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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雨车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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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小镇车站,只有一盏惨白的水银灯亮着。雨丝斜斜地落下,在灯光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沈砚坐在候车室冰凉的塑料椅上,手里捏着两张开往“青州”的硬座车票——距离古城最近的中转站。陈禹靠在他旁边的行李包上打盹,书包紧紧抱在怀里。...
青铜钥匙贴着胸口,微微发烫。不是温度,是某种感应在共振。沈砚闭着眼,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划动——他在默写《道德经》的篇章,这是守经人稳定心神的法门。书店一战消耗不小,更麻烦的是,“文脉大阵”的波动就像黑夜里的灯塔,那些嗅觉灵敏的猎手迟早会锁定这里。
“呜——”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
陈禹惊醒,揉了揉眼睛:“车来了?”
“还有二十分钟。”沈砚睁开眼,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候车室。墙上的电子钟显示:02:17。角落里,一个流浪汉裹着破棉袄蜷缩着,发出均匀的鼾声。检票口,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打着哈欠。
一切都正常得让人不安。
沈砚突然站起身,提起行李包:“走,去站台。”
“不是还没检票……”
“换个车厢上。”沈砚不由分说地拉起陈禹,从候车室侧门直接走向站台。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肩头,昏黄的站台灯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绿皮火车缓缓进站,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沈砚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扇车窗——硬座车厢人满为患,硬卧车厢窗帘紧闭,餐车空无一人……等等。
软卧车厢的某扇窗户后,窗帘微微晃动了一下。幅度很小,但在沈砚眼中,那晃动的节奏不对——不是火车震动带来的自然摇摆,而是有人从缝隙中观察后,快速松手导致的回弹。
“跟上我,别说话。”沈砚低声说,脚步却转向了硬座车厢的方向。
他们挤上了最后一节硬座车厢。过道里站满了人,各种气味混杂——泡面、汗味、湿衣服的霉味。沈砚带着陈禹艰难地挤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这里相对空旷,只有几个抽烟的旅客。
“沈老板,有人跟踪?”陈禹压低声音问。
“不确定。”沈砚靠在车门上,透过玻璃看着向后飞驰的站台,“但软卧车厢里有个‘干净’得太不合群的人。”
“干净?”
“呼吸平稳,心跳控制得极好,像个练家子。但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这个时间点坐软卧去青州的商务人士?”沈砚摇头,“太刻意了。”
火车开动了。连接处哐当哐当地响着,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陈禹打了个寒颤,把衣服裹紧了些。
沈砚从行李包里摸出一个铁皮饭盒,打开,里面是几块还温热的葱油饼。“吃点,要到明天中午才到。”
陈禹接过饼,咬了一口,油脂的香气在嘴里化开。他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这味道,有点像爷爷以前给他做的早餐。
“沈老板,”他咽下饼,鼓起勇气问,“您刚才说,守经人不能主动伤人……那如果别人要杀我们,我们只能躲吗?”
沈砚看了他一眼,慢慢嚼着饼。“守经人的规矩,是不用‘武学真意’伤人。但没说不能自卫。”
“可您不是不会武功吗?”
“谁说我不会?”沈砚难得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陈禹看不懂的东西,“我只是‘不用’。而且,对付人,不一定非要武功。”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爷爷也没告诉你吧?他年轻时,一套太极拳打得剑气阁七个执事近不了身。但他选择用四十年的时间,把‘凌波微步’的逍遥真意,化进每天晨练的步法里;把‘归藏心法’的厚重,融进教历史课时的娓娓道来中。”
陈禹愣住了。那个在阳台慢悠悠打拳、在书房批改作业的爷爷,原来也曾是江湖中的人物?
“真意不是用来打架的,”沈砚望着窗外掠过的黑暗,声音很轻,“它是古人理解世界、安顿身心的智慧。只是后来,有人把它变成了武器。”
突然,车厢连接处的门开了。
进来的是个穿西装的男人,三十多岁,戴金丝眼镜,提着公文包,一副商务精英的模样。他看了眼沈砚和陈禹,点点头,然后摸出烟盒,自然地靠在另一边车门上点烟。
沈砚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那里露出一截表带,不是常见的金属或皮革,而是一种哑光的黑色编织材料。更关键的是,他点烟时,打火机连续打了三次才着。可他的手指稳得像手术医生。
“朋友,借个火?”沈砚突然开口,从兜里摸出那枚青铜钥匙,随意地在手里抛了抛。
男人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认出了钥匙,或者说,感应到了钥匙上残留的“归藏”真意气息。
“抱歉,我也刚用完。”男人笑了笑,把打火机揣回兜里,“两位这是去哪儿?”
“青州,探亲。”沈砚把钥匙收回去,“你呢?”
“出差。”男人吸了口烟,烟雾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听说青州最近不太平,有些‘老东西’在市面上流通,引来了不少牛鬼蛇神。”
“是吗?”沈砚也笑了,“什么老东西?古董?”
“比古董更麻烦。”男人弹了弹烟灰,“是些不该被翻出来的‘记忆’。有些人觉得那是宝藏,可在我看来,那都是些该被遗忘的、危险的执念。”
他的话里有话。陈禹紧张地看着沈砚,又看看那男人。
“记忆也好,执念也罢,总归是过去的事。”沈砚慢条斯理地说,“现在的人啊,总想从过去里挖出点什么,却忘了看看眼前的路。”
“眼前的路?”男人挑眉,“眼前的路可不好走。前有狼,后有虎,中间还有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守规矩的人’。要我说,有些东西既然已经封存了,就该永远封存。硬要挖出来,只会惹祸上身。”
他说这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陈禹怀里的书包。
沈砚点点头:“有道理。所以朋友你这是……在劝我们回头?”
“我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男人把烟头按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青州这趟车,不好下。特别是带着‘特殊行李’的旅客。”
他话音落下,车厢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火车正在过弯道。
就在这一瞬间,男人的右手如闪电般探出,不是攻向沈砚,而是抓向陈禹怀里的书包!动作快得只能看到残影!
陈禹根本反应不过来。
但沈砚动了。
他没有拦那只手,而是向前迈了一小步,恰好挡在了男人和陈禹之间。同时,他左手抬起,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本破旧的《列车时刻表》,刚好迎向男人抓来的手。
“啪!”
男人的五指戳进了书页中,却像戳进了一团粘稠的胶水,力道瞬间被分散、吸收。书页哗啦作响,上面的文字和数字仿佛活了过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扭曲。
男人的脸色变了。他感觉自己的“气”被那些杂乱的信息流干扰、吞噬了。
“《时刻表》里记着每趟车的出发到达时间,记着无数人的离别与重逢。”沈砚平静地说,“你这只手,沾过不少这种情绪吧?急着赶路的人,等待的人,错过车的人……这些‘念’,好吃吗?”
男人猛地抽回手,后退一步,眼神惊疑不定。“你……你能看见?”
“守经人守的不只是真意,还有‘文脉’。”沈砚合上时刻表,“所有被文字记录、承载的人类情感与记忆,都在文脉之中。你修炼的这门‘噬念劲’,专偷这些散落在公共场合的微弱情绪来增强内力,倒是别出心裁。可惜,练歪了。”
男人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不愧是守经人。但我只是个小角色,来打个招呼而已。真正的大人物,已经在青州等着你们了。”
他整了整西装领子,又恢复了商务精英的派头:“顺便说一句,基金会和剑气阁的人,坐的是下一趟高铁。会比你们早到四个小时。祝你们……旅途愉快。”
说完,他拉开车厢门,消失在通往软卧车厢的方向。
陈禹这才长出一口气,后背全是冷汗。“他、他是哪边的?”
“哪边都不是,或者说是第三方。”沈砚翻开那本时刻表,刚才被戳穿的书页上,墨迹正在缓慢地“流动”,修复着破损。“一个独行的‘食念者’,靠吞噬公共场所的情绪残渣修炼。这种人,谁给钱就帮谁办事,可能是基金会雇来试探的,也可能是江湖上有人想浑水摸鱼。”
“那他说的大人物……”
“青州是古城,水很深。”沈砚看着窗外,雨更大了,玻璃上水流如注,“那里曾经是三个门派的发源地,也是二十年前那场‘真意浩劫’的起始地之一。你爷爷选择把线索藏在那里,不是偶然。”
火车鸣笛,穿过隧道。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
在绝对的黑暗和轰鸣声中,沈砚的声音清晰地传到陈禹耳中: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记好。到了青州,无论发生什么,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陈禹愣住了:“什么?”
“如果有人假扮成我,或者我做出违背常理的举动,那可能就不是我。”沈砚的声音在隧道回音里显得格外幽深,“江湖上有种易容术,叫‘千面戏’,不仅能改变容貌,还能模仿声音、神态甚至部分行为习惯。更高级的,会直接读取目标表层记忆来完善伪装。”
“那怎么分辨?”
“问一个只有你和我知道的问题。”沈砚说,“比如——我们离开书店时,我让你从丙三书架拿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陈禹努力回忆:“你……你没让我拿书啊。你只是让我躲到书架后面。”
黑暗中,沈砚似乎笑了笑:“正确。如果‘我’回答让你拿的是某本书,那就是假的。”
火车冲出隧道,光明重现。陈禹看到沈砚的脸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凝重。
“还有,”沈砚从怀里摸出那支旧钢笔,拧开,笔管里没有笔芯,只有一卷极薄的丝绢。他抽出丝绢,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字。“这是‘听雨斋’的详细地址,以及三条不同的路线。我们现在记下来,然后烧掉。”
陈禹凑过去看。地址是:青州市老城区梧桐巷17号附3。三条路线分别标注了不同的交通方式和备用碰头点。
两人借着昏暗的灯光,默记了三遍。确认记住后,沈砚划燃一根火柴,将丝绢烧成灰烬,撒进垃圾桶。
“从现在开始,我们可能要分头行动。”沈砚说,“如果下车时被冲散,就按第三条路线的备用方案,去第二个碰头点——青州博物馆门口的‘金石碑廊’,每天下午三点,我会在那里等十分钟,连续等三天。”
陈禹的心跳加速:“会这么严重吗?”
“有备无患。”沈砚重新靠回车壁,闭上眼睛,“睡会儿吧,到了青州,就没时间休息了。”
陈禹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看着窗外飞逝的夜色,雨点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细小的敲门声。爷爷的日记、神秘的钥匙、剑气阁的黑衣人、基金会的精英、刚才的食念者……所有这些碎片在脑海里旋转,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案,却预示着一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漩涡。
而他,一个普通的高中生,正被卷向漩涡的中心。
不知过了多久,广播响起:“各位旅客,前方到站——青州车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沈砚睁开眼,眼神清明如初。
“准备好了吗?”他问。
陈禹深吸一口气,抱紧书包,点点头。
火车开始减速,站台的灯光逐渐清晰。透过雨幕,可以看到站台上稀疏的人影,以及更远处古城朦胧的轮廓——飞檐翘角在夜色中沉默地指向天空,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车门打开,潮湿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铁锈的味道。
沈砚第一个下车,陈禹紧跟其后。
就在他们的脚踏上青州站台的一瞬间——
“嗡——”
怀里的青铜钥匙突然剧烈震动起来,烫得陈禹几乎要叫出声。与此同时,车站广播突然中断,所有的电子屏幕闪烁了一下,然后同时黑屏。
站台上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吞没了站台,吞没了人群,吞没了所有声音。
只剩雨声。
和黑暗中,无数双骤然睁开的、闪烁着各色真意微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