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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幽冥萝与地府的刺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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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典当行”的乌木门扉上,今日罕见地挂出了一块黄杨木小牌,上面用朱砂写着四个瘦硬的字:“停业歇息”。平日里总留着一条缝的门关得严严实实,连门楣上那盏青瓷风灯,在清晨微光里也显得格外沉寂。
巷子里的早市刚开,人声、车铃、油条下锅的滋啦声混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却半点也透不进这紧闭的门户后。
不多时,巷口传来一阵低沉的引擎声,一辆白色的旧款大众Polo,像个风尘仆仆的老伙计,有些笨拙地挤进了狭窄的巷道,停在当铺侧边不起眼的角落。车门打开,苏沐青走了下来。她今日未穿旗袍,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浅灰色棉麻衣裤,长发在脑后松松绾了个髻,用一根乌木簪固定,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素面朝天,眉眼间那股子沉静的意味却更浓了。
晴儿从另一边下车,手里拎着两只藤编的小筐和几样工具。她今日也穿着简单的T恤长裤,扎着马尾,看上去就是个二十来岁、清秀活泼的姑娘,只是眼神流转间,偶尔掠过一丝非人的灵动与警醒。
“小姐,今年山里的‘那个’,应该长得正好。”晴儿锁好车,将一只小筐递给苏沐青。
苏沐青接过,点了点头:“嗯,时辰差不多了。”
车子重新启动,驶出佗城老区,朝着西北方向的城外开去。白色Polo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约莫一个小时,终于在一片人迹罕至、林木格外幽深的山坳口停下。此处已属“老阴山”的外围,空气明显比城里清冷湿润,带着泥土和植物特有的气息。
两人下了车,沿着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向山坳深处走去。越往里,光线越是昏暗,参天古木遮蔽了大部分天光,四下寂静,只有偶尔的鸟鸣和脚踩在厚厚腐叶上的沙沙声。
走了约莫一刻钟,在一处背阴的、布满青苔的潮湿石壁下,苏沐青停下了脚步。
石壁底部,乱石缝隙间,生着一片奇特的植物。茎秆细弱如墨线,蜿蜒贴附在湿滑的岩石上,叶子呈卵圆形,边缘有细微的锯齿,颜色并非寻常的绿,而是一种近乎墨黑的深紫色,叶脉却泛着一种极暗淡的、仿佛沉淀了月光的银灰色。最奇的是,这些叶片在如此幽暗的环境里,自身竟似乎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冰凉的荧光,像黑夜里的点点鬼火。
这便是“幽冥萝”。传说其根茎深入九幽,汲取黄泉阴气与忘川水雾而生,叶有贯通阴阳、固锁契约之能。是“命运典当行”书写那些特殊契约时,必须掺入墨中的“引子”。每隔一段时间,苏沐青便需亲自来此采摘。
苏沐青蹲下身,仔细察看了一番叶片的成色和荧光强度,轻轻颔首:“可以了。”
晴儿放下工具,也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从藤筐里取出特制的、毫无铁腥气的玉片小刀和同样质地的浅盘,准备采摘。采摘幽冥萝极有讲究,需以阴属性的玉器割取,且不能伤及主茎和根系,每株只取最顶端的三片嫩叶,取后需立刻以阴气稍重的器皿盛放,避免沾染过多阳气。
两人动作默契,安静而迅速。玉刀划过叶柄,几乎无声,断口处渗出极少一点近乎透明的粘液,散发出一股奇异而清冷的甜香。石壁下这一小片幽冥萝长势不错,不多时,两只藤筐底部便铺了一层闪烁着微光的墨紫色叶片。
晴儿探身去取石缝深处最后几片长得尤其肥厚的叶子,指尖刚刚触及那冰凉的叶面——
“嗖!”
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从侧面密林深处疾射而来!目标并非晴儿,而是直指她身旁的苏沐青!
那并非实体箭矢,而是一道凝练的、灰黑色的阴气,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浓烈的怨憎意味,速度快得惊人!
“小姐小心!”晴儿惊呼,几乎本能地就要扑过去挡住。她虽然外表是二十岁的少女,但本体是兔妖,动作远比常人迅捷。然而,那道阴气的速度超乎想象。
苏沐青却似早有察觉,在破空声响起的同时,她已微微侧身,并未做出大幅度的闪避动作,只是左手在身前一拂,动作轻描淡写。
那支凌厉的阴气箭矢,在距离她身体尚有三尺时,仿佛撞上了一层无形的、柔韧的屏障,发出一声轻微的“噗”响,如同石子投入深潭,阴气箭矢骤然溃散,化作几缕黑烟,被山风吹散。
但袭击并未停止。密林阴影中,三个身影缓缓“浮现”。他们并非完全实体,更像是浓重阴影与雾气凝聚而成的人形,穿着样式古拙、破损严重的暗色袍服,面目模糊不清,手中拖着虚幻的锁链。他们与周围葱郁的山林景象格格不入,身形不断在凝实与涣散间摇曳,散发出强烈的阴司气息。
正是秦广王派来阳间的鬼差!受阴阳界限与阳间法则的压制,他们的力量在此地大打折扣,形貌也难以稳固。
为首一个身形略高的鬼差,发出沙哑空洞、如同破损风箱般的声音,直接响在人心底:“奉第一殿秦广大王之命……缉拿私自滞留阳间、扰乱阴阳之魂……苏氏沐青……随吾等前往第一殿受审……”
另一个鬼差声音尖利,接着道:“尔身为第五殿阎君私生血脉……本当归属阴司……却借典当行涉足命运交易,干涉因果……更以邪术点化妖物为仆……” 他的“目光”扫过满脸戒备的晴儿,晴儿浑身一僵,感觉到一种源自生命层次的威压和冰冷审视,“……数罪并罚,当擒回孽镜台前照鉴,并追查第五殿阎君失察之责!”
苏沐青静静听着,脸上无喜无怒。原来如此。她那位身为第五殿阎君(阎罗天子包)的生父,因生前正直、常怜屈死,屡放冤魂还阳伸雪,故从原本的第一殿被调至第五殿。如今执掌第一殿的秦广王,恐怕是担心父亲声望影响其位,竟将主意打到了自己这个“私生女”身上。擒拿自己回地府,既可用以攻讦父亲,又能以“扰乱阴阳”之名,巩固其第一殿的权威。
“我生于阳间,长于阳间,何来‘私自滞留’?”苏沐青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命运典当行’依古约而行,交易两讫,不涉生死根本,未乱阴阳秩序。晴儿与我,自有契约,乃你情我愿,何来‘邪术’?秦广王若觉不妥,自可按规程呈报酆都审议,派遣尔等越界缉拿,是私心,还是公义?”
她的话,句句点在关键处。鬼差身上雾气剧烈翻腾。
“巧言狡辩!拿下!”第三个鬼差厉喝,三人同时发动!虽受压制,但此刻含怒出手,阴风骤起,卷动地上枯叶,三道虚幻的锁链如同毒蛇,带着凄厉的鬼啸之声,分别缠向苏沐青的脖颈、手腕和足踝!那锁链并非完全实体,却能拘魂锁魄,对生灵有极大的克制。
晴儿见状,虽心知自己道行浅薄(她只是被苏沐青以特殊契约力量点化形貌、固锁人形的二十年兔妖,并非修炼有成的大妖),但护主心切,清叱一声,毫不犹豫地挡在苏沐青侧前方。她双手快速掐诀,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月华般的清辉——这是她作为兔妖微弱的本命妖力与苏沐青契约加持混合的力量。
“嗡!”
锁链与清辉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晴儿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那层清辉剧烈晃动,显然抵挡得极为吃力。鬼差的力量属性天生克制妖灵,即便他们受限于阳间,依旧让晴儿感到魂魄仿佛要被冻僵、撕裂。
“晴儿,退下。”苏沐青的声音响起,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容违逆的意味。
就在晴儿支撑不住,一道锁链即将突破清辉触及她身体的刹那,苏沐青动了。
她并未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动作,只是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身前虚空中,极快、极轻地点了三下。
第一下,点在缠向晴儿的那道锁链虚影上。
“叮……”一声如同冰片碎裂的轻响,那道灰黑色的锁链应声而断,化作黑气消散。
第二下,点在为首鬼差的眉心方向(尽管那里只有翻滚的雾气)。
那鬼差前冲的身形猛地僵住,发出半声短促的惊嘶,周身的雾气如同沸水般翻滚,向后踉跄数步。
第三下,点在空中某处,并非针对任何一个鬼差。
这一点落下,以苏沐青为中心,方圆数丈内的空气仿佛微微一凝。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威严的“规则”气息弥漫开来。那并非纯粹的力量压迫,而更像是一种“界定”,一种“宣告”——此间事,此间人,受另一种更古老的“契约”与“交易”规则庇佑,非尔等可擅动。
三个鬼差同时感受到一股源自魂魄本源的战栗和排斥!他们本就越界而来,此刻在这股奇异规则的笼罩下,身形变得更加不稳,仿佛随时会被阳间法则彻底弹出去,甚至反噬自身。
“此地非尔等辖区,此事亦非尔等权限。”苏沐青收回手,目光清冷地扫过三个惊疑不定的鬼差虚影,“回去告诉秦广王,我的事,不劳他费心。典当行自有机杼,轮不到第一殿越俎代庖。若再纠缠……”
她顿了顿,语气转淡,却让鬼差周身的雾气都为之一缩:“我不介意,在典当行的账簿上,记下几笔来自第一殿的‘越界之债’。看看这因果,他承不承得起。”
话音落下,那股无形的规则气息骤然增强。三个鬼差发出不甘的厉啸,却再也无法维持身形,如同被戳破的幽影,噗噗几声,化作几缕更淡的黑烟,钻入地下,消失不见。只有那刺骨的阴寒和怨憎的气息,残留了片刻,才缓缓被山林间的生气消融。
一切重归寂静,仿佛刚才的冲突只是一场幻觉。
晴儿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苏沐青伸手扶住了她。晴儿脸色依旧苍白,额角有冷汗,心有余悸:“小姐,他们……”
“是秦广王的人。”苏沐青松开手,看向鬼差消失的地面,眼底深处一片冰封的湖面,“冲着我和父亲来的。倒是挑了个‘好’时候。”
她弯腰,捡起之前因变故掉落在地的藤筐,里面的幽冥萝叶片依旧闪烁着微光,并未受损。
“看来,以后采摘幽冥萝,需得更隐秘些了。”苏沐青轻声自语,将最后几片叶子仔细放入筐中,“晴儿,可还能走?”
“能,小姐,我没事。”晴儿深吸几口气,站稳身体,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之前没有的沉重。她知道自己修为浅薄,方才若非小姐出手,后果不堪设想。这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她们所处的境地,远非表面上这家安静古怪的当铺那么简单。
“走吧,回去。”苏沐青提起藤筐。
两人沿着来路,沉默地返回停车处。来时那份相对平静的采撷心情,已被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秦广王的触角,已经伸到了阳间,伸到了她们面前。
白色的旧Polo驶回佗城,驶入那条熟悉的小巷。
取下“停业歇息”的木牌,推开榆木门,当铺内一切如旧,沉静,安稳,仿佛与世隔绝。
阿蛮正趴在柜台上,面前摊着纸笔。听到门响,他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睛先看向苏沐青,又看了看脸色不太好的晴儿,小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什么,然后举起来。
纸上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带着锁链和雾气的影子,正被一个简单的、画着天平图案的方框挡住。旁边写着一个字:
“债。”
苏沐青看了一眼那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轻轻拍了拍阿蛮的头。
“嗯,是债。”
她走到柜台后,将装着幽冥萝叶的藤筐小心地放入暗格。然后,她拿起那块每日擦拭的软布,开始缓缓擦拭光洁的柜台面,动作不疾不徐。
晴儿默默地去后堂准备晚饭,脚步有些沉。
阿蛮继续低头画画,这次,他在那个天平图案的旁边,又画了一个小小的、耳朵很长的兔子轮廓,然后用笔小心地将兔子圈在了天平下面。
当铺里,时光似乎又恢复了它缓慢而恒定的流逝。
只有苏沐青偶尔抬眼,望向门外渐沉的暮色,和那盏即将在九点四十五分自动亮起的青瓷风灯时,那眼底深处,才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百年时光也未能磨去的凝重。
幽冥萝采回来了,契约的“引子”有了。
但来自地府第一殿的“债务”与麻烦,似乎,才刚刚开始记账。
夜,很快又要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