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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云朵后的光 ...

  •   吴均野提议的郊游地点的是主峰位于省城下辖县级市的一座名叫“云踞”的山。前不久省里放出新闻,说是要对云踞山进行开发,目标是建成风景区以带动当地乃至全省的旅游发展。这座山的景致未见得有何出奇,不过因是在江南,青山绿水总还是宜人的。更难得的是,它的主峰有六百余米高,这在平原和丘陵为主的地区已算得上是“高山”一座。加上尚未经过有规模的人工开发,这座山便远比成熟的山林景区来得有野趣,对于一群年轻的学生而言,同时意味着两个好消息:一是够新奇刺激,二是可免门票。吴均野私下和岚风说过,他也知道这趟郊游对女生来说多少有些辛苦,不过,之所以选择这个地点也是为了尽量不让经济负担成为活动的门槛。社里的学生家境各个不同,他希望每一个人都能享受这次旅行的快乐。岚风听后很是感动于他的细心。从吴均野平时的穿着和举止看,家境必定不错,他竟能以如此不动声色、不损他人自尊心的方式替人着想,便尤为可贵。最后,社里有一大半的人都决定参加此次活动。
      周日一大早,一行十多个人依照约定的时间便在大学正门口集合,那里不远处正好有一个去往他们郊游目的地的专线站点。众人并未对季寒与文皙的加入太过在意,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多了两个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同行伙伴,并无不便。最多也就是有两个季寒本系的学生对他们这位辅导员老师报以一个含义暧昧的微笑,显然是误会了他和文皙的关系。没多会儿大巴一靠站,大家都忙着上车,也就没人再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身上了。
      这是清早的第一班车。车厢里原本只有两个人坐着。岚风和乔林在队伍的末尾上了车,就听见吴均野在车厢后部低喊:“岚风,上这里坐。”
      岚风一抬眼,见吴均野站在倒数第二排并排的两个座位旁朝她招手,也不知是否是自己多心,总觉得其他人也都似乎很期待她接下来的反应。她一时有些尴尬,下意识里就将视线转向紧跟着自己上车的乔林那里。
      乔林朝车厢里张望了一下,眼神有些明了,却终究没说什么。
      车门已经合上,岚风半低着头朝车厢后部走,很快就到了吴均野给她预留的位置。她为难地站在那里犹豫着,却见乔林已经不声不响坐上最后一排的座位。有些说不明白的小情绪在她心里作祟,带着股微妙的气恼,她一屁股在吴均野身边坐了下来。
      “昨晚上睡得好不好?今天起得太早了哈。”吴均野说。
      “嗯?”岚风隔了五秒才反应过来有人再跟她闲聊,又愣了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对方大概和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有些窘,“是很早,我感觉都没睡醒。”
      “想什么呢,呵呵。”吴均野把头看向窗外:“天气真好,今天会是很好玩的一天。”
      岚风机械地点了点头:唔,想什么呢?她扭头看了乔林一眼,那家伙居然和吴均野一样在望天——真是的,刚才都不知道想办法救我!该不会以为这样的座位安排正合我意吧?真要被这样误会就太窘了。她胡乱想着,正当要把头转回来,却见乔林的视线朝自己俯了下来,正落在她的眉眼上。
      她蓦然觉得自己对他生出的这些“小怨愤”实属无理,吴均野的好意,乔林哪里来立场替她解围?她在心虚之下匆忙掉头,手忙脚乱地在包里翻出一包开心果,侧过身递给他:“喏,一个人坐很闷吧?给你吃。”
      他接了过来,脸上表情却有些闷闷不乐。岚风想:他一个坐还真是会很闷,周围的这些人,说到底除了她和文皙,其余的人都不熟悉。眼看他握着那包开心果也不吃,她撇撇嘴,从包里又拿了一包坚果出来,直接拆了封:“把手拿来。”乔林听话地向上摊开手掌,任岚风把小包装里的坚果倒在他的掌心。
      “岚风、乔林,我也带了些零食路上吃,有火腿肠、兰花豆、要是你们早饭没吃,还有一袋饼干,你们要吃什么,我拿给你们。”吴均野说着便已经把两根火腿肠往岚风和乔林手上塞。
      岚风握着那根火腿肠,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又忙从包里取出一袋巧克力豆,倒了小半袋给吴均野。照理说,之前她分发自己的零食,也先该想到这个同座的人,她却忽略了这一点,实在失了礼数又有违人情。
      乔林谢过吴均野,也把自己的零食分给他,并且让他传给邻座的同学吃。传到黎景儿时,她和身边的一个女孩说了句什么,随后她们站起来,走到最后一排,对着乔林边说边比画道:
      “乔林,不介意的话,我们陪你坐。这一路,很长,一起聊天,时间比较快。”大巴的最后一排是五个座位连在一起的,大概是听到了黎景儿他们的话,季寒和文皙也从车厢的中部走了过来,说要一起坐。
      岚风的心感觉安妥了不少,这才恍然,自己之前是很担心乔林会产生被孤立的感觉的。可是她转而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很多余——他是她从小认识的乔林哎!他才不会那么脆弱!不过……唔,这样还是比让他一个人坐在自己后排发呆好吧?她忍不住又回过头瞄了他一眼,他正和黎景儿用手语聊天,好像是在说以前在聋哑学校时的糗事,逗得黎景儿和另一个女生格格笑个不停。
      回转身的刹那,她还是高兴的。可是,当身边的吴均野和她闲聊后了几句后,她忽然觉得有些难言的伤感:她和乔林,只要像这样坐着,便不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了。她看不见他的手势,他也读不到她的唇型,即使要好如他们,即使近在咫尺间,也仿佛有一道打不碎的屏障,将他们硬是隔在了两个世界。
      这种感觉真的很糟。
      因为大家都起得比平常早,当车行至中途,不少人便开始打起了瞌睡。吴均野也体贴地对岚风说:“不如你也眯一会儿,养精蓄锐。”
      岚风每日晨跑起得也挺早,今天虽然比平日里更早了些,倒也不特别困。不过她仍随口嗯了一声,阖上了眼皮。
      隔了没一会儿,她的肩膀被人很轻地叩了一下。她猛然回头,见乔林从椅背一侧探出头朝他眨巴了两下眼睛。随后比画道:姐,你都不理我。不开心。
      岚风打量一下周围,发现邻近的同学都在假寐中,没人睁眼,便无顾忌地冲乔林打起了手语:你自己明明聊那么开心,都没空跟我说话。我才不开心。
      乔林一脸无辜,简单明了地比画了一个二,指指岚风和吴均野的位子,又可怜巴巴地伸出一根食指,指指自己。随后他叹了口气,像是犹豫了一下该不该继续往下说,最终他还是比道:你坐在我前面,我总不能老让你回过头来;我也想加入你和吴均野的聊天,但是我看不见口型也听不清楚,插不上话。
      他低下头,咬着唇,比了一句对不起。
      岚风想着之前自己也在为同样的事难过,不由一怔。接着车子打了个大转弯,她回过神来,朝乔林晃了晃手,很诚恳地微微一笑,比画道:回来时,一定坐在你旁边。
      乔林眉宇间的淡淡雾霭顷刻间散去,他的手在空中举起,又放下,很是迟疑的样子。最后,他无声地说了一句话,随后调头看向窗外,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岚风作为听力健全的人,读唇语的能力远不如从小接受相关训练的乔林,她压根没看清他刚才说的是什么。可当她追问他时,他却只是含糊地比画了一句:没什么要紧的。
      岚风也没在意,只当是什么无关紧要的话。刚才扭着身子比画了半天,她也有些乏了,便靠在椅背上休息。窗外的景色已经和在省城的市区时很不一样。出现了搭着白色大棚的田野和农民小楼,天也更高更蓝,连从开着一小半的车窗里灌进来的风的气息,都仿佛清新许多。她闭上眼睛,感觉早晨阳光在自己的皮肤上游走,她开始有了些微的困意。
      乔林的目光从车外收回,落在了她那条绑着墨绿色缎带的马尾辫上,他想象着双手拂过她发丝的触感,整颗心仿佛正被一束细软的纯白羽毛撩拨。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足够幸运,可以把这样美的头发捧在掌心。
      他有他的不自信,他知道自身存在一个很大的障碍,因为这一项,就可能被扣掉很多分。可是,他还是很想试着争取一下——不,是很多下。
      所以有些话,他常忍不住说出来,可又不敢说得大声,不敢比得太明了。他想让她懂,又很怕她懂。
      譬如刚才那句:我想一直在你身边。
      她说:回来时,一定坐在你旁边。
      他渴望的却更多。
      可以么,姐姐?岚风……姐姐?

      大巴停靠的终点站离云踞山不过只需要数分钟的步行。只是这座山既无商业开发,便也没有明确的进山通道。吴均向山脚下的小店打听了一下上山的路,诸如哪里的风景比较好、哪一段的山路比较难走,都问得格外仔细。岚风见众人在一旁边听边点头,拉住一旁的乔林比道:要不要我翻译给你看?
      乔林被站在前面的人半挡着,的确只将吴均野和店主的话弄懂了个七七八八,他笑了笑,点了点头,眼睛便一瞬不转地注视着她的手在空中飞舞。
      “你比手语,真好看。”待她一通比完后,他笑着说。
      岚风假意皱眉这,又比道:你别管我动作好看不好看,记住那些注意事项才好,别跟丢了。听说,这山里还有蛇呢。
      “你不丢,我就不会丢。”他这句说得一脸认真,紧接着却挤挤眼,嬉皮笑脸道,“我跟着你走。丢了,你负责。”
      岚风手握起一个空心拳头正要打上去,不想吴均野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边,突然插了一句:“有件事我挺好奇,要是唐突了你们别见怪:为什么你们喜欢一个比手语,一个说话这样交流?”
      岚风和乔林不约而同微微一笑。“是约定来着。”岚风的眼睛不自觉间飘向远处,“我开始学手语的时候,为了多练习,就尽量用手语和乔林交流。乔林呢,也想多练习说话。我就和他说,不如我跟他手语,他跟我说话,对大家都有好处。一开始还很不习惯,到现在,要不是你提起,我们差不多已经忘了当初有这么个约定,反而成习惯了。”
      吴均野说:“多好,真羡慕你们。”
      乔林的目光一片坦率诚恳:“我才羡慕你。”
      吴均野微微一愣,接着点点头,缓缓伸出手来拍拍的肩膀,一句话没有说,只是了然的神情。随后他拍拍掌,示意大家开始向山路进发。
      岚风看着他们,对自己的直觉产生质疑:为什么,她忽然觉得乔林和吴均野的关系一下子变得莫名亲近了呢?
      你羡慕他什么?——岚风在吴均野从身边走开后问乔林。
      乔林顿住刚要向前踏出的脚步,额头的线条难以察觉地略绷紧了些,似乎对于回答她这个问题有些不情愿。然而最终他还是说了出来:“羡慕他,不用学说话。”
      岚风鼻头一酸,忙是打住从心底泛出的酸涩来,旋即跺了跺脚,避重就轻地比道:笨蛋,谁说不用学?我们哪个人不用学的?
      “那不一样。”乔林的声音有些低沉。
      “不一样又怎样!”她一时性急,手语也忘了比,直接嚷了出来。
      “好了,我没事的……就、小小羡慕一下。”他看着撅嘴生气的她,反释然地笑了,跟着又说:“只是,觉得这个人、挺不错的。”
      岚风毫无迟疑地比道:他是非常好,不过还是我的乔林最好了。
      乔林立即别开脸,岚风却更起劲地扯他的手臂,直到令他红着脸转向自己。她笑着比道:被夸,害羞了吧?
      乔林老老实实地点头。
      ——真可爱。
      岚风这样比可不完全是拿话逗他,而是真心觉得这样的他看上去可爱极了。他分明已经长成个大男生了,很多时候,她也意识到自己不能老拿他当从前的小弟弟看了。可是,他害起羞来的样子,却是那么纯纯的,仍像小时候的模样。要是被乔林知道,他红着脸的样子,令她差点很想跟逗孩子似的捏他一把脸蛋,不知道他会不会气炸……想到这里,她更是暗自偷乐。
      “我们,还是快点走吧。”乔林清咳了一声,眸光在她的脸上略作停留后便闪开,“文老师他们、都走到那么前面了。”
      岚风知道他是有意掩饰自己的羞涩,也不点破,只点头加快脚下。她下意识地望向文皙和季寒的背影,一转念,心绪变有些纷杂。

      进山的路没有刻意开凿的痕迹,倒像是住在山里和山下的居民经年累月地给踩踏出来的。虽是如此,并不算崎岖难行,一路都是青翠的草木,偶见几丛野花歪在坡上,轻风过时,自在摇曳。再行一段后,景色变得更加树茂草深,空气清爽微凉,恍惚间会使人错觉时节已经进入仲秋。
      “看,那条小溪!”吴均野指着前方流淌的一道溪水兴奋地回过头说,“刚才山下的那人说,过了这道溪,前面的路会变得难走,不如大家在这里先饱餐一顿,稍作休息后再上路。怎么样?”他的眼神扫过众人,在岚风的脸庞上不易察觉地略作了一下停留。
      这一带芳草如碧,树荫葱翠,又有一涧淙淙流淌的溪水,光这景色便可佐餐。众人都是早早起床,又爬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山,听吴均野这么一说自然响应。男生们开始抬出工具搭起架子生火。所有人都不是经常去野外烤肉的,因此难免手忙脚乱了一阵才把火给生起来,欢呼过后,女生们在烤肉架上放上了腌渍好的香肠和鸡翅,没多会儿,就有肉香便飘了出来。
      烤架上每一拨能烤的肉有限,岚风反正也不太饿,就想等烤第二拨的时候再吃。乔林也没伸手,乐呵呵地看着一堆人在那里吃得开心,从随身的保鲜盒子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蘑菇青椒鸡肉串放上烤架。
      “我没好意思多拿,你们一人一根吧。”
      吴均野挪坐到岚风身边,也不由她和乔林推拒,便把手里的两根烤得油亮的香肠塞进了他们手里。
      岚风说:“我不着急,吃的还有好多呢。你饿了的话你先吃。”
      吴均野没说话,只是面带微笑地摇了摇头。
      乔林见烤架已经放满,便不再往上放鸡肉串了,咬了一口香肠说:“好吃。等一下,你一定要尝、我带来的鸡肉串。我自己、弄的。”
      “是吗?那我一定要吃了。看上去就很好吃的样子。”吴均野道。
      “他做饭很厉害的,这个鸡肉串还不是小菜一碟。”岚风的眼睛和嘴唇不知不觉弯了起来。
      吴均野先是点头,随即又像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问了一句:“你……吃过他做的饭?”
      岚风很顺嘴地答道:“吃过啊。”
      “哦。”
      吴均野闷闷地应了一声。岚风觉出他情绪有异,心思一转间,有些明白过来。认识吴均野这么久,不是没猜到过他对自己有进一步的想法,只是她从来都没有打算接受。看他的样子,恐怕是误会她和乔林的关系了。但那也没什么,她不觉得有必要解释。
      吴均野很快调整了低落的情绪,哈哈一笑道:“你幸亏没吃过我做的饭。——可难吃了。”
      岚风微微笑了笑:“我做饭也不好吃。”
      “这个共同点可不太好,”吴均野随手拔了一根茅草在手里把玩,好像很随心的样子,眼睛却一直定定地看着岚风,“我得想想办法改善……”
      “诶?”岚风的大脑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乔林手里吃了一半的香肠却掉在了地上。
      吴均野扔掉了手上的茅草,蓦然站起身来,绕过岚风的背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地拍了拍乔林:“去那边聊一聊?”
      乔林一怔,望了眼一脸愕然的岚风,随后站了起来。
      岚风被他们十分反常的举动搞懵了。一时也不知该阻止还是任由他们去,正发呆着,一群人的手又伸向了烤肉架,她脑子一乱,不合时宜地来了一句:“肉好了,你们,吃了再聊?”
      乔林和吴均野对视了一眼,从烤肉架上一人拿了一串烤肉,在岚风的视线追踪下,一起朝离烤肉点远些的树丛走去。
      “我喜欢岚风。”吴均野在站定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你大概也看出来了。”
      乔林似乎并不意外。他淡然一笑:“我也喜欢。”
      吴均野也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说真的,你,很有竞争力。你们之间有些东西,我没办法和你比。不过,我还是相信,我是不会输的。”
      乔林沉默了很久,像是在组织自己的语言,最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有些东西,我也没办法、和你比。我……不一定会赢。可是,我不打算放弃、我不能因为自己听不见,就投降。”他的眼底漾着沉静深邃的光彩,他顿了顿,继续道,“就算是这样的我,也想给她幸福、也可以给她幸福。”这一句话,他好似在心里练习了良久,说得异常连贯。
      吴均野看着他,忽然笑了:“那最好。”
      乔林说:“如果她、最后选你,我一定祝福。”风在他的身边擦过,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因为你、真的很好。特别……”他垂下头,须臾思索之后说道,“磊落——对,磊落。”
      吴均野假意皱眉:“很奇怪的感觉……我们真是情敌?”和乔林相视一笑后,他接着道,“朋友归朋友,我是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让你的。”
      乔林抬头望向天空:“谢谢。”

      岚风一扭头发现,乔林和吴均野是相互勾着肩膀走回来的。
      怎么回事?她不禁起了担心:乔林不会给吴均野收买了吧?
      还未及深入地想下去,她的思绪便被不远处的一个声音打断:“同学们,光吃东西是不是有些单调乏味?机会难得,我给你们表演个节目好不好?”
      “好!”众人举着肉串,声音洪亮地叫起了好。
      季寒站起身说:“既然是手语社的活动,那就得来一个和手语有关的节目比较好,可惜我不懂手语,这样,我请我的同伴文皙一起来把节目完成。”他弯腰伸手,把文皙拉了起来。文皙显然没想到会扯到自己,但还是顺从地站起身,朝大家一圈点头微笑。
      “我给大家唱首歌吧,这首歌是我大学时自己写的。”此言一出,引来底下一片惊叹,季寒笑着说,“别以为当老师的一定是老古董,我以前还在酒吧做过歌手打工挣生活费呢。文皙是聋哑学校的老师,让她把歌翻译成手语歌,大家也好跟着学,好不好?”
      他向一旁略显紧张的文皙使了个眼色,轻声说了一句:“你没问题的。这首歌词很短,节奏也很慢。相信你可以跟得上。”随后他拉着文皙往人群中间一站,略一鞠躬,唱了起来:

      “童年未必没忧愁烦恼,可是童年的你很美好。
      白云未必常在天上飘,而我一直记得你的微笑。
      你看过我流泪我也见过你伤悲,惆怅时光如流水。
      你不用慌张我也不会彷徨,我们一直在彼此身旁。
      ——无论在近处或远方。”

      因为事先没有沟通过歌词,在季寒唱第一遍的时候,文皙的手语有些跟不上。她的脸色呈现出一种紧张和羞涩。季寒停了下来,轻轻说了一句“别紧张”,紧接着他又唱了第二遍、第三遍。文皙的手语渐渐跟上了节拍。她的手指动作灵巧而流畅,眼眸里耀出晶亮的光芒。在季寒微笑着第四遍唱出歌词的头一句时,文皙的手忽然自空中停下,她背转身,声音里带着对情绪的意志,说道:“不好意思,我……”她抬起手蒙住脸,掌心覆盖在脸上好一会儿才挪开,随后转过身面对季寒说,“没什么,就是感动了呢。”
      底下有了起哄的声音,岚风和乔林却没有出声。他们深深地互相看了一眼,在彼此的脸上寻觅到一些微笑和泪光的痕迹。那首歌这么巧也像是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约而同被歌词打动。这一刻,不需要说什么,便能体味到彼此心里的触动。
      季寒拢了拢文皙的肩膀,低声问“还可以继续么”得到她肯定的点头后,他和文皙又合作把这首歌一句句拆解后教大家。一切结束后,文皙和季寒走到了岚风他们身边坐下,岚风把烤好的肉串递给他们说:“特意给你们留的,新烤的肉还没熟,你们先吃这个。”
      文皙理了理一路爬山被风吹乱的碎发,下意识地舒展了一下双腿,低头咬了口肉串,然后对岚风笑道:“真舒服啊。”
      岚风愣了一下。她敏锐地意识到,文皙刚才说的是“真舒服”,而不是“真好吃”。那或许是纯粹潜意识的反应,却是极度真实的。她打量了文皙几眼,她的双颊上有近些年来难得一见的光彩,漂亮的淡淡红晕使得她看上去比平时年轻,她的眼睛时不时望着不远处在太阳下发光的溪水,那些水光仿佛也飞入了她的眼睑,令她的脸庞整个生动起来。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应有的状态,却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文皙常有的眉眼。
      她多希望,眼前的这个文皙能一直保持下去,可是,又如何可能呢?只要晚上一下山,她就要回到那个命运强行为她套上的悲惨的壳中去了。面对着常年没有意识的男友,做着日复一日的植物人护理工作,还要经受来自他人和自身的责备,谁能快乐得起来?一想到这些,岚风就觉得,文皙此时眼底的光华越是明亮美丽,就越让人心碎绝望。她错开眼,不忍看。
      “对了,文皙,不如你以后有空的时候,来我们学校的手语社讲讲课吧。你应该时常出来散散心,而且这样做又能帮到别人,不是很好?”季寒的声音里充满鼓励。
      文皙低头道:“再说吧。”
      良久,岚风听到季寒闷闷地吐出一句:“文皙,你是故意要把自己活埋了吗?”
      文皙没有回答。

      烧烤结束收拾行装的时候,岚风趁着和乔林独处时,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他说了句:“我是个罪人。”
      乔林的呼吸一滞,而后,他深长地叹息了一声,缓缓地将手轻按上她的发心:“我也是了。”
      岚风没有避开,任由他掌心的温度覆盖在自己的头顶。她忍住泪,却忍不住心痛。是的,在她向乔林坦承云衡车祸的一切细节、而乔林答应陪她一起隐瞒真相时,他就已经在和她一同分担罪过了。
      “岚风,乔林,你们收拾好了没?我们要出发咯。”
      岚风朝着声音的方向回头,吴均野在两步以外冲他们嚷道。乔林的手垂了下来,睫毛上下动了两下。岚风转回头对他比道:差不多了,走吧。他点点头,调整了一下背包带的长度,朝前迈开了步子。
      面前的这道小溪说宽不宽,水也不深,但众人爬了这一路,已经感受到山里的空气微凉且潮湿,只怕等日头偏过正午,气温会更低。因此,都是小心翼翼地脱了鞋子在溪石上走,不时提防着石头表面上湿滑的青苔,若是跌跤可不是好玩的。岚风自知平衡感不佳,因此也格外留神脚下。
      她的前面是吴均野,后面是乔林。吴均野不时出声提醒她前面哪块石头有点滑,而乔林则在她身后默默跟着,她身子略一打摆,他的眉头就立时蹙起,手便向她伸了出来,好似随时做着托她一把的准备。有这两人在一前一后“护驾”,岚风很快就完全安心了。
      过了小溪,山路开始陡峭。若不是之前吃饱喝足补充了体力,恐怕很多人就要放弃再继续爬山了。好在一路鸟声清脆,野花遍地,总算无人打退堂鼓。又走了一段路,山势在这里又变得平坦了些,像是形成了一个平坡,只是眼前出现一片树林,三四米高的树生长得密密匝匝,令人看不清前路。
      季寒走到吴均野身边,问了一句:“要往前走吗?这一进去,别迷路了才好。”
      吴均野想了想,说:“之前山下那人也说过会经过一片树林,想来就是这儿了,应该不至于迷路的。我看这林子也不会太大,穿过去了应该就会有路。再爬一阵,就到峰顶了,到时如果时间晚了,大不了不登顶,天黑前我们就下山。”
      季寒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没再多顾虑,队伍继续往前走,进了树林。
      时间才刚过下午两点,可一行人一踏入这片林子,便可感觉到光线骤然变暗了许多。这片林的树生长得很密,好在今天是多云的天气,从茂盛的枝叶间,仍有些许的日光漏下来,照亮他们的脚底。不知是山雾的侵染抑或是这里前两天下过雨,地面有些泥泞,眼前早已寻不见现成的路,只剩下弯弯曲曲的泥径没有规律地在树与树之间的空隙纵横。时间在流逝,天色仿佛又暗了一些,所有人的表情开始凝重,从多话变得闷头赶路。只有吴均野和季寒不时出声鼓励大家镇定,只是就连他们的脸上也露出焦躁的蛛丝马迹。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前方开始亮堂了起来,吴均野回头冲众人高嚷:“嗨,我们快走出林子了!”众人精神一振,纷纷探头张望,果然,前面的树木变得稀疏,视野变得开阔起来,隐约已经可以看到,前面是一段地势较为平坦的草地。
      正在大家高兴找到树林的出口时,文皙忽然蹲下身,嘴里发出一声呻吟。季寒蹲下来,扶着她的肩膀急问:“你怎么样?”
      文皙的眼睛转向别处,咬牙道:“还好,不严重,扭了一下。”
      “我看看。”
      岚风和乔林也蹲了下来预备帮文皙检查。文皙却掩住裤脚说:“先走出林子再说吧,这里昏昏暗暗的,也看不出什么。”
      其他人闻声也围了上来,关切地问情况如何。文皙勉强笑道:“没事。”
      等所有人出了树林的一刻,文皙才用很轻的声音在季寒耳边说道:“其实刚才我不是扭伤,我好像是被蛇咬了。”她用力一挽他的胳膊,在他惊慌失声的前一刻做了个摇头的姿势,又故意高声嚷道:“我好像走不动了,你们继续吧,季寒,你陪我下山,”
      “文皙姐,你到底要不要紧?我陪你下山好不好?”岚风一脸忧心。
      “不用,你们不要被我坏了兴致。我在这里歇几分钟,然后让季寒陪我下山。季寒,你一个人可以搞定的哦?你不要让他们瞎担心了。”说着,文皙给季寒暗暗使了个眼色。
      季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开口道:“是啊,你们赶快走,要不然天就黑了。我马上、马上送文皙下山。你们放心!快走吧。”他催促道。见不止岚风还在迟疑,其余人也都停下脚步,他着急地背起文皙转头就往树林走,只用非常肯定地语气扔下一句话:“有我在,文皙她就不会有事!”
      岚风望着他们俩人的背影:文皙乖顺地趴在季寒的背上,修长的双腿微微晃动;而看似瘦削的季寒,迈出的每一步却是那么平稳踏实。她忽然觉得,文皙也只是一个有弱质纤纤的女孩子,她的生命里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背脊,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无论那个人是谁,那个人也再不会是她的小叔叔了。她可怜的小叔叔,已经连自身感知幸乃至不幸的能力都丧失了。
      ——但,文皙还可以啊!
      她是一个鲜活年轻的生命啊!
      岚风仰起头,看着高阔的天空,隐约有泪在眼眶里逆流。她的心默默地呼喊:小叔叔,以后的日子里我想帮文皙姐争取幸福,可以么?如果有一天,文皙姐离开了你,我不求你原谅我的作为,只愿你能谅解文皙姐的选择。因为,她可是你深爱的人啊!
      蓦然间,岚风感觉自己被人扯了扯袖子,她一回头,乔林正对着自己微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指着前面的山谷。两只飞鸟在山间横渡,它们的上方是厚重如棉絮般的云朵。阳光在云后穿透出长长的光柱,一直延伸到山坡上。
      岚风的眉间逐渐舒展,喃喃道:“真美。”
      乔林并没有听清她说的话,只是朝她看去。望着她,他的眉眼不自觉地便弯成好看的弧度,口中发出略带含混的声音:“姐,真美……”
      岚风看着前方,点头道:“是啊,很美呢。”

      天黑得似乎比想象得要快。岚风觉得浑身发冷。即使早就披上了外套,却仍能感觉到衣裤乃至袜子都带着山雾侵润的湿气。她看看周围,同伴们也都一个个冻得缩头缩脑的模样。更不妙的是,看似容易地下山路却总也走不到头,这山竟是一峰连一峰的,眼看,天就要全黑了。
      “我实在走不动了!”队伍里,一个胖乎乎的女生垂头丧气地大喊道,随后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跟着便又有人停下了脚步,惶然道:“这样下去,天黑前绝对走不下山。到时又迷路了,可怎么是好?”
      “早知道就不走这条小路了……”
      “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说话的人,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吴均野停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之后回过身,沉静地道:“大家都累了,我明白。只是现在走到了这里,也已经不能再往后退了。不如这样——”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沉吟道,“所有人原地休息,我再往前走一段,爬上前面这个坡,看看有没有下山路,即使找不到下山路,能有个人家也行,借宿一晚,明天天亮了再走。”
      “这不好吧,你一个人去,遇到什么事怎么办?”有人立刻反对。
      乔林没看清吴均野说了什么,转过头刚想问岚风,岚风把刚才他所说的话大致比给他看。乔林看明白后上前一步,对吴均野比道:我和你一起去。
      吴均野摇头,比道:你跟来没有意义。这里女生很多,大家的情绪和体力都已经快崩溃了。你照顾好她们,这一样很重要。
      乔林伸出手,似乎还想比画什么,手指却又僵在空中不动了。最后,他带着一丝淡淡的颓然,垂下双手,退回到岚风身边。
      而吴均野向众人做了个“安心”的手势,就解下了背包,只带着一只手电筒向前出发了。
      你不太开心?——岚风在吴均野走得稍远后,冲乔林比道。
      “没有……”乔林振作了一下精神,拍了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等所有人看向他时,说道,“是不是还有、没用完的炭?要不、生个火、暖和点?”
      这一提醒让大家情绪一下转好了许多。三两个男生把火生了起来。剩下的炭不多了,但即使是这一小丛光和热,也带给这群精疲力竭、受困于黑暗寒冷的年轻人诸多抚慰。所有人围拢着炭火坐成一圈,有人甚至脱了鞋,试图烘干湿漉漉的袜子。
      “冷不冷?”乔林问岚风。
      “嗯。”她毫不避讳地偎向他,老实点头。
      乔林脱下外套,岚风忙摆手道:“不用,我还行。”
      乔林不说话,一手搭着外套盯着她看,丝毫没有再把外套穿上的打算。
      岚风双手抱臂,背转身,也一副“不妥协”的样子。片刻后,乔林的声音幽幽地在她身后响起:“姐,不要让我觉得、自己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好吗?”
      岚风心里闷闷地一痛。回想刚才他一度失落的神情,顿时恍然:原来,他是感到挫败了。他一定是感觉到了自己和常人究竟是不同的。就比如刚才他原本很想和吴均野一同去探路,又害怕自己的听觉障碍反而会在遭遇状况时造成不便。于是他退了回来,心里却是难过的。
      岚风转过身,扯过乔林搭在臂上的外套:“好啦,我穿啦。”
      乔林笑起来,身子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接着不由自主地从牙齿缝里发出“咝”的一声,他赶紧抱起双臂御寒。
      岚风咂嘴比道:你这才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乔绅士!
      乔林抱着臂,夸张地作出冷得不行的样子,嘴角还是笑着。岚风一把勾住他的手臂,让他靠紧自己的身体,道:“哎,我还是很有人情味的。”
      乔林一时像是被人点了穴,整个人僵坐在那儿。只有一双眼珠偷偷瞥向身侧的岚风,她却浑然不觉异样,反而挽他更紧。
      他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略作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姿势。炭火把他的脸映得很红,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脸孔在发烫,直烧向耳根。
      他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眼神随心神一起开始迷离。直到岚风兴奋地站起来、看看他又指指远处山坡上晃动着手电光的那个人影,他才从混沌而陶醉的状态中醒过来。
      “吴均野找到路了!”
      “哟呵,老大万岁!”
      “万岁!”
      天已经擦黑了。吴均野的手电光在远处是那样微弱而清晰。众人的疲惫瞬间被狂喜击退,脚步也都轻盈起来。从这道坡到那道坡不管还要走多久,至少,他们可以确定不会被困在山野里过夜了。
      乔林打着手电筒专心照路,忽然被岚风轻轻摇了摇臂弯。他停驻,任由她轻轻把他未拿手电的那只手摊开。
      她在他掌间一笔一划地写道:
      他再厉害,也不能证明你没用。

      手电筒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险些从乔林手中脱落。他慌张地再次把它握紧,手心里满是滑腻腻的汗。他觉自己的心好像停跳了一拍,霎时却又生出奇异的错觉——仿佛清晰地听到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的跳动声。
      这感觉如此美妙,如这繁星满天的静夜!

      从山上回来后,乔林先旁听了两次手语小组的课,之后,他便被推选成新的手语老师,给新学员讲课。
      只不过是寻常的衣装:纯白色带有暗条纹的休闲衬衫,外套一件米灰色的V领针织背心,略带宽松的直筒牛仔裤,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充满学院气,衬得整个人清爽而精神。他沉默地笑着,用手比出一句“大家好,我是乔林。他的双掌在空中做出向上攀升的姿势,修长而优雅,真就宛如茂盛的树林在生长。(手语中的“树林”一词比法:双手手掌伸直,呈5的造型。两手掌心相对,但手不合掌。左右手上下移动。)
      岚风无意间偏过脸,就瞥见两个新加入社团的小学妹正对着乔林两眼放光,这一点她毫不意外——乔林,一向是个很耀眼的男孩子。
      如果有人用“漂亮”这个词向她形容某个她所不认识的男孩,恐怕她对他的第一感觉可能不会太好。男孩子若是五官太精致,总嫌阳刚不足,也容易给人浮夸的印象。但乔林的确是漂亮的,即使其他美好的词也适用于他身上,也不可盖过他是个漂亮男孩的事实。他的漂亮并不让人觉得过分阴柔,英挺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嘴唇让他整体柔和的脸部轮廓透出几分坚毅的气息,尤其是他的侧脸,线条优美而又不乏英气。同他一起上街的时候,岚风曾有无数次被其他女生致以羡慕的目光,那时,她就时不时打趣他:乔林,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女孩子一直在看你,长得很可爱,你要不要回头看看?
      三两次后,她不拿这个话题逗他了,因为她发觉,乔林很排斥这类玩笑。一开始,他还只是不搭腔,最后像是终于“不堪忍耐”,垂着嘴角闷声道:“姐,你真的觉得、这种事值得开心么?”说完,他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重了,又忙缓和了口气说:“如果、愿意好好看看我的、是我心里的、那个人,我会高兴、高兴疯了的。”
      她心想,这话里的所指,分明是有确定的对象。只是不晓得那个女孩子是和他一样的聋人抑或是听人。她会想到这一层,绝不是因为她低看他,更不是对身有残障的人心存歧视,只是在担心,倘若他喜欢上的是个健全的女孩子,在未来恐怕会面临更多的挑战。他是那样阳光积极的一个孩子,却也因此她更不忍心他被现实中的挫折无奈所击溃。太多次了,当有人听到乔林略带走调的说话声,或者是他们两个在公共场合用手语交谈,总是会被各种目光聚焦:惊讶的、惋惜的、仓促躲闪的……大概是因为她也在比画手语的关系,一些人便以为她也是聋的,稍稍背过脸去就会和同伴议论: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两个人……
      可惜了,这么好的乔林,如果不是有残障,大概收获的将不止是女生们柏拉图式的欣赏。他会收获快乐的恋爱,而不是收获怜惜的喟叹。她的经历里充满悲哀的体验,渐渐把她塑造成一个偏向于悲观的人。她不敢确信,乔林所钟情的女孩,能否够冲破偏见,勇敢地接受他。
      她只能在心底祈求那个已经出现抑或尚未出现的女孩,祈求她终有一日能发现,这世上美好如乔林的男孩已经不多了,即使他有所缺憾,却仍然闪闪发光。
      乔林灵巧地用手指比出26个字母,一边比,一边随着手势的变换在口中念:“A、B、C、D……”看得出来,他的口型虽然标准,但有刻意的痕迹,略显夸张,说话声好像从喉咙里艰难地越过一个坎才冲出唇边,短促而干涩。
      “汉语拼音里、还有四组双字母——ZH、CH、SH、NG……”他发出的双音总是含混的,这一点他大概自己也知道,于是顿了顿,歉意地一笑,“我发有些音时,可能、不太标准,以后有听不清楚的,可以让我、写出来。”
      他一直面带微笑,指和口都不曾停,无论是流畅的手势还是并不流畅的发声,对他而言都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岚风望着他,映入眼中的那些优美手势,此时此刻却蒙上了某种残酷的意味。她发着愣,冷不丁乔林的目光一转,与她的视线相接,她的心神莫名一乱,慌忙低下头假装翻本子。
      “姐,刚才、你走神了。”手语课结束后时间已经不早,岚风和乔林一同去食堂吃饭,路上,乔林对岚风说。
      ——对不起。她吐了吐舌头,——不过我也有认真听,你讲得很好。
      他笑了笑:“没什么,那些、你早就会了。”他停下来,突然很认真地看着她,“一直很想说、谢谢你,姐姐。谢谢你,为我学手语。我知道,这很难的。”
      ——你不是也学说话了吗?岚风比道。——你学说话,不是更难?
      乔林摇头:“不一样。我学说话,是因为我特殊,我只有努力地、融合进这个、大多数人与我不同的世界。很辛苦,但我别无选择。而你,却是为了、走进我的世界、学的手语。如果你不愿意、或者嫌我麻烦,你是可以放弃的……”他的眼睛灼灼发亮,“可你走进来了。”
      他眼中薄薄的水雾悄然沁进了她的心里,她情不自禁地握了握他的手,良久才分开。
      ——我也不知道,算是我先走进了你的世界,还是你先走进了我的世界。她的手在空中娴熟地比画出心中的话语:乔林,我不知道我们原本的世界有距离有多远,我们都朝对方的人生里跨了一步,从那时候起,我们就已是彼此生命里的一部分了。
      乔林的眼睛一寸也没有移开过她,直到她的双手垂下,他依然紧盯着她。蓦地,他比道:
      ——那么,姐姐,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岚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想避开他的眼睛,心跳的频率也变得乱乱的。可她还是很快点了下头。
      乔林在原地跳起,抓住一根树枝,长长地“喔”了一声,在空中转了半个圈才站定。“说好的,说好的,要算话啊。”他抓住岚风的肩,很开心地轻轻摇了摇。见他一下子变得象个得到了糖果的小孩子,岚风一时忍俊不禁。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有一个人正带着复杂的神色望着他们嬉笑亲昵的模样,跟了他们几步,却终究回转身,低着头走了。

      晚饭后,岚风和乔林去了图书馆。
      徐徐的晚风鼓起蓝色的窗帘,馆内书页沙沙翻动的声音和窗外风吹动林梢时的沙沙声交织成一张透明的网,隔绝了外面的嘈杂世界,让整个阅览大厅显得更加静谧。岚风和乔林今晚运气不错,占到个舒适的临窗位。他们先是各自看了会儿书,等都有些乏了,眼睛便离开书本,开始用手语交谈,很快,周围已经有人发现了他们的“不同寻常”。
      岚风现在已经很习惯这种眼神了。可是……她的眼飘向窗外虚无的远处。难以言说的无力感轻轻攫住了她,那股力道虽然没有令她感到明显的疼痛,心却终究被什么扯住了,失去了原本的自在轻松。
      她听到桌子被轻轻叩击的声音,于是转回头。只见乔林比道:我们又要被人羡慕了。
      ——啊?她微张开嘴,脸上现出纳闷的表情。
      ——整个图书馆,只有我们才能那么自由地聊天,不是吗?他含蓄地指了指周围的人,横起食指在嘴前做了个封嘴的手势,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岚风微微一笑:乔林心里的阳光,比她知道的还要多。她看得出来,他不是在强颜欢笑地安慰自己,他的表情和手势,都像是在陈述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实。他或许也会遗憾于自己的障碍,却并不时常为此伤感。他甚至可以那么洒脱地用自己的缺陷开玩笑!
      心头的阴霾就这么一下子被他的双手挥去得不遗片缕。她比道:其实,图书馆说到底还是看书的地方。我们也实在不该光聊天的。
      乔林略举起桌上的本子扬了扬:我真的有认真在看书。
      岚风颇有兴致地拉过乔林书旁的小本子,翻了几页后比道:你还那么认真地做读书笔记啊?
      乔林点头:我以前写文章是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还记得你给我的信改了多少错字病句吗?他笑,接着比道:有机会,真想让你看看我现在写的东西,给我挽回点面子。
      她很清楚,聋人要掌握准确优美的书面语,其困难程度常人难以想象。“除了听,什么都可以”——更多时候,现实不是说起来这么简单——因为不能听,所以便不能说;因为不能说,很多工作便不能胜任;因为习惯了简洁的手势语,相对复杂得多的书面语便做不到流畅表达……要弥合一个缺陷带来的连锁的负面影响,背后必然是要经历很多付出的。
      她不忍心让乔林想起那些艰辛的、长年累月的训练,因此刻意岔开了话题,带着玩笑的神色比道:费时间给我写做什么?给其他女孩写才对。
      乔林的眸色霎时变得深邃,似乎陷入了思索。片刻后,他扬眉淡淡笑了笑:我才懒得写给别人看。
      心中有细微的触动,仿佛被什么轻轻点了一下,很柔,很暖,却又……隐隐约约莫名的惊心。一阵和煦却突如其来的风,将一朵花的花瓣吹开了一道细缝,又瞬间回复静止。她抓到了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却来不及体味。
      岚风终究只是无言地笑了笑。
      乔林的手空握住一个拳,贴住嘴唇,脸庞转向窗外,很轻地叹了口气。
      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大约是九点,校园里依然有不少人在活动。散步的,闲坐的、运动的……每一张脸孔都青春洋溢。校园电台的广播里还放着时下流行的音乐,零零星星有落花和落叶自枝头抖落,那并不令人伤感,更像是它们被赋予了灵性,契合着音符的律动做姿态优美的滑翔。初秋的季节,空气里浸透着纯真浪漫的气息。
      有好几辆脚踏车按着铃从他们身边经过,叮铃叮铃,夹杂着笑语,给夜晚平添了更多朝气。岚风下意识地伸手挽住了乔林,把他拉到边上走。乔林望着他们忽然说道:“姐,我最近、学了脚踏车。下周开始,就骑来学校。”
      岚风微微一怔,她知道,乔林在中学里就曾经央求父母让他骑脚踏车上学,乔爸乔妈却因为不放心他,一直没有同意。乍一听到他要开始骑脚踏车,她的心里也多少有些顾虑。可她还是点头道:“这很好。”
      乔林说:“我会很小心的。”
      “嗯。”她点头,从刚才起就握着他臂弯的手不自觉地挽得更紧,仿佛要攫住某件容易流逝的东西。直到忽然而起的一阵风将数片落叶卷至她的近前,才令她从恍然中醒来,一下子松开了手。
      乔林却在那一刻反握住她。她不禁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只听他缓缓道:“我可以的。”
      岚风笑了起来,路灯把她的眸子映得清亮,她用清晰的口型小小声地说:“到时,我要第一个坐你后面。”

      乔林把岚风送到宿舍楼下才转身离开。岚风正要走进大门,却被一声低唤叫住了。她转过脸,只见吴均野从三五步外的树下走出一个人影,直直地朝她而来。
      “这么晚了,你这是……”岚风疑惑地看着他。
      吴均野在她面前站定:“在图书馆时就看到你们了,对不起,我跟了你们很久。”
      岚风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哦”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眉心皱起苦恼的纹路,眼神充满彷徨,一点不像他平时自信飞扬的模样。
      她沉吟道:“回去吧,过一会儿,该熄灯了。”
      吴均野叹了口气:“是,已经不早了,这一天快过去了。那明天以后呢?后天呢?我不想再傻兮兮地做一个沉默的影子。岚风,我总以为时间还有很多,会有最好的时机出现,我可以再等等,于是一天一天就这样过去,你不知道,这不是我第一次偷偷跟在你的身后。可是现在,我好像开始慌了,不是我不愿意等,而是我发现,原来愿意等待你、守护你的,绝不止我一个人。而那个人——或许赢面更高……”他轻轻甩甩头,像是要执意抛开那些消极的、不自信的情绪,眼底瞬间又涌出平日飞扬的神采,语气里充满志在必得的意味,“继续等你,没有半点问题,但我不想输掉你。”
      她其实不完全明白他说的话,只是她知道,有些话到了必须说清楚的时候。
      “均野,不要为我再花任何心思,对于你的心意,我更受之有愧。”认识他的这些日子,她的心里不是没有触动、没有感动的,更不是对他的心思无知无觉,她亦有很多诸如感谢之类的话梗在心头,可此时此刻,她说得出口的,只有这一句。
      他的脸上是勉强克制出来的镇静,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却攥成了拳在颤抖。“其实你心里有一个人,是吗?”
      “谁?”岚风想也没想就冲口问了一句。那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她自己也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声反问弄呆了。
      谁?
      ——那是一个问句,而不是简单的否认。
      她的那颗心,在爱情那片疆域,难道不是早就成为空洞了么?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很多年了,这种感觉她都不能回忆、不能思考,不能碰触!暗恋是什么?喜欢是什么?爱又是什么?她理不清,也无意去弄明白。这些在世人眼中无一不美好的字眼,如今能令她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却是“灾难”这个词!——很多很多人的灾难!云衡的、褚家两位老人的、文皙的……而最终,这些她所重视的人的悲剧命运,汇成汹涌的波涛齐齐向她涌来、将其灭顶。她发不出声音呼号、也来不及嚎啕悲泣,就已沉沦入黑色的海底,不得救赎了!
      事到如今,她一想起这些,身体仍然会战栗——她不自禁地用双臂抱住自己:觉得冷、怕得要命!
      眼泪是最后的挣扎。她痛苦地扭过脸,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窘态。
      她突如其来的流泪让吴均野慌乱无措。他伸出手想要安慰她,却被她一个细微的避让动作弄得更为尴尬。
      他的脸上是落寞和了然的苦笑。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又开口:“岚风,你不是个让人很容易了解的女孩子。不过认识你这么久,最低程度我总能知道自己已经被明明白白拒绝了。”承认失败显然让他痛苦,他抬起头,又连连舒了两口气才继续说下去,“我不会做纠缠不休那种没品的事,只不过我也会有一点不甘心。我忍不住会想知道,如果,今晚和你表白的是乔林,你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什么?!岚风睁大眼睛望着吴均野,仿佛他刚才说的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
      “乔林是我弟弟啊。”她喃喃道。
      吴均野轻摇头:“事实上,并不是。”
      “我们的确没有血缘关系,但感情比亲姐弟还要好。你不会明白的。”岚风固执地说道。
      吴均野半张开嘴,却没有反驳她,有些话到了嘴边,仍进被咽了下去。
      最后他说:“岚风,有些事是要靠自己去发现的,我不会妄加评判。我唯一能做的,是祝福你。还有,忘了我们刚才的谈话,我也会努力这么做。下次见面,我们谁都不要尴尬,你和我仍旧是很好的朋友。好么?”
      他明明是在笑着说,眼里却有泪光,一闪闪的。——岚风心里忍不住自责:象他那样一个素来阳光的男孩子,竟为了自己那么难过。可她又能对他说什么?
      她垂下头,很诚恳地说道:“好的。”

      第二天傍晚,岚风站在窗台边发呆,低头见乔林骑着自行车朝自己楼下来,没多会跳下车。他掏出手机似乎要给谁发消息,是自己吗?岚风转身去拿桌上的手机,却没有消息过来。一时间她竟忘了他耳朵听不见,张开嘴伸开手臂冲着楼下喊:“嘿!乔林!”
      不知道是不是某种感应,乔林蓦然抬头,看到窗边挥手的她,她的头发很长,如黑色的绸缎般垂荡在胸前,他咧开嘴笑道:“姐姐!”
      他叫得有些大声,几乎有些忘乎所以,眼底是明朗的神情。他通常即便说话,音量也都放得小小的。他听不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但心里明白自己说话的声音并不好听,他是通过很多年的训练和习惯,才学会控制自己发声的音量。刚才那一刻,他是忘情了。
      她下楼后指了指他的自行车,比道:
      ——学会了?今天是打算载我吗?
      乔林点头,声音压得很低:“可以吗?”
      ——早就说好的,你学会自行车之后要第一个载我的。不过,刚才看你掏手机出来,也不知道是要发给哪个女生,不会是被我‘截胡’了吧?
      乔林急红了眼,结结巴巴道:“你最后说的什么?我不明白。但我、没有别的女生……”他拿手机给她看自己发了一半的信息:“你看!”
      岚风瞄了一眼手机屏:上面打的是“姐姐,我在你家楼下了,等下可以约你……”
      岚风笑起来,她本来也就是和他说笑的。“没什么,逗你玩呢。”
      她坐上他的自行车。他缓缓踩起来,他敞开的开衫衣摆和她的长发向后拂。
      他看上去是那么快乐,还很搞怪地放开双手骑了一小段,把岚风吓得哇哇大叫。闭上眼双手不由自主就环上了他的腰。他似乎惊到了,一下子来了个急刹。
      岚风跳下车,叉腰笑了半天,边笑边比画:
      ——乔林你没被女生抱过吧?被姐姐扶下腰居然害羞了,哈哈!
      “第一次载的就是你,当然没有被……”他红着脸说。
      气氛变得有些难以形容的暧昧。岚风也象被乔林传染了“红脸病”,瞬间微烫起来。
      “我们……是要去哪儿?”她下意识地问。
      因她嘴唇开合的幅度有点不明显,乔林没有看清。“姐姐你能不能、再说一遍?”他抱歉地问。
      她把刚才的问题用手语重复了一遍。乔林的情绪忽然有些莫名的低落,眼神有些闪烁。
      ——怎么了?
      “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
      乔林甩了甩头,似乎要把某个不愿去思考的难题甩掉。接着他说:“我也没想好该去哪,只想着来找你。”接到她疑惑探究的眼神,他掩饰地道,“我答应过你的啊,学会自行车后第一个就来载你的。”
      她笑了:——那我们就把整个校园逛一圈吧?你可别嫌累哦!
      乔林说:“要是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乔林骑着车的时候,他和岚风因为不便交谈,几乎是保持沉默的。岚风想和他说话的时候,便扯扯他的衣摆,他便停止踩动自行车。在湖边、在林荫,推着车或是把车往路边停靠,待聊上一会天,再继续往前骑车。
      就这样漫无目的的在校园里逛了两个钟头,直到送岚风回到宿舍楼下,乔林喊住了预备进楼的她。
      “姐姐——”
      岚风显得并不意外,温柔的眼眸看向他,比到:
      ——终于准备说了?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他一脸紧张。
      ——不知道,但我觉得你这半天都有心事。
      “我……”乔林刚准备开口,见到楼道口有人进出,又吞下了话语,从衣袋里掏出两张小纸片递给她。
      那是两张学校剧场的电影票,开场时间是两个小时前。
      岚风诧异。
      乔林用手语比画道:
      ——对不起啊,已经过时间了。
      岚风呐呐地问:
      ——刚才为什么不说呢?
      乔林垂下头,手指在空中停滞了几秒,才咬唇比道:
      ——刚才在你楼下叫你,除了你,还有好几个人伸出头来看我。我知道,我叫得太大声,我知道,我的声音很难听。可是就连我自己的声音我都听不到……
      见岚风想开口安慰自己,他打断道:
      ——姐姐,让我说完,我怕我一中断,就没有勇气说完。在我骑着车的时候,我想和你聊天,可也做不到!我需要你迁就我的缺陷,否则,我们之间就连简单的交流,都会有问题。看电影也是一样,即便我们看的是同一部电影,大概我们两个人的体验,也是很不相同的,因为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因为知道这种不一样,所以我一直不敢做一些事。如果只是做我的姐姐,别人还不会对你说三道四。可如果,如果是另一种亲密的关系,原本看向我的那些奇怪的目光,就会同时落到你的身上。即便只是看一场电影,大概转头就会被人嘲笑,跟一个连对白都听不到的聋哑人看什么电影……
      她的表情有些懵,可眼眶里的泪却不由自主在打转。
      ——其实,说起来我也是太自以为是了。你……原本也不会答应的吧。乔林黯然一笑。
      ——我问你……岚风比道:——你刚才说的“另一种亲密关系”,是指什么?
      乔林的睫毛低垂又扬起:
      ——我喜欢姐姐,很喜欢。喜欢到……希望姐姐不再是姐姐。

      岚风看着他低垂的眼眸,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手指却下意识情不自禁地轻抚了他浓密的眉。他抬起眸子,睫毛尖儿微微蹭过她的指腹。
      她有些惊醒,挪开了手。
      乔林显得有些慌张和失落:——你不会理我了,是不是?他比得很慢很慢,像是在抗拒一个不愿相信的事实。
      岚风摇头:——我只是在想,很对不起你,乔林。
      乔林咬唇后苦苦一笑:——不喜欢我而已、不能接受我而已,没有什么对不起。这本来就是我一厢情愿的啊。
      他的表情刺痛了她:他没有明白她此时的意思,她的心情,她自己也不能全然表达,只能挑拣出些许的重点来说:——不,我很自责,我太粗心了,我让你难过了那么久。
      是啊,如今回想起一些过往片段,乔林对于自己的感情不是没有蛛丝马迹可寻,而她呢?从一开始沉浸在对褚云衡的憧憬里,到后来这场幻梦破碎,还拉着乔林一同堕入谎言的深渊……从头到尾,他配合着她的需要,却惟独压抑着自己的渴望。他平时表现得开朗又坚强,可在他面对她的时候,却自甘卑微。她何德何能,能承受他这样的深情厚爱!
      乔林沉吟道:“姐姐,在你正式谈恋爱前,我还可以陪你一段时间吗?”
      “我和谁谈恋爱?”她什么都没想便反问道。
      “不知道,”他的神情显得有些不服又有些认命,半晌憋出一句,“可能是……均野。”
      岚风愣了愣,忽然忍不住嘴角微笑起来,见他眼睛偏向一边不看她,拍了拍他的肩头,待他的目光转向自己后,比道:——你知道吗?就在不久前,吴均野跟我表白过。
      乔林的头低了下去:“哦。”
      她跺跺脚,手放低后比道:——看着我!
      乔林抬起头,几乎是不带任何希望、等待某种宣判的表情。
      “我、拒、绝、了!”她一字一顿地说。
      有细碎的光芒在乔林黑色的瞳仁里闪过,他竟激动地嘴里发出“啊”的一声。
      “吴均野已经宣布放弃对我的追求了。”岚风道。
      乔林道:“他……不像轻易放弃的人。”
      “他有他的骄傲。就像他说的,他也绝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岚风道,“你知道吗?他问过一个问题:如果,和我表白的是乔林你,我会是怎样的反应?”
      乔林定定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坦白说,那个时候,我根本回答不上来他的问题。因为无法想象。可是,就在刚才,你……你对我说了那些话,我才知道……
      ——知道什么?
      ——我可以想也不想就拒绝吴均野,却做不到一口回绝你的告白。
      ——因为我看上去更容易受伤、你不忍心?因为你还把我当成你的弟弟……
      她摇头:——如果我还能继续把你当成弟弟,我就不会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乔林似乎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颤声道:“你是在告诉我,我让你有一点动摇,对吗?”
      岚风再次摇头,缓慢而清晰地比画道:
      ——如果你把“摇”替换成“心”这个字,可能会更贴切。
      乔林像一只因为兴奋而情绪失控的小狼,牵起岚风的手绕圈跑起来,边跑边发出时而暗哑时而尖锐的低吼。说实话那“啊啊哦哦”的破碎音节听上去糟糕极了,简直是噪音,而岚风却阖上眼,毫无制止他的意思。
      在他疯够了停下来之后,她对他说:“乔林,我本来是一个不配谈爱的人,不敢,也没有信心。而且,可能我对你的爱,远远不及你给我的。你还要我吗?”
      “已经比我想的好多了。”他说,“你都有一点、嗯、喜欢我了呢。”
      “怎么?你本来觉得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吗?”
      谁知他居然认真点头:“仔细想想,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你连吴均野那么好的男生、都不喜欢。我拿什么跟他比?而你喜欢过的人、又很优秀。”
      她的心抽搐了一下——乔林口中那个优秀的人,如今却是一个“活死人”。她的罪恶感又来了,让她痛彻心扉。
      诚然,这些年她对褚云衡的微妙情感早已被时间化解,可他仍然是她生命中重要的亲人。他的分量,不曾减少,反而随着她的负疚感与日俱增。
      乔林看出了她的心情低落,意识到自己戳到了她的痛处,忙安慰道:
      ——我知道你想起了他,我知道你很内疚,我说过,这件事我也有份知道,我和你一起扛下。悲剧发生了,谎言种下了,我愿意和你一起余生赎罪。如果你的小叔叔一直不醒,等到他的父母无力照顾他的时候,我愿意和你一起照顾他。
      这样的承诺,很重很重。
      他们甚至今天才决定开启全新的关系,可这份承诺,却仿佛在乔林的心中已经许下良久。岚风毫不怀疑他的真诚。他从来对自己都是一片真心。
      “乔林,从今天起,你不要再叫我姐姐。”岚风道,“叫我的名字、比我的名字!”
      “岚风!岚风!岚风……”乔林哭着笑、笑着哭,一遍遍地重复唤她的名字的同时一遍遍用手比画出他的名字。
      在他低嚷了几十遍之后,她温柔地举起食指封住了他的嘴唇。
      他比道:——是我的发声太吵了是吗?
      “傻瓜,你喊得那么大声,是想被整栋楼抗议吗?”
      乔林愣愣地抬头,发现阳台里已经有很多同学探头探脑,连宿管阿姨都在往外走。
      两人抱头扑哧笑出了声。
      乔林道:“我先回去了。电影下次请你看。”
      岚风点点头:——路上骑慢一点,注意周围路况。
      乔林比了个让她安心的手势,一步三回头地骑车走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云朵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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