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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中的恐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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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里奈闻声,肩膀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像是从某种出神的状态中被惊醒。她缓缓转过头,目光先是有些恍惚地落在阳菜脸上,随即,那总是带着一丝淡淡忧郁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了一丝什么——不是抗拒,更像是某种条件反射般的、细微的紧绷。她放在书页上的手指,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阳菜,早。”里奈的声音轻柔,却比平时更低一些,她试图扯出一个惯常的微笑,但那弧度显得有些虚弱,“什么……事?”她问,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下垂,避开了阳菜过于灼热的目光。
“是关于音乐的!”阳菜没察觉到好友那细微的异样,或者说,她的热情暂时压过了观察力。她双手撑在里奈的桌沿,身体前倾,语速因为激动而稍微加快,“我想组建一个我们自己的轻音部!不为了比赛,也不为了表演给谁看,就单纯的找个空闲的地方,一起弹弹琴,唱唱歌,就像以前……”
“音乐”这个词像一枚无形的针,轻轻刺了里奈一下。她脸上的血色似乎褪去了一点点,虽然不明显,但那双总是沉静如湖泊的眼睛里,清晰地荡开了一圈名为“不安”的涟漪。她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悄悄攥住了校服裙的布料。
阳菜终于注意到了里奈的沉默和那份过于明显的僵硬。她话语的尾音渐渐低了下去,明亮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困惑和担忧。“……里奈?”她放轻了声音,仔细观察着好友的脸色,“你……不想聊聊这个吗?我记得你以前明明……”
“不,不是……”里奈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抬起眼,又飞快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有些短促。“我只是……”她停顿了一下,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有点惊讶。没想到你会突然提起……这个。”
她的措辞谨慎而疏离,用“这个”代替了“音乐”或“乐队”。她没有看阳菜,目光重新落回面前那本厚重的《欧洲古典艺术史》烫金的封面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阳光依旧明媚地洒在她身上,却仿佛无法驱散她周身悄然笼上的一层淡淡的、自我保护的阴影。
那阴影源于记忆深处严厉的呵斥、冰冷的眼神,以及皮肉之苦后,对“不务正业”的彻底恐惧,还有母亲那句刻进骨髓的警告——你必须完美,必须无可挑剔。
阳菜满腔的热情,像撞上了一堵柔软却坚韧的透明墙壁。她看着里奈低垂的侧脸和紧绷的肩线,心里那关于乐队的美好蓝图,第一次出现了不确定的裂痕。教室里的喧闹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遥远而模糊。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阳菜眼中的光微微黯淡,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却见里奈将面前那本厚重的《欧洲古典艺术史》抱在怀里。动作并不激烈,甚至称得上平稳,但指尖按压书脊的力度,透露出一种急于结束话题的决绝。
“抱歉,阳菜。”里奈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像隔了一层薄冰,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我……我忽然觉得有点闷,想出去透透气。” 她甚至没有看阳菜的眼睛,只是微微颔首,像是完成一个必须的告别仪式。
她站起身,动作流畅,背脊挺直如常,那是多年严格仪态训练留下的肌肉记忆,即便内心已掀起波澜,外在的框架依然稳固。书本抱在胸前,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微微发白,那精装硬壳的边缘抵着心口,带来一点微不足道但切实存在的压力感,仿佛这样能压住胸腔里那阵越来越慌的悸动。
她没有跑,甚至没有快走,只是迈开比平时略显急促却依然维持着基本优雅的步伐,朝教室门口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喧嚣的背景音里,又好像隔绝在其外。阳光透过走廊窗户,在她淡紫色的发顶跳跃,却照不进她低垂的眼帘。走廊里三三两两的同学在说笑,那些声音传入她耳中,变得模糊而遥远,嗡嗡作响,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
音乐……乐队……
这两个词在她脑海里盘旋,带着陈旧却尖锐的痛楚,以及更深的、冰冷的恐惧。她几乎能听见母亲尖利的声音在记忆深处回响,能感受到皮肤上早已愈合却仿佛仍在灼烧的旧伤在隐隐作痛。父亲那张冷漠的脸,那句轻飘飘的“不像话”,还有母亲随之而来的、更为严厉的管控和那句“你必须比那个野种更像一个真正的千金”……所有画面和声音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只想立刻离开这里,离开阳菜那过于明亮、过于期待的目光。那目光里纯粹的善意和热情,此刻对她而言,却像灼热的探照灯,照得她无所遁形,照得她那些深埋的、见不得光的怯懦和伤痕无处躲藏。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穿过走廊,脚步越来越快,优雅的框架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终于,在拐过一个无人的楼梯转角时,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向了最近的、通往空置露台的门。手指冰凉,拧动门把时有些打滑。门开了,初秋微凉的空气猛地涌了进来,带着树叶和尘土的气息。
她走出去,反手轻轻带上门,将门内那个温暖、喧闹、却也充满让她窒息的可能性的世界暂时关在身后。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这才允许自己肩膀松懈下来,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却带着细微的颤抖。怀里的书沉甸甸地压着,她闭上眼睛,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
露台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栏杆的轻响。远处是校园的景色,阳光正好,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而富有希望。可这份希望,对她而言,却像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透明的墙壁。
阳菜留在教室里,看着好友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那挺直却莫名透出几分仓皇的线条,让她心里那关于乐队的第一块基石,尚未垒起,便已感受到了寒风的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