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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遇 ...


  •   藤里奈推开天台锈蚀铁门时,那声熟悉的“吱呀——”像一道分界线,将她与楼下那个充满目光、低语和阳菜温柔注视的世界短暂隔绝。

      连续几天,她精准地计算着时间:放学铃响前就悄悄收拾好书包,老师话音一落便从后门闪出,沿着最僻静的楼梯上行。上课则刻意踏着预备铃的尾音进教室,目不斜视地走向座位,避免与那双总是盛满关切和欲言又止的橙黄色眼睛相遇。天台成了她呼吸的缝隙。

      今天傍晚的阳光确实很好,是那种带着暖意的金黄色,慷慨地铺满整个水泥平台,将储水罐的阴影拉得很长。风比下面大一些,吹散了白日里黏着的闷热,也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里奈背靠着冰凉的水泥围栏,慢慢滑坐下去,最后干脆躺了下来。粗糙的地面硌着背,她却感到一种踏实的疲惫。她闭上眼睛,胸膛微微起伏,终于能好好喘一口气。那些关于音乐、乐队、阳菜的热情、母亲严厉的面孔、父亲冰冷的眼神……暂时被隔绝在紧闭的眼睑之外。

      就在这时,声音钻了进来。

      不是学校广播里千篇一律的轻音乐,也不是远处街道模糊的车流声。是确凿的、低沉的、带着颗粒感的电贝斯音色。拨弦的力度清晰可辨,音符短促而富有节奏感,像一颗颗结实的小石子,投入她此刻过于寂静的心湖。

      里奈倏地睁开眼。

      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在天台另一侧,靠近通风机房的阴影与夕阳金光交界处,一个身影背对着她。那人个子不高,留着清爽的及肩白色短发,发尾随着身体的轻微律动扫在颈后。她背着一把深蓝的电贝斯,连接线蜿蜒到脚边一个小巧的便携音箱。夕阳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左手在琴颈上快速而稳定地移动按弦,右手手指或拨或勾,那些低沉有力、却莫名带着一丝冷感的旋律便流淌出来。不是复杂的炫技曲目,更像是一种随性却认真的练习,带着某种自我沉浸的疏离。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在风里颤动着消散。短发女孩微微呼了口气,垂下拨弦的手,活动了一下脖颈。就在她侧头放松的瞬间,目光扫到了这边躺着的里奈。

      两人视线撞上。

      里奈像是偷窥被当场抓住,慌忙想要坐起,动作有些狼狈。短发女孩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被打扰的不悦,也无好奇的热络,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淡漠。
      “你是……?”她开口,声音也如其人,清脆但没什么温度。疑问句,却并非真的执着于答案,更像是发现天台这个私人领域出现他者时,一种条件反射的确认。

      “我……那个……”里奈支吾着,脸颊有些发烫。她该说什么?说自己是来躲清静的?说被你的琴声吸引了?“我只是……上来吹吹风。”最终,她只挤出这么一句苍白的话,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水泥地缝隙里长出的细小苔藓。

      短发女孩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大概两秒,那眼神平静得像在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然后,她转回了头,仿佛里奈的存在和一阵偶然经过的风没有区别。她调整了一下背带,手指重新抚上琴弦。
      很快,又一串旋律响起。这次是一段略显忧郁的慢板即兴,低音弦震动发出的嗡鸣,在空旷的天台上显得格外浑厚而孤独。音符不像之前那般有攻击性,反而像是在描摹某种空旷的、无人回应的情绪。

      里奈没有再试图离开或说话。她就那样坐在原地,抱着膝盖,听着。起初还有些局促,渐渐地,心神却被那持续不断的、沉稳的贝斯声线牵引了过去。声音钻入耳朵,某种沉睡了许久的东西,似乎被悄悄撬动了一角。

      眼前仿佛不是黄昏的天台,而是初中那间放学后借用的、总有一股灰尘味的老旧音乐教室。阳光也是这么斜射进来,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尘埃。阳菜坐在钢琴前,眼睛亮晶晶地试着和弦,几个同伴吵吵嚷嚷地讨论着哪首歌好听……自己那时抱着心爱的作词本,指尖触碰纸张的感觉是那么鲜活而快乐,胸腔里鼓动着跃跃欲试的兴奋,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心里直接流淌出来的,轻松,自由,带着伙伴们笑声的温度……

      回忆的片段温暖而清晰,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过心口。曾经唾手可得的快乐,如今已成了不敢触碰的禁区。对比此刻耳边这首孤独的贝斯曲,那份记忆里的喧闹温暖得近乎残忍,又遥远得如同隔世。
      她听得出了神,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城市逐渐亮起的点点灯火上,直到那贝斯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

      琴声彻底停止后,天台显得格外寂静,只有风声掠过水箱的低鸣。短发女孩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里奈脸上——或者说,是落在了她那双失神、泛着微弱水光的眼睛上。那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探究,更像是在观察一个……罕见的、会对她的贝斯声产生如此沉浸式反应的对象。里奈被这沉默的注视惊醒,猛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失态了。她慌忙抬手,用手背快速抹了一下眼角,指尖冰凉。尴尬和一种想要立刻逃离的冲动再次涌了上来。“对、对不起,”她声音细若蚊蚋,低下头不敢再看对方,“打扰你练习了……我这就走。”她手忙脚乱地想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却因为久坐和紧张有些发软。

      “不用。”短发女孩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成功止住了里奈的动作。“这里不是我的。
      ”她言简意赅,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里奈动作顿住,维持着一个半起的别扭姿势,有些不知所措。

      短发女孩却不再看她,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乐器。她拔掉连接线,仔细卷好,将贝斯收回琴包,动作熟练而利落。整个过程安静无声,带着一种旁若无人的专注。夕阳将她收拾琴包的影子拉得很长,延伸到里奈脚边。

      她回过神,发现短发女孩已经收拾好了贝斯,琴包背在肩上,正静静地看着她。夕阳的余晖在她眼中映出两点微光,脸上的神情依旧淡淡的,但似乎比刚才多停留了片刻。她没有问“你怎么了”,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探究,只是那样看着。风穿过天台,吹起两人额前的碎发。最终,短发女孩什么也没说,只是几不可察地又对里奈点了点头——比起礼貌,更像是一种“我注意到你了”的简单标记。然后,她拎起放在围栏上的校服外套,转身走向铁门,利落的短发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后。

      “哐当。

      ”铁门轻轻合拢,隔绝了脚步声。”天台上只剩下里奈,和满地的、渐渐失去温度的夕阳光晖。

      刚才的一切像一场短暂而突兀的插曲。但那低沉的贝斯声,那个冷漠却专注的同校生。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包裹了里奈。有对过去温暖记忆的刺痛眷恋,有对现状的无力与逃避,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羡慕那个人可以如此自由地、旁若无人地弹奏。

      她慢慢站起身。该下去了。回到那个需要她保持完美、需要她逃避阳菜、需要她忘记音乐的世界。

      手放在冰凉的门把上时,她停顿了一下。耳畔似乎仍有低音弦的嗡鸣在回荡。
      那个短发女孩,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她……好像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里奈推开门,走进昏暗的楼梯间,脚步声孤单地回荡。

      这一次,除了沉重和逃避,她心里似乎多了一点极其微小的、连自己都尚未察觉的异样。一种对“同样身处此间,却能以那种方式沉浸于音乐”的、模糊的凝望。
      这颗意外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或许比她此刻所能感知到的,要深远得多。
      但不知为何,那个短发贝斯手最后看她那一眼,那冷漠中一丝难以捉摸的微光,却和那低沉的琴声一样,在她心里留下了模糊的印记,与阳菜热情的目光、母亲的苛责、父亲的冷漠,以及其他所有让她想要逃离的东西,隐隐地纠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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