚风,他是我们大家都珍视的云衡,是我们谁都不会放弃的云衡!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拒绝我和文皙对他的关心,任何时候,他需要帮助,我们都不会抛弃他。对么,文皙?”
      “是的!是的!是的!”文皙一个劲地点头。
      三人在房里抱头痛哭的时候,没有人留意到,云衡的手掌颤动又捏紧,眼角有泪水滚落到新换的床单上。
      “岚风,可不可以暂时替我们保守秘密?”文皙央求道。
      岚风正要回答“当然”,季寒却道:“不,文皙,勇敢一点!隐瞒真相才是最大的错误。尤其是,当那是一个我们迟早都要面对的问题时,拖延政策根本就没有意义。我们只会变得一天比一天更缺乏勇气而已。”
      岚风心有所触,点头道:“我同意季老师的说法。文皙姐,要我替你们瞒着很容易,要你们亲口说出口很难。可是,这本来就是应该去做的事啊,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吗?”
      文皙的身体微微发颤,声音也有些发抖,可她的眼中有了一丝坚定的力量:“我……我答应你们。”
      “谢谢你,文皙!”季寒忘情地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神色像个孩子,“我太幸福了!这样幸福的时刻以前只出现过一次,就是小时候医生告诉我,我的心脏手术完全成功,我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的时候。那是种获得新生的感觉!你知道吗?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活着真好!有你的世界真好!”
      文皙半嗔道:“你真是的……当着岚风的面说这些……也不害臊!”
      季寒笑道:“岚风也是个懂爱的女孩,她会理解的,对不对?”
      岚风笑而不
      一晃到了中午。文皙为褚云衡鼻饲完毕后,起身要去厨房准备午饭。季寒道:“你歇一会儿,我来吧。”
      文皙也未多客套,微笑道:“那就辛苦你了。我先给褚伯父打个电话,问他们中午回不回来吃,看要不要给他们留饭。”
      岚风也去厨房给季寒打下手。等他们从厨房回到客厅,发现文皙脸色凝重,眼底一片凄然。
      “怎么了?”季寒放下碗碟,坐到沙发上搂住了她的肩头,侧脸关切地询问道。
      文皙道:“褚伯母的身体恐怕……”
      “奶奶的身体怎么了?”岚风也不由紧张起来。
      “伯父没说得太细,只说怀疑是胰腺癌,他们还在医院里。”
      岚风没想到这么严重,也是吃了一惊。季寒问:“那现在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刚问了我们要不要也去医院看看,伯父说暂时不用了,人多了伯母反而会疑心加紧张。而且,他也不放心云衡。”文皙忧伤地看了一眼季寒,道,“不如你先回去吧。”
      季寒无力地松开拥住她的手臂,苦笑道:“对你来说,我现在连陪伴你都显得多余吗?”
      文皙拿手挡住发红的眼睛:“季寒,我请你谅解!在这种时候,这个家没有气力再承受巨变。你的存在怎么可能是多余?我让你走,只因为你在这里,会动摇我,会真真实实地动摇我!我怕我自己控制不好自己的神情举止,我怕我们藏不住我们的心事!我不想在这种时候给这个家添乱,这个时机不对!你明白吗?”
      岚风看着文皙送季寒到门口,门合上的一瞬,文皙与她对视了一眼,终于如被抽离了所有气力一般倏地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
      岚风无从安慰起,她只是默默地陪着她在地上坐了一会儿。

      深度体检的结果并不理想,褚伯父下午打来电话,让文皙帮忙收拾一些生活用品送到医院,说是褚母需要即刻住院。
      文皙收拾好了东西,深呼吸了一口气,身体却仍止不住颤抖。
      “我去就好。”岚风拦住了她走向门口的身影。“你在家看着小叔叔。”
      “家里还有保姆阿姨在,我去一会儿没事的。”
      “不,你现在的精神恍惚,我担心你出事啊。”
      “我害怕……”她拉着岚风来到褚云衡的房间,指着一动不动躺着的那个他道,“我害怕面对云衡。看着他,我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明明已经是一个想逃跑的懦夫,却虚伪地陪伴在她的床头。可恶至极!”
      “文皙姐,请你坚强一点、坚定一点!你没有做错什么,也许现在的时机不够好,可我们总有面对真实的那一天,到那个时候,我绝对支持你的选择。不要有任何的罪恶感,为这个家、为了小叔叔,你做得够多了。
      “命运对云衡不公。”文皙流泪道。“我曾经那么爱他……他曾经是那么可爱的一个人……”
      “你爱过他,然而那样的他已经再也回不来了。”岚风道:“不公的是命运,残忍的也并不是你!我不得不说:即使你继续留下,对现在一无所知的小叔叔也不会任何意义,可是如果你选择放弃季老师,那摧毁的是你俩具有无限可能的未来。文皙姐,这里就交给我好了,你先去医院送东西吧,路上小心。”
      文皙走后,岚风趴在床头,看着云衡道:“小叔叔,你会怪我吗?我害你失去了健康、现在还在鼓动文皙姐离开你。虽然对于文皙姐来说,我是发自内心地祝福,可是对于你,我还是太残忍了吧?”她的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为了清洗起来方便,云衡的头发在多年前就一直保持着板寸。岚风摸到了他头皮上的疤痕,心中一痛,“小叔叔,如果你能醒过来,狠狠地骂我一顿,该多好?”
      云衡的眼皮震颤了几下,竟微微张开。
      岚风却没有太多的惊喜。她曾经以为,植物人只要张开眼睛,便是有清醒的迹象。可后来类似情况发生过好多次,从一开始全家人欣喜万分地去叫医生查看,到后来得知这种睁眼是无意识的,事实也的确证明,云衡即便是睁开眼睛,也对周遭的事物没有任何反应,大家渐渐也就灰了心。
      只是,他几乎空洞的目光仍然重重地击痛了岚风,她哭着抚摸他的眉毛,抽泣道:“我果然还是没有资格幸福的,对不对?我怎么可能在夺走你的一切后,得到所谓的爱情呢?小叔叔,你不会允许的,对吗?”
      紧闭的门外有人敲了敲门。岚风收敛了一下情绪,应道:“请进。”
      “岚风,你的手机在客厅里好像响了好几次。”推门的是保姆贺阿姨,“我帮你把包直接拿过来了。”
      岚风谢过后接过包,从里面掏出手机查看。是乔林,一连发了好几条消息。
      ——你晚上有没有空,我们一起吃饭?
      ——或者明天也可以。
      ——你要是忙的话,那就回学校见吧。
      ——可是……如果有一点点的时间留给我的话,记得告诉我,我……很想你,想得不得了……
      真是个傻乎乎的小男孩!岚风忍不住笑了,放下手机的那一刻,她却蒙住脸压着声音哭起来。
      她喃喃道:“小叔叔,我害苦了你,也耽误了文皙姐那么多年,我不能再伤害乔林了。听上去像是个自私的借口,也许事实上我就是很自私!我承认,不止是为了乔林,我自己也舍不得放手啊!小叔叔,我喜欢乔林,我想和他在一起。害你遭遇车祸,害你失去健康、害你失去所爱、害你失去前途,这些你统统不要原谅我,我也不允许自己原谅自己。只有乔林,只有收获爱情这件事,请你原谅,好吗?”
      云衡阖着眼皮,似乎又陷入了昏睡。
      她拿起手机,咬着唇打下了一行字:
      ——今天不行,我姑奶奶住院了,我小叔叔家全家都去了医院,小叔叔没人照看,我陪着呢。不过,明天晚上我就回学校了,到时宿舍楼下见吧。
      没多会儿,乔林回复了一条消息:
      ——你地址发我一下,我打车过来。
      只有这简短的一句,却让岚风心头一安。有什么甜言蜜语,比得到真实的陪伴?他懂她,知道她无助时的脆弱,知道她最需要的是怎样的慰藉。乔林,她当然知道他的好,可是直到最近她才知道,他可以那么好、比她原来所了解的更美好上千百倍。

      算准乔林快到了的时间,岚风早早就守在客厅,因此门铃一响,她就起身开了门。乔林把手里的果篮放到玄关的小几上,伸手便自自然然地抱住了她。
      “好啦,家里还有阿姨在。”岚风拍拍他的腰,也并不推开她,只嘟囔了一句,约摸乔林也听不到她说的是什么。
      果然乔林抱了半天才撒手,直起身道:“我要是不来,这两天都见不到你了。”
      岚风伸手要比画什么,却被乔林轻轻握住了手掌。他摇头道:“岚风,以后,不需要特别迁就我。反正我本来也会读唇。”
      她有些不解:“你会读唇,我也会手语,谈不上特别迁就。”
      乔林道:“我现在是你的男朋友。我想看上去正常一点。”
      岚风没有说话,她不是不懂他的心思。在爱情里,他们是平等的;在世俗眼光中的爱情里,他们却显得并不对等。这并不能怪他敏感自卑,他已经做得够勇敢,所谓的软弱面,也都已向她敞开。
      “我以为,你会生气我那么说……”乔林微微笑着,道。
      岚风缓缓道:“如果那样,我也太不识好歹了。”她勾着他的手指进了云衡房间。岚风坐在床沿上,乔林则把椅子挪到了她的对面后坐下。
      “你能了解我,真是太好。”乔林道。“对了,你小叔叔的妈妈、怎么样了?”
      “好像检查结果不乐观。”岚风道,“可能是癌症。”
      乔林道:“我知道你最担心什么,我说过,以后,我会和你一起照顾你的小叔叔。你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
      “乔林,”她斟酌着措辞,道,“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可是,你也看到了,照顾病人是一件多么磨人的事。这几年,你只要看一个人的变化就知道了。”
      “你是指——文老师?”
      “嗯。除了小叔叔,我最对不起的人是她。她一直都误以为,是因为当年小叔叔是因为和她约会才被车撞了……这几年,她在褚家的日子不好过,尽心尽力的照料却得不到所谓的原谅,因为褚家的人也都在心里责怪她。无论她做得多好,都不会有人感激她的。所有人都只是会记住一件事——是她害他们心爱的儿子变成了这副模样。可是越知道这些,我就越没有勇气向所有人坦白事实——是我!当年要不是我多嘴,小叔叔不会回去换所谓的礼物,不会被在那一秒撞上那辆可恶的车,一切悲剧,都是我造成的!我才是罪魁祸首!”
      “岚风,”乔林前倾身体,按住了她颤抖的膝头,“你冷静点。我还是那句话:你如果想说出真相,我支持你;你如果不想,我也可以、陪你隐瞒。你有错的话,我的罪恶、不
      比你少。”
      “我不知道我还需要多久,才有勇气说出当年的真相,但有一件事,我现在就想去做——让文皙姐自由。”
      乔林不甚明白:“文老师说她想离开了吗?”
      虽然面对的是乔林,但她记得自己对文皙的承诺,这件事,她和季寒既然还没有立即公布的打算,她就不便去揭晓。因此她只道:“也没有,我只是想劝她离开褚家,去过自己的日子。”
      “这很应该。”乔林点头,“遇到合适的机会,我会帮你劝劝她。”
      晚饭前,乔林要离开。岚风诧异道:“怎么?不陪我吃饭?”
      乔林道:“你虽然是亲戚、但也是客,我属于、不请自来的,不好再麻烦别人。我看阿姨照顾你小叔叔、都够忙了。现在饭好了,我是来、督促你吃饭的,趁热吃吧。”
      在客厅里端菜的保姆贺阿姨憨厚地笑道:“没关系的,我坐了好几个人的饭呢,小伙子你吃完再走。”
      岚风实在不舍得让他饿着肚子回家,谢过贺阿姨后,扯了扯他的衣袖,带着点撒娇的神情道:“你陪我吃,我才吃得下。”
      乔林哪里禁得住她这么说,便也留了下来。
      两人坐下刚准备动筷子,门铃响了。岚风还以为是褚家的人回来了,谁知进门的是自己的母亲孟遥。
      乔林紧张地站起身来。之前虽然他去海家玩过几次,也见过海诚夫妇,只是,他们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和岚风现在的关系吧?
      “阿姨好。”他笨拙地为孟遥拉开了一张餐桌旁的椅子,结结巴巴地道,“阿姨、还、还没吃饭吧?呃,要不要一起吃?”
      严格说来他说这话并不合适,他自己都只是作客,倒弄得像代行主人之礼似的。他自己也觉得不对头,又试图“挽救“道:“我是说,岚风不喜欢、一个人吃饭,您来了,我就先回去了……”
      “小乔你别走,我在家吃完过来的。”孟遥温柔而缓慢地道,“褚家有些状况,我知道岚风在这儿陪着,不放心来看看罢了。”
      “妈,”岚风料到褚家已经和自己父母打过电话,待母亲坐下后道,“医院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妈只听说不太好,你爸爸现在也过去了。回头应该能知道得详细些。”孟遥说,“你还小,熬不住夜的,这里有我看着,你吃过饭就回家去睡。”
      岚风知道自己也拗不过母亲,只好乖乖点头。再者,母亲比自己更会照顾人,有她在褚家,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小乔啊,阿姨麻烦你一件事,等下吃过饭送岚风回家好吗?你们两个都打车回去,车费阿姨给。”孟遥转向乔林,和颜悦色道。
      乔林开心还来不及,忙道:“不用不用,我有钱,我会送岚风回家。”
      孟遥愣了愣神,微微一笑道:“岚风?我记得你一直叫她‘姐姐’的,什么时候改口了?”
      乔林一时噎住,倒是岚风接得爽利:“就最近。”
      孟遥若有所思道:“哦,是这样啊。嗯……乔林,你也看到这几天我们家里也事多,改日大家都得空了,阿姨再请你到家里玩,你陪叔叔阿姨好好聊聊。你看可以吗?”
      “可以的。”乔林傻愣愣地连连点头。
      “你说,你妈妈、看出来了没有?”吃完饭走出褚家后,乔林忐忑地问。
      天色已经黑了,路灯昏黄,已经不足以让人看清口型,岚风便比起手语道:
      ——我想,她大概猜得差不多了。”
      “那怎么办啊?”乔林几乎是哀叹。
      ——什么怎么办?我又没有打算瞒他们。
      “他们、会反对吗?”
      关于乔林,海诚夫妇并不陌生,平日对他也赞赏有加。乔林当然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后辈,至于家长可能反对他们交往的理由,岚风自然清楚。不过,对此她比较乐观,便实话实说比道:——我觉得,他们可能会让我好好考虑一下,但如果我决定好了,他们会支持我的。
      “你……决定好了吗?”
      “你说呢?”岚风狡黠一笑,又拿起他的手掌,翻开朝上用指甲轻轻划出一个“是”来。

      岚风和乔林的约会,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
      和普通的恋人一样去看电影,也会买大号的爆米花桶和可乐。
      和普通的恋人一样去赏秋叶,也会捧起大把的落叶扔向天空。
      只要上下课的时间点配合,也总会一起去食堂或者图书馆。
      由于两人最近一段时间几乎好成了连体婴,连感冒都说不清是谁传染了谁。这天两人约在女生宿舍楼下见面,脸上不约而同地都戴着口罩,又同时比出手语:——我感冒了,怕传染给你。
      隔着口罩,他们指着对方笑弯了腰。乔林伸手去摘岚风挂在耳上的口罩,岚风稍稍躲避了一下。
      乔林比道:——你这样,我怎么读唇呢?
      岚风:——反正我的嗓子哑了,说话也好累,今天我们就手语交流好了。
      乔林似乎犹豫了一下,这才点了点头。
      随后他想起什么,比道:——你看你,都感冒了,围巾也不戴。
      说着,推她进宿舍楼,指了指楼梯,让她赶快上去戴好围巾。

      岚风再次下楼的时候,乔林眼前一亮。
      粉紫色的围巾衬得她白皙的脸庞更加粉嫩、干净,她的眼睛亮亮的,瞳仁里似乎凝固着晶莹的露珠。
      那条围巾,是他织给她的。除了刚送她的那一次,她再没有戴过。他以为她早就弄丢了它,或者随意存放在了衣柜的某一个角落。没想到,她还留着它,甚至带到了宿舍里。
      ——你还留着?
      ——当然!那可是你送我的。
      ——我以为你不喜欢的。——他有些不自信地比道。
      岚风摸了摸围巾上的流苏:——你还记得,那时候我让你教我织围巾的事吧?
      乔林点点头。
      她靠近他,用手里把玩的流苏蹭了蹭他的脸庞,随后比道: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去看这条围巾,那会让我想到小叔叔、想到之后发生的种种悲剧。虽然和这条围巾没有半点关系,可我就是会觉得,很多悲剧是由我的妄念开始的。可是乔林,我不想去逃避了。就算悲剧是由我开始的,我也选择去面对它。而且,现在戴着你织给我的围巾,我只觉得很暖和、很踏实……这是你给我的关怀和勇气,抱歉我明白得有点晚!
      乔林摇头:——不晚不晚,一点都不晚。但是,我可以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吗?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星星,天真又挚诚地望着她。
      ——可以。
      ——等你空了,可以给我织一条围巾吗?最简单、最简单的那种阵法就好,细细的一条就好。
      ——傻瓜!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心脏被他渴望的眼神击中最柔软的一处。
      他似乎没有看懂她此时的心,仍在继续比道:你可以慢慢织,我不急着戴。我就是……很羡慕……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的手垂了下来,又紧张地绞在了一起。
      岚风比道:——你是想说,你羡慕我曾经给我的小叔叔织围巾,是吗?
      他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显得很纠结答案。
      ——那个时候,让你为难了吧?——我让你教我织围巾的事。
      他举起手,半天才比道:
      ——是有点不想教。
      岚风笑出了声:——那就说“不”啊。
      他想也不想地打手语道:
      ——对你说不出口那个“不”字。
      岚风感动得一塌糊涂:
      ——你总是对我那么纵容,我却对你不那么好。那个时候,我明明也答应也给你织一条围巾的,只是后来,也没心思了。记得那会儿,我都把已经织好的那条围巾扔垃圾桶里了。也真是很可惜呢……
      乔林眼里有些失落的情绪闪过,随后他比道:
      ——如果你还要这条围巾的话,其实……它并没有丢。
      ——什么?
      ——围巾我捡回来了。我觉得你织了那么久、那么认真,就这么扔掉实在太可惜了,我就从垃圾箱里捡回来了。
      ——你真是的……那多脏啊!
      乔林没有看到她眼角泫然的泪珠,似乎整个人沉浸在回忆中,认真地比道:——不会,我洗得可干净了。这上面有你的感情、你的温度、有你手指的气味,我舍不得扔掉。
      “笨蛋!你可真是全世界最喜欢我的笨蛋了!”岚风嘟囔道。
      ——岚风,你刚才说话了?你戴着口罩,我……
      岚风扯下自己口罩,吻了吻乔林口罩下的嘴唇。
      “你说,接下来你该怎么做?”
      乔林先是一怔,呼吸变得有些粗重,他的眼睛笑成了两朵花,手指笨拙地摘下了自己的口罩。
      他的唇碰到了她的,微凉的唇瓣一瞬间似乎变得滚烫。
      岚风羞涩地举起自己的围巾遮掩,将自己和乔林的脸挡在了长长的流苏里……

      这一年的12月,突然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在这座城市,雪花能积起来的日子特别稀奇。天还没大亮,岚风就出现在乔林的宿舍楼下,发短信让他下来一起堆雪人。
      整个宿舍楼下一片莹白,因为还是清晨,校园很安静,也没有什么人走动。
      岚风见乔林睡眼惺忪的模样,抓了一把雪就塞进他的脖子里。
      他冻得哆嗦,却笑嘻嘻地看着她,既不躲闪,也不加以还击。
      她替他整理了一下折在里头没有翻好的衣领,搓热了自己的双手,伸进他的后背替他抹去了刚才融化的雪水。
      她说:“一起堆雪人吧?”
      他点点头,两个人很快堆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雪人,又捡来树枝装饰了雪人的五官。
      “你说,雪人会怕冷吗?”岚风忽然问。
      乔林被问得有些莫名,但还是老实回答道:——应该不怕的吧。
      岚风笑盈盈地绕到一棵大树的背后,拿出一个纸袋来递给他。
      “既然雪人不需要,那就给你好了。”
      乔林狐疑地打开了袋子。
      “围巾?”他的发音因为兴奋而有些走音。“给我的?”
      ——不是,给雪人的。
      她故意逗他。
      乔林已经把围巾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哦,原来你是雪人啊。”岚风笑着说。
      乔林点头,表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岚风挽住他,侧过脸来道:“我一织好它就给你送来了,虽然这个点把你叫醒有点早……”
      “不早。”他说,又用手语比了一遍:
      ——不早!岚风,一点也不早!可是,还好也不算迟!

      一晃到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岚风被乔林拖到学校的元旦晚会现场。她原本对这类活动不甚感冒,只是乔林说他也参与了活动的组织策划,让她无论如何来捧个场,还说等下会有他的节目表演。她问他是不是手语歌,他只摇头,显得神神秘秘,倒引得她也对这场晚会有点好奇了。
      他先是陪她在台下坐了一小会儿,便说要去后台准备了。理由充分,她没道理恼他,只是看着身边空着的座椅有些无聊。
      本以为很快就轮到乔林的节目,谁知等了又过了好几个节目,依旧不见他的踪影。
      她忍不住发了个消息给他:
      ——你在哪里眼?第几个轮到你?
      他倒是回得不慢:
      ——节目有点难,我在准备中。还有两个就到我了。
      岚风也没辙,只好一个人看着台上吹拉弹唱、载歌载舞,任凭那么多才艺展示,她也没看进去多少。
      直到他来到舞台上。
      乔林穿着一件奶黄色鸡心领的羊毛衫,露出白色的衬衫领子,显得特别白净清爽。他拿着话筒的手有些姿势紧张,在台上舔了好几下嘴皮才开口道:“大家好!我是环艺系的乔林。今天,我想借这个机会、给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唱一首歌……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拿起唱歌,更不要说、是站在、那么多人的面前、在舞台上……在座的、很多同学认识我,知道我是聋生,对于耳朵听不到的我来说,唱歌、的确是件很难的事,我的声音、不美妙、请大家多多包容……献给我心目中最可爱的你!”
      音乐前奏响起,乔林下意识地摸了摸耳边的助听器。岚风在台下呆呆看着他握紧话筒的模样,有些痴了。
      乔林开口的节奏慢了半拍,但还是微笑着把整首歌娓娓唱来:

      “童年未必没忧愁烦恼,可是童年的你很美好。
      白云未必常在天上飘,而我一直记得你的微笑。
      你看过我流泪我也见过你伤悲,惆怅时光如流水。
      你不用慌张我也不会彷徨,我们一直在彼此身旁。
      ——无论在近处或远方。”

      个别字有些走音,少数节拍没和音乐严丝合缝,但是,他还是把整首歌唱完了。
      掌声经久不息。有人叫好、有人感慨、有人拭泪。
      乔林擦了擦因紧张而渗出额角的汗珠,笑道:“这首歌、我练了很久,但我知道,我还唱得不够好;就像我对你的告白、酝酿又酝酿,最后,也未必是在最好的时机提出。这个世界,总有些事不完美,我请求你接受不完美的我、不完美的世界,还有,无须完美的你自己。好不好?”
      他并没有念出她的名字,但岚风知道,他的歌、他的告白,都是向着自己来的。为了唱好这首歌,他不知道偷偷练了多久,而为了向自己表白,更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想到这些,她情不自已地起身,跑向舞台。
      一旁的主持人在那儿起哄:“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女主?”
      “我是!”岚风回答。
      乔林似乎也没想到岚风会那么有勇气上台现身,也是呆住了。
      岚风接过他手中的话筒,对他说:“我接受你所说的一切不完美。”

      第二天因是元旦假期,晚会散场后,乔林打了车送岚风回家。
      “乔林,不如……上我家去坐坐?”车至楼下,她试探着问。其实,她早就想和父母摊牌她和乔林之间的关系,只是由于海诚生意忙碌,再加上褚家最近也是惨淡,不止褚云衡的母亲病情日渐恶化,连父亲也因为疲于奔波于医院和家里两头,精力不济、身体大不如前。海诚虽然只是褚家的表亲,但和云衡素来情谊深厚,感情并不薄于亲生弟兄,因此,海诚夫妇也常去褚家帮忙料理。自从上次在褚家,孟遥撞见乔林后,竟也没有仔细过问过女儿和他的事情。
      乔林问:“可以吗?”
      “你又不是没来过。”她笑笑地看着他,目光里有为他打气的成分。
      乔林点点头:“好。”
      海诚父母刚好都在家。见到乔林来,倒也无诧异,热情地招呼他进来坐,甚至还为他倒了杯热可可。
      “外头够冷的,喝一杯暖一暖。”孟遥把另一杯热可可端给岚风,“这个,岚风冬天也爱喝,她还喜欢加多一点热牛奶。”
      乔林接得自然:“哦,我知道了。谢谢阿姨。”
      孟遥朝她笑道:“你倒告诉阿姨,你知道什么了?”
      乔林惊觉自己刚才说溜了嘴,他原本想的就是以后要按照岚风的口味给她泡热可可,却这么顺嘴就给说了出来。被孟遥一个反问,脸都红了,说话也不利索起来:“额、就是、岚风、姐姐也喜欢喝热可可。”
      “哎呦,”海诚在一旁坐不住了,之前还假模假样地拿报纸挡着脸,这下干脆把报纸往茶几上一放,道,“我说小乔,我可都听你阿姨说了,你早就不叫我们家岚风‘姐姐’了,对吧?怎么?还想瞒着叔叔?就你那点小心思,还瞒得过我们过来人?”
      “爸——”岚风怕乔林难堪,拖长了音撒娇道,“你别瞎说了。”
      海诚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好,我不说,我听你们说,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叔叔、阿姨,我……我在追岚风……”
      海诚放下茶杯:“哦?那追上了没有?”
      “追上了。”岚风抢答道。回答的时候倒是斩钉截铁,只是声音一出来,就羞怯地低下了头。
      乔林也低下头,“嗯”了一声。
      孟遥和海诚看着两个年轻人,相视一笑。
      “你呀,看把两个孩子吓的!”孟遥走到海诚的沙发后面,推了推自己的丈夫,几乎要笑倒在他的肩头。
      海诚也跟着笑了起来:“行啦,今天就当你们来我们这边正是报备过了。”
      乔林低着头,并不知道海诚说了什么,岚风却兴奋地抬起了头,对着乔林又是笑又是摇撼肩膀:“乔林,爸爸妈妈说他们允许我们交往了。”
      乔林欢喜地说不出话来,嗯嗯啊啊了好几个音节,最后朝着海诚夫妇举了一躬,好容易才说出一句:“谢谢叔叔阿姨。”
      乔林和岚风这边的交往很顺利,季寒和文皙却似乎时好时坏。岚风常看到季寒一个人失神地走在校园里,对来往之人视而不见。偶然也有笑颜,她便知道这阵子必然和文皙进展顺利。文皙依然住在褚家,对岚风偶然也会吐露心声,更多时候却只是更加卖力地照顾云衡。季寒来时,她也是时而欢喜、时而彷徨,甚至有险些将他往外推走的时刻。岚风眼见他俩的关系反反复复的,这种纠结苦闷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她暗自着急,却无计可施。
      清明节的前一天,褚云衡的母亲抢救无效离世。
      癌中之王的胰腺癌晚期,医生也回天乏术。所有亲属都心理有准备,只是,真正的至亲在死别的那一刻,仍然会痛彻心扉,感叹生命无常。
      文皙不是褚家人,送别会那天,她没有去,而是留在了褚家陪伴云衡。
      “云衡,你知道吗?你母亲走了!她一直希望看到你醒过来!起码,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你可以去送送她,她在天上也会得到宽慰啊!云衡,求求你醒过来!
      “你知道吗?伯母弥留的时候,都在叫你的名字——云衡、云衡、云衡……她看着我,像是祈求,我知道,她想拜托我什么,我很想给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答案,可是我不能……我不能欺骗一个将死之人。我在说什么啊?云衡,我怎么有脸和你说这样的话?可是,我的确爱上了另一个人,我知道这很不公平!可是,所有人的时间都在向前,你却停在了多年以前,能把我一起送回去也行啊,反正,我也不知道往下该怎么走了……”
      第二天,褚父回到家,看到了醉倒在儿子卧室里的文皙,她的身边歪七扭八倒了好几个啤酒罐。
      他唤来贺阿姨将文皙扶到客房。
      “等她睡醒了,先弄点东西给她吃,然后让她来我房里一趟。”回自己房间休息前,他交待贺阿姨道。
      文皙已经连续三餐未进,这几天家里人都忙碌,也顾不上她。昨晚空腹喝了那么多酒,醒来后胃痛,又吐了一阵,几乎把胃又给掏空了。
      贺阿姨见她下楼,端出早就熬好的稀饭,还有几碟小菜、两个馒头,招呼她道:“你将就着吃点,晚上我再给你们做些好吃的。”
      “谢谢贺阿姨。”她原本没有什么心思吃饭,被贺阿姨这一番说辞,不坐下吃几口倒显得不尊重了,于是便吃了起来。
      等她吃得差不多,贺阿姨才说:“对了,刚才先生让你吃完饭去找他一下。”
      “好的,谢谢。”文皙吃完了最后一口,把碗碟端进厨房后,上楼去找褚父。
      “褚伯伯,您找我?”
      “嗯,坐!”他褚父指了指椅子。“这阵子辛苦你了。其实,严格说起来也不止是这阵子,这几年,你为云衡做的、为褚家做的,我都铭记于心了,好孩子……”
      “您怎么突然说这些?”文皙有些意外。
      “孩子,我们耽误你太久了。”褚父叹息道,“云衡的事,原本就是意外,只是我和他妈妈当时太需要一个可以发泄情绪的口子,而你便不幸成了那个口子。他妈妈已经过世了,请你原谅她一个母亲的自私。而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能再坦坦然然接受你对我儿子的牺牲了。文皙,我早就想说,是我们全家对不起你,你不该在继续在云衡身上浪费你的青春了。他没有这个福气拥有你,我们褚家也没有这个福气拥有你。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但是有人可以,你不该错过这样的机会——季寒这孩子,我也认识他多年了,他的心思,瞒不过我,你们又从小认识,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我知道,你心里也有他的,不是吗?”
      “褚伯伯,你……你知道……”
      “褚伯伯只恨自己老眼昏花,看清得太晚。可能早些年,也有过幻想,期待云衡能有奇迹发生,最终和你有个结果。可眼看是不能了。不过,你若是能和季寒在一起,我也很安慰,如果云衡知道,他也会愿意成全你们的。”
      文皙道:“您让我想想……”
      “当然可以,关于幸福这个问题,自然是要慎重的。可是呢,也需要一点果敢。”褚父慈爱地说,“我希望有一天,能像嫁女儿一样,把你交到能照顾你、珍惜你的人手上。那样,我也就安心了。”

      褚母的“断七”之夜,亲戚都来了,半夜里,庭院里点燃褚母的旧式衣物。看着此情此景,又想到房中对此一无所感的褚云衡,岚风心中凄然。
      大人们还多集中在庭院中,她一个人悄悄地回到云衡的卧房里。
      打开灯,她下意识地往床头看去,猛然间被云衡张开的双眼眸光惊了一跳。
      那双眼睛睁得很大、很亮,眼角还有泪光。
      “小叔叔?”她跪俯到他床头,试探着呼唤他,“小叔叔?”她又叫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一次他的目光里有别样的神采,他的神思并非停留在空洞虚无的地方。
      他的眼珠转动,朝着她话音的方向。
      “小叔叔?”她又惊又喜,“你醒了?你认得我吗?”
      他盯着她,是一种有意识的注视。
      他终究几不可辨地摇了摇头。
      岚风已然欣喜若狂,不管他是否认出了她,她唯一肯定的是,云衡的意识在苏醒。他已经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她的呼唤!他甚至能听懂她的问题,并且给予相应的回答。
      窗外有火光透进来,是庭院里燃烧的遗物。
      这一刻,岚风悲喜交加,她不敢在云衡初初醒转的一刻便告知他母亲去世的噩耗。她只能对云衡说:“我去告诉大家,你醒来的好消息!”
      当岚风跑到庭院里和大家说云衡醒了的时候,大家只是不信,以为又是期望之下的误判。可是,当他们看到云衡的状态,所有人都惊呆了,他的眼睛里真的有了内容,他们一个个地与他说话,他虽然有些迟钝,却多半能给予回应。
      “云衡,你认得爸爸吗?”褚父早已老泪纵横。
      云衡哆嗦了几下嘴唇,却只流下一滩口涎。接着他点了点头,眼中掉下泪来。
      “儿子!”褚父激动地俯下身抱住了他。“醒了就好!”
      “云衡,你还认得我吗?”文皙靠近床边,轻轻问道。
      他看着她,阖上了眼睛,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他似乎陷入了沉睡。也许他的身体已经超过了可以负荷的范畴。
      “明天带他到医院仔细检查看看,不管怎样,人能醒过来就有了希望。”海诚安慰褚父道。
      “是啊、是啊!没准过阵子,他什么都能记起来,还能行动自如呢。”
      褚父道:“我明白的,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奢求,他能像今天这样醒过来,我就很满足了。”

      云衡的醒来,让医生也大叹是“奇迹”。而且,之后的几周,他的进步迅速,不止可以自己勉强翻身,还能在高背轮椅上坐稳,右手也能抬起一半来,甚至手指也可以不太灵便地进行有限的活动。
      只是,他还是不会说话,亲戚朋友中也只认得自己的父亲。不过,大家都没有灰心丧气,反而对他的康复进展报以很深的期待。毕竟,他不再是一个浑噩中的活死人,他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可以再次期待拥有璀璨未来的生命!
      可是,云衡醒来的三个月后,他的脾气却变得越来越坏。
      他的右手臂变得很有力气,他开始逮到机会便砸东西、他甚至消极地对待复健。
      “这也是正常的表现。病人的意识恢复更强了,他开始对自己的现状愈加不满,对于康复的进度表示失望。你们作为家属,要多多体谅、多多鼓励他。”医生如是说。
      家人当然不会放弃他。只是,是人都需要有喘息的时候。何况,褚父已经有了些年纪。这几年,变故不少,他的身体更是大不如前。本来,照顾病重的妻子、料理完妻子的丧事,已经接近倒下的他,也是为了儿子才强撑了一股力道。时间久了,终究撑不住了,某天晕倒在家里。好在没有大病,只是医生说要好好休养一阵子。
      褚家家里的事,文皙又自然而然地成了主力。在褚父第一次找她把话谈开后,其实他们又聊过一次类似的话题。云衡虽醒,但褚伯父的意思仍是让文皙不必顾虑,只管去过她的日子。文皙却还是选择留了下来。
      “褚伯伯,你不要觉得我是在演好人。我是真的不放心云衡,这种时候,我不能走!我希望看着他好起来。我不和他在一起,并不代表他对我没有意义了啊!季寒会懂的,他如果愿意等我,我感激;他如果等不及,我也不怪他。”
      文皙言辞恳切,让人无法拒绝。
      可是,云衡却待她如陌路之人。他似乎真的对她毫无记忆了。他拒绝她的贴身照顾,不要说是更衣盥洗之类的事,就是看到她出现在自己的卧室里,也会显得格外暴躁。也许,在他眼里,她已经是个生人,他不希望一个无关的人出现在自己的“领地”里。
      岚风也常去褚家看云衡。云衡似乎也不认得她,对她十分冷漠。
      她当然不怪他。他失去了很多记忆,把她当成了陌生人、表现得和从前大不相同也很正常。——她一直这样以为的,直到有一天,她单独在他房里替他盖紧被子时,她的手蓦然被他握住。
      “小叔叔?你要我做什么?”
      他几乎有些粗暴地将他的手腕翻转过来,掰开她的掌心,在那上面划了划。
      她揣测着他的用意:“你是要在我手上写字吗?”
      他点头。
      “你记得怎么写字?”
      他又点点头。
      她欣喜若狂,坐到他的床沿上,将手掌摊平伸向他。
      他的眼中有一道寒光,他伸手写下的几个字让岚风心头一紧:
      ——我没忘记。

      “你没忘记什么?”
      ——我什么都记得。

      “那你也记得文皙姐对吗?”
      他再一次点头。
      ——我更记得,那场车祸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我也记得,你在我跟前忏悔,你对整件事真相的隐瞒。
      ——我还记得,就在这间房里,你撮合了季寒和文皙。

      岚风的头顶仿佛打了数个焦雷。
      “小叔叔,对不起!”她跪了下来,痛哭道,“你如果决定揭穿真相,我愿意承受。我早就该接受惩罚了。”
      云衡的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睛瞪得很大,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失控。
      半晌才稳定了一些情绪,在她掌心继续写道:
      ——不许说,一个字也不许说。
      岚风不解:“连文皙姐也不能说吗?你为什么不让她知道,你认出她了呀?”
      ——因为没有意义。
      岚风似乎有些猜到他的心思。“你是想成全她和季寒?”
      ——他们不需要我的成全,他们需要的,是摆脱我这个包袱。
      “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己做决定?”
      ——因为我怕他们太蠢。

      岚风不敢逆他的意,却怕自己演技不过关,因此,总是尽量避开和文皙单独相处。
      但家里就这么大,总有“狭路相逢”的时候。这天晚上,文皙在云衡的卧室前退了出来,手上还端着一碗热粥。
      “他不肯吃。”文皙苦笑道,“他对我好像越来越排斥了,根本不许我靠近他。”
      岚风明明知道真相,却不好说,只能装作随意地说:“你别难过,也别急着勉强他,我端进去试试,总得让他按时吃饭。往好处想,他现在可是能自己知道吃饭的人,是不是很大的进步呢?以后,说不定会更好呢!也说不定……很快认得我们所有人了。”
      接过文皙手上的装着粥碗的托盘,岚风敲门后推门而入。
      她把粥碗放到云衡床上支起的床桌上,正起身准备先抽些纸巾备用,却冷不防听到“哗郎当——”一声响。
      瓷片瞬时碎了一地,粘稠的粥液飞溅到她亚麻色的长裤上,造成斑驳狼藉的污渍。菜粥是刚盛出的,单薄的夏衣布料黏糊糊地贴着她的皮肤,她却半点感觉不到烫痛。
      当一个人的心疼到极致,就是有一把火烧过来,大概也不会生出更多的痛感。

      “咳咳……”挥手扫落瓷碗的男人原本就是吞咽食物时被呛到,激发了情绪失控。一顿脾气发作后,他咳得愈加厉害。
      这已经是最近他故意砸碎的第八只碗。
      这并不是最严重的一次,上一回砸碗,飞起的锋利碎片擦到了她的脚踝,她的伤口现在仍贴着创可贴——那是两天前的事。
      “是我害了你!可你别折磨自己,求你了!”她扑向他,把头磕向他的颈窝,噙着泪轻轻拍打起他的后背。他的喘息渐平,可喉咙里却发出暗哑抗拒的“哼哼”声,上身微微扭动着,似乎十分厌恶自己被她这样拥抱。
      他的身体到底虚弱,康复训练又刚刚开始,很快他发现自己没有挣脱这个怀抱的可能,他的眼底盘桓着无奈认命的哀戚,整个人颓然地向枕后仰去,双颊因刚才剧烈的咳嗽而泛出不正常的红晕;两颗浑浊的泪从眼角滚落到枕巾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啪嗒”声。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在僵化成一个似笑非笑的苦涩弧度后,从口中迸出一个模糊的字眼——
      “死……”
      像是被人用针猛然扎了一下,她一个激灵跳起身,神思恍惚地后退到了几步之外的衣橱前,又沿着橱壁缓缓滑坐到地板上。
      蓦地,她抬起手,对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牙印分明。这不是在梦里!眼前的他是活生生的他,却也是一心求死的他!
      ——自从那场可怕的车祸发生后,她无数次地梦到他清醒过来,有时是和过去一样的谈笑风生的画面,有时则是指着她破口大骂,可是,她没有设想过,自己听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么一个字。
      房间里的灯忽然灭了,一时也无法确知是保险丝断了还是这一片区都停电。
      他的身体不能受凉,纵然此时是炎夏,房间里也没有开冷气。窗子是敞开着的,黑暗让人格外留意到夜的风声。忽然,一阵大风让窗帘整个鼓起,又“呼啦啦”飞得半高。树杈状的巨大闪电无声地撕裂了天幕,突兀的银光刺眼地让人猝不及防。而雷声紧接着发出闷响,沉默却在房间里堆积挤压,像一大片不散的积雨云。
      ——他曾经那么优秀,所以,他无法接受这个破碎的自己。这种心情她怎么会不懂?医生对他的宣判她听得分明:他或许还能恢复得更好,可是,完全复原是不可能了。这意味着,他永远无法重新回到原本近乎完美的人生轨迹。
      沉睡,是对周遭亲人朋友的折磨;醒来,则意味着他自身必将承受无尽的痛苦。
      解脱的方法,难道只有那个残酷的字眼吗?!
      “不!”她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床边俯下身,定定地对靠坐在枕上的那个人说:“请你活着。哪怕是——为了惩罚我。”
      “手、给我。”他喘息着说出这三个字,仿佛已经耗费所有力气。
      岚风伸出手掌。
      ——我要你、承认、爱我。他带着嘲弄的表情看着她,在她的掌心写道。
      “你、你在说什么?” 她难以置信,褚云衡会提出这种要求。
      他嘴角冷笑,手指写道:
      ——你过去可没有少在我床前表白,我都听到了。可能再早些时候,我真的昏迷着,错过了更多也说不定。
      “可那……那是过去。”
      ——我知道,你喜欢的是过去那个我。但是怎么办?我需要你假装还喜欢现在这个变成残废的我。
      “为什么?如果只是为了不让文皙姐知道你认出了她,我可以陪你隐瞒啊。为什么还要撒这样的谎?”她的眼中满是求饶。
      ——因为我会对所有人公布:我们真心相爱。
      岚风被他的写下的话吓傻:“小叔叔,你是我的小表叔啊。”
      ——你知道我不是。而且,你爱不爱我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足以让另外两个傻瓜做出聪明的决断。还有,你以为,在你夺走了我的所有梦想之后,你还能得到所谓的爱情吗?我不允许。
      他的手指因吃力而颤抖着从她的掌心滑落,紧接着,他似乎被什么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岚风呆住了几秒,终被他的咳嗽声惊醒过来:“你别激动,”她替他调整好姿势,轻轻叩他的背。
      “哦(我)、不费(会)、延浪里(原谅你)!”背对着她吗,他口中含糊不清地说,“为哦(我)、为文一(皙)……”
      岚风流着泪轻轻掰动他的身体,使他侧向自己,她想祈求他,在爱情这件事上,不要让她做出残忍的抉择。可是,当他看到他刚刚只因开口说了一句话便糊满了下巴的口涎,以及他如死灰般的眼神,她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哈窝(活)着……咳咳,唯一的意义——”他努力控制着嘴唇和音调,“浪(让)她离开,浪(让)你痛苦。”
      是吗?如果失去了这点“盼头”,她可怜的小叔叔,宁可选择死去吗?
      所有人都在赞叹他的醒来是场奇迹。可是,细想着奇迹发生之后,对于云衡本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也许,他真的宁可永远沉睡下去。
      他说得不错,她是没有资格拥有爱情这样的奢侈品的。
      “好……我明白了。我答应你。可是小叔叔,你不原谅我没关系,我得不到幸福也是活该,只请你以后保重自己。”她苦涩地笑道,“再说,演戏也得有个样子,以后,我陪你复健、喂你吃饭的时候,你不要乱发脾气。我们相处的时候,至少在人前,你要控制好你的情绪,得让我们看上去的确相爱才行啊!对吧?”泪珠从她的脸颊滚落,她仍然笑笑地看着他。
      他阖上眼睛,点了点头,眼角亦有晶莹。
      “嗯!”她站起身,“我再去帮你盛一碗粥。”
      她用手背胡乱拭干了泪痕,跑到楼下厨房又去盛了一晚粥上来。这一次,云衡没有发脾气,任由她一口一口将粥喂进了他的嘴里。
      岚风拿着空碗下去,又带了清扫的工具,将房间里的碎碗狼藉清理干净。
      “恨哦(我)啊?”他闷声问道。
      “有资格去恨的是你,我没有。”她真诚地说,“对了,我想了想,如果突然公布我们……我们相爱,可能没办法让大家相信。所以,让我先刻意疏远一阵乔林再说吧,等时机成熟,我就跟他分手,不会太久的……”
      褚云衡没有提出异议。岚风收拾完房间、把工具规整到杂物间后,向他道别:“今天我先回去了。”
      正如她自己向褚云衡所承诺的,她开始疏远乔林,此后的一周,虽然同在一个校园里,她却似乎总有借口对乔林百般躲避。他们甚至没有在一起吃一顿饭。
      乔林给她发消息,她也多半不回,回的也是敷衍的话。乔林何其敏感,便在周五那天返家前去她的宿舍楼下等着她,谁知碰到她的室友说,她竟然连最后一节课都没有上,便直接回家了。
      其实,她也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褚家。
      “要晒一会太阳吗?”她征询褚云衡的意见,“今天外面的太阳不是很烈,但还有点热。我把窗帘拉开一点点,好不好?”
      他没有吱声。她把靠近床尾的窗帘拉到一半,让阳光透进来一些,又不会直接晒到褚云衡的脸上。
      “夏天快要过去了呢!”她站在窗外投射的阳光里,感慨道。“对了,我最近买了本书,还不错,我读给你听?”
      她把书举起来,向他展示封面——是亨利·大卫·梭罗的《野果》。
      见他没有反对,她摊开书本,不疾不缓地为他朗读起来。
      “……仿佛天意,初夏时咬开一个草莓,就真的像吃下一颗红彤彤的心,勇气豪情顿时油然而生,一年余下漫长的日子里就能面对一切,担当一切。……”
      他半坐半卧在靠枕上,静静望着她,眼神由冷峻变得温柔了几分。而当岚风的眼睛从书本上抬起时,他却将头侧向一边,阖上了眼皮。
      岚风以为他是倦了,便起身要为他拿掉一个靠枕,让他可以躺下休息一会儿。他“呜”了一声表示制止。
      “还是坐着比较舒服?”
      他点头。
      也是,他睡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现在可以坐起来了,怎么甘心动不动就躺下呢?
      他起身为他倒了半杯水,插上吸管送到他的嘴边。
      他伸出右手,握住了那只杯子。
      岚风虽然不放心,但还是松了手。
      他的右手看起来真的恢复得不错,半满的玻璃杯握得很稳。他喝了几口水后,把杯子递还给岚风。
      他没有对她再发脾气、没有再乱砸东西,也没有再提起他对她的恨意。
      听自己的父母说起最近这几天云衡的复建情况,也是进展良好。他的情绪变得比较稳定,无论是多么枯燥的复健项目,从肢体到语言,他都很配合以医护人员的要求。只是,仍然“不认得文皙”,仿佛记忆里缺失了这一块拼图。
      只有岚风知道,事实的真相。
      可她不能说。她答应了云衡,她还有一场戏要演。大幕拉开,尽管看上去演员还未就位,但她知道,她注定是要上台的。
      如果这场戏,能让云衡在真实的人生里找到一些慰藉,她愿意配合他出演。
      起码,他看上去,比之前一心求死的状态积极多了,不是吗?
      只是,她该如何开口对乔林说分手?仅仅是做到冷淡疏远,就已经让她痛彻心扉。他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陪她陷入到她的深渊里,也终将难逃命运的撕咬。

      她知道一味的逃避疏远,不能维持多久。终于,乔林没有给她继续拖延时间的机会。他像一只绝望的小兽一般,叩响了褚家的大门。
      当褚父告诉她,她有个姓乔的朋友来找她的时候,她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她已经躲了他一个礼拜,为了不见他,甚至会避开他常走的路线,也不去食堂吃饭。他应该是发现自己很不对劲了。在爱情里,她知道他并不自信,他害怕失去她的心意,傻瓜都能感觉得出来。
      也许,这样也好。
      她心下一横,对褚父说道:“我不下去了,请他到这里来坐吧。”
      褚父迟疑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妥当,却也终究没有提出异议。
      没多会,乔林走了进来。
      他已经有阵子没有见到褚云衡了。见他坐在那里,精神尚好的样子,倒也由衷高兴,向他点头道:“褚……叔叔,你好!”
      云衡点头表示致意,右手坐了个“请坐”的手势。
      “我不坐了,我来是……找岚风聊聊。很快就走。”
      “乔林,你看着我!”岚风拍了拍他,“我有重要的话说。”
      两个男人都将视线聚集到她的身上。
      “你知道,褚云衡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小表叔,但其实,我们什么血缘关系都没有。”她的语速很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她,如果不尽快把话说完,剩下的字句便会被一口吞掉一般,“别人不知道,可你知道,我很早就喜欢他了。后来,发生了那场意外,我以为,我对他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可是他醒来后我才知道,并没有!他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会让我情不自禁。我……我想,这就是我对他和对你的区别。你并不能让我有这样的心动。”
      乔林的脸变得惨白,他艰难地开口道:“你说得太快,我可能,看漏了、几个词,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岚风“呵”地冷冷一笑,比起了手语:
      ——抱歉,我总是忘了迁就你读唇的速度,坦白说吧,有时真的会因为你是听障感到困扰。可是我却从不会忘了迁就褚云衡。他不会说话也没关系、不会走路也没关系,我就是愿意配合他的步调做任何事。
      “岚风,你在说什么?”
      岚风回头,看到了门口的文皙。
      她是聋哑学校的老师,当然看得懂她的手语。
      已经没有退路了。
      岚风道:“文皙姐,对不起,一直对你隐瞒了我对云衡的感情。我原本觉得,也没有机会和必要再说出来,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因为云衡醒了,而且……”她望向他,“在这段日子的相处中,我们……已经相爱了。”
      “这是真的?”文皙盯着云衡,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褚云衡缓慢而沉重地点头。
      “文皙姐,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吧?反正,他早就不记得你了,不管你们过去有什么回忆,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那么,我存在的意义呢?”乔林发出干哑的声音。
      岚风的心已经碎成尖细的碎片,仿佛游离于四肢百骸,将每一个痛感神经扎了个遍。
      “乔林,我只能说,不要在无谓的人、无谓的事上面浪费时间,那不会产生任何的意义。”
      乔林走了,没有回头。
      文皙也在当晚就收拾好了行李,离开了褚家。来接她的人是季寒。

      半年后,岚风在学校听说了季老师结婚的消息,新娘就是文皙。
      这个消息,她斟酌了一下,还是告诉了褚云衡。
      他那时的语言康复进展得很顺利,吐字和气息控制都恢复得不错,已经不再依赖写字与人交流。听到她的话,他道:“这很好。”
      “小叔叔,如果难过,可以哭出来。我知道,你很难过……”她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
      他的眼角流下了一颗眼泪,被他弯起的嘴角接住。他闪亮的眼睛看着他,平静地说:“我为自己难过,也为他们高兴。倒是你……你就甘心这样了?”
      岚风想了想:“我和你一样,我为自己难过,也为他们高兴。”
      “那天的事,其实除了我和你、乔林和文皙,并没有惊动其他人。场面还没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大人也不知道你我说了什么荒唐的大谎。你就没有想过找乔林说清楚内情?”
      岚风摇头:“并不关多少人听到了那天的话,而是我的确觉得,自己配不上乔林,也没有权利得到你的宽恕。伤人的话,我已经说出了口,我不想再反反复复了,已经过了半年,他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些,我何必再去打乱他的生活?”
      云衡道:“也许你没有那么可恨。”
      “你在说服自己原谅我?”
      “我在思考自己有没有权利恨你。”

      两年后,云衡坐着轮椅,去往德国继续学业。
      离别时刻,他让岚风上前一步,说有悄悄话要和她讲,随后转动轮椅至一个僻静的角落。
      她蹲下身仰视着他。
      “岚风,那是场意外,只是单纯的一场意外。我只是运气不太好而已,听上去很难接受,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我没有资格谈什么原谅、宽容,相反的,在耽误了文皙那么多年后,我又摧毁了你的幸福。是我应该请你原谅那个身心破碎的我。我努力把自己一点一点修好,可还是醒悟得太迟了。对不起!”
      岚风喜极而泣。她知道,他的小叔叔,从未改变。他还是他——不管命运如何捶打,始终没有磨灭他温柔高贵的灵魂。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命运路口谁执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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