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策》八寳、

8、旧皇后不得孩儿心

　　贺云戟恍悟，方才的那些揣测也都串在一起了——原来莲夫人就是前朝的皇后，被废之后，降为夫人，迁至卿婵苑，已有八年之久。而这位前朝的莲皇后正是顾凨与前朝太子顾展的母妃。怪不得她方才这样看着自己。贺云戟暗想，有些同情这个女人。

　　听闻莲夫人一直是肖后心中的一根刺。
　　即使后来肖后将莲夫人拉了下来，坐上了后位，却终究属于“续弦”的皇后，况且那时候她已位居夫人，深居后宫，没机会被凤辇从百庆门抬入，只是从原本的宫殿移居至栖凤宫。而经历过帝后大婚那般风光，只有莲夫人一人。而且她被废之后，先帝仍旧对她念念不忘，多次有要接她回来的念头。

　　莲夫人被废后，肖后抚养了她的孩子顾凨。
　　先帝驾崩之后，肖后本想杀了莲夫人的。她疯狂的想要效仿吕雉，将莲夫人做成人彘扔进茅坑。可是她改变了主意，她不想因此而破坏了自己的名声，她不能让莲夫人这么轻易就死掉，她要让她活着受尽折磨。于是肖后让莲夫人做自己的绣女，百般羞辱折磨。并且给顾凨灌输不好的思想，让他厌恶自己的母妃。

　　一直以来。
　　莲夫人都被肖后折磨着，被儿子的厌恶折磨着。
　　听肖后说完，莲夫人恭敬道：“凨儿有太后娘娘照顾，定会健康安全，见与不见，都是一样的。”肖后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命人取了那华裳，莲夫人这才放下手。贺云戟了然，收回查看莲夫人的目光端坐好，闻肖后将苗头指向他：“你们遇到了也好，免去哀家的麻烦。正想着过阵子让你们母子团聚。”她转了转佛珠。

　　“凨儿的母妃只有一个，那就是太后娘娘。”
　　贺云戟冷声道，面无表情，眼底的冷意凝结。肖后侧头略微看了看他。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话中的真假。不过贺云戟表演的很好，肖后满意的笑了笑，嘴上却说：“凨儿又胡言乱语了，哀家不过是将你养大成人罢了……来，把那霓裳捧上来给哀家看看。”
　　“喏。”在肖后身后侍奉的秦安上前从宫婢手中接下。

　　“果然还是妹妹的手艺妙。”
　　肖后打眼看着了片刻，笑道：“想当年，妹妹也是凭借着一件‘奉□□衣’夺了陛下的心神吧？不知这一件朝服能否那件媲美呢？”言罢抬手抚上那霓裳，两指捏起打量。

　　“臣妾惶恐。”莲夫人惊慌道。
　　“哀家不过与你说说家常。”肖后朝他扫去一眼，“但说无妨。”
　　“奉□□衣与娘娘这件霓裳并无共同之处，针脚手法也有所不同，不过因为这些年臣妾专心于刺绣，手艺有些进步，所以当是娘娘这件霓裳稍胜一筹。”莲夫人说得滴水不漏。

　　贺云戟在一旁暗自看着。
　　方才肖后的问题明显是刁难，若是莲夫人说奉□□衣好，她便借题发挥，若是说这间霓裳好，肖后也可以找到理由。可她却现将两者撇清，又寻了个理由说是因为多年研究手艺进步，所以霓裳才稍胜，言语之间竟是毫无纰漏——看来这莲夫人也是个聪明的角色。

　　肖后闻言一笑：“但在哀家看来，却不及那件奉□□衣呢。”
　　她并无怒色，手指划过霓裳，然后轻微的嘶了一声，肖后倏地收回手指，拇指按在食指上，有细小的血滴渗出，秦安见状大惊失色：“太后娘娘！来人呐，宣御医！”

　　“妹妹，你这是何意？”
　　肖后微微蹙眉，指尖捏着一根极细的银针。

　　“臣妾罪该万死！”莲夫人惊得花容失色，但却没有为自己开脱。
　　“凨儿，你觉得该如何处置莲夫人呢？”肖后转而看向贺云戟，笑容微敛，已有了淡淡的怒色。贺云戟淡笑着一拱手：“臣不敢逾越，听凭太后娘娘处置。”

　　“今儿哀家就想听听你的意见。”肖后垂着手，手指摸去血滴。
　　“那——”贺云戟看了莲夫人一眼，没有恨色，也没有怜色，只是从容不迫的拱手道，“依照宫律，当是廷杖三十，不过念在莲夫人身子孱弱，臣就向娘娘讨个人情，廷杖二十可好？”

　　贺云戟表现的像一个彻底旁观的人。
　　他先是冷静的说出了宫律，后来按照人情世故来求情，却不求肖后免去杖责。好像他对廷上的这个女人无爱无恨，只当是一个陌生人。肖后点了点头，吩咐下去：“好，便听你的。来人呐，将莲夫人叉出去杖责二十。”

　　殿外进来两个内侍将莲夫人拖走。
　　贺云戟淡淡的看着，继续稳当当的盘膝坐着。之后肖后又与他聊了些家常，最后以身子不适，想回去休息为由遣贺云戟退下。贺云戟行礼之后，离开了惠宁宫。绕着游廊离开时，贺云戟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下，轻松的吁了口气。

　　肖后的意图很明显。
　　无非是他的母妃在她手里，肖后随时可以杀了莲夫人。如果他当真厌恶莲夫人便罢，若他心中还当她是母妃，便要小心了，一旦有其他的意图，莲夫人便会像梁王那样死的神鬼不觉。

　　天空湛蓝，万丈金丝普照大地。
　　已是九月，夏日的余热犹在。贺云戟执袖抹了抹额头，打发走了那个送他出来的内侍，在一处凉亭外停脚。他歪身坐在朱红色的栏杆上，俯身看了看湖水下穿行的锦鲤——三哥，我好想离开这儿。

　　这地方真的很可怕。
　　后宫女人的勾心斗角，皇家之间的明枪暗箭。不见血的战争却远比沙场的厮杀更加可怕，贺云戟幼时经历过为了生存而互相残杀的场面，却远不及这宫闱中的斗争可怕。可惜，年仅十六岁的贺云戟所见识的，仅仅是冰山一角罢了。

　　******

　　入宫十日，贺云戟没接到皇帝的传召，萧域却是被旻州的顾凨给召了回去。那一日，贺云戟以回行馆取些药物为由，乘车辇出了宫，萧域随行。待到车辇出了皇宫，远远的行了段距离之后，萧域方拽着贺云戟的胳膊叮咛：“你自个儿在宫中万事小心。”

　　“你放心好了，他们不能拿我怎样。”贺云戟笑道。
　　“别大意，宫中的男人是老虎，女人都是母老虎！”萧域面色凝重。
　　“瞎比喻啥，在我眼里，他们都是纸老虎！”贺云戟哈哈的笑了几声，嬉皮笑脸的安慰萧域。可他自己心里也明白宫中的险恶，那些刚来时的自信，早已磨得所剩无几了。

　　车厢内一阵静默。
　　车轱辘碾过官道的声音轻微空旷，压不住萧域粗重的呼吸声。他抿着唇，极不情愿在这时候离开贺云戟，可是王爷有命，他又不得不从。无可奈何，他和贺云戟都是顾凨的狗，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云戟，等三哥回来接你。”
　　萧域拧眉，伸手摘下脖颈上以红绳拴着的玉铃铛塞到贺云戟的手里，凝声道，“若是宫中生变，随便易容成谁逃出来都成，三哥看到这玉铃铛便知道是你了。”

　　“恩。”贺云戟攥紧玉铃铛，淡淡的应了。

　　萧域不再言语，只是紧紧攥着贺云戟的一只手，直到手心都捂住了汗。两人并不是第一次分别，但这一次萧域的离开代表着什么很明显，而贺云戟留下来之后处境也是十分险恶，谁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相见，即便有幸再见，恐怕也是江山易主，风云色变了。

　　两人一路沉默到了行馆。
　　馆内留着的几人迎出来，虽是带着面具，但贺云戟还是一眼就认出谁是谁。他暗自打量了下逢楚和连兆的身型，然后露出顾凨那懒洋洋的微笑，扶着萧域的手下了车辇，吩咐道：“连兆，你随本候来，有事嘱咐你，域儿，你也跟着，其余人都散了罢。”

　　众人唱喏，退下。
　　连兆与萧域的身材相似，都是高大壮硕。不过两个的性格却是天壤之别，连兆性子火爆，萧域沉稳少言。贺云戟对连兆本是有些不放心的，可怎奈同来的几个人里，只有他的身高与萧域相似。

　　“快，把衣服换了。”
　　甫一合门，贺云戟便命令道。连兆似是早已有所准备，利落的和萧域把衣服给换了，而后又互换了彼此的人皮面具。待到一切稳妥之后，贺云戟吁了口气，将方才随手取的药递给连兆：“叔父可曾还带了什么口信儿？”

　　“这次他废话少，只说让萧快些回去。”
　　连兆将药揣进怀里，看了眼面色凝重的萧域，也不咋呼了，百年难遇的压低了嗓门说话：“那啥……我出去等你。”刚走了几步，又忽的回头道：“快着点啊！”

　　“恩，去吧。”贺云戟低声道，
　　吱呀一声，房门被缓缓合上，连招粗犷的脸消失在门缝之间。萧域和贺云戟对视了一会儿，一时无言。贺云戟先笑了出来，吩咐道：“回去帮我照顾着云倾。”他低头摆弄着手心里的玉铃铛，“可别让府上的那些大老粗欺负了他。”

　　“放心罢，云倾机敏。”
　　“说的也是，几个月没见着他了，有点想。”
　　“马上就能见着了。”萧域走上前，轻轻的搂住了贺云戟。
　　“这马上，指不定要到哪年哪月了。”贺云戟捂热了玉铃铛，并没有挣脱开萧域的拥抱。两人静默了片刻，萧域松了手，弓身站到门边，低沉的嗓子里掩着些不易察觉的悲戚：“侯爷，小的伺候您出去。”

　　“恩。”贺云戟懒散的应了，最后看了萧域一眼，低头走了出去。

　　“域儿。”贺云戟看了眼门外的连兆。
　　对方毫无反应，眼睛不知道在看这哪儿。听贺云戟再叫一声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皱眉四处打量了一下，似乎在找那个“域儿”。贺云戟叫了第三声，连兆有些不耐烦了，就在他开口帮他找那个“域儿”的时候，萧域眼疾手快的窜过去按住了连兆的肩膀，剑眉微敛，深湛的目光中带着些奇异的气势：“萧域，侯爷在叫你。”

　　“啊！”连兆方醒悟，拍了自己脑门一下。
　　“拿好了药，咱们回宫。”贺云戟瞅了连兆一眼，目光划开的时候有意无意的落在了萧域身上一瞬，随即离开。竭力安定下不安的心绪，贺云戟带着连兆上了车辇，车夫吁了吁马，车辇开始行进。

　　萧域伫立在行馆外，和其他下人一样恭送侯爷离开。
　　身侧的拳头缓缓攥成了拳，腮帮的纹路也显了出来。身侧的逢楚悄悄按住了他的拳头，劝慰道：“还会见面的。”萧域沉默不语，目光中尽是车辇外缭绫之内掩着的，贺云戟的背影——云戟，等三哥回来接你，一定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