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典当行》水杯里的海豚

7、十年运换一眼青

　　回到“命运典当行”，那扇厚重的榆木门在身后合拢，仿佛将城外老阴山的湿冷、晦暗，以及那场突如其来的阴森袭击，都关在了另一个世界。熟悉的、混合着旧木、尘封纸张与淡淡安息香的气息包裹上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安稳感。

　　晴儿放下藤筐，手指还有些不易察觉的轻颤。她并非惧怕战斗，而是那鬼差身上纯粹的、源自阴司地府的死亡与规则气息，对她这种依靠契约固形、修为浅薄的小妖而言，冲击太过直接，几乎撼动了魂魄的根基。

　　“小姐……”她声音干涩，倒了杯凉茶递给坐在柜台后圈椅里的苏沐青，“他们……会不会找到这里来？”

　　苏沐青接过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的微凉。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柜台光洁的木质纹理上，仿佛能穿透这百年老木，看到其下更深的脉络。

　　“在当铺里，我们是安全的。”半晌，她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这间铺子，存在的时间，比佗城的大多数街道还要久远。”

　　她抬眼，望向店堂高高的、被岁月熏染成深褐色的房梁，眼神有些悠远：“很久以前，当父亲……还在第一殿时，这里曾是连接阳间与地府的一处特殊‘通道’所在。并非所有人都能通过，但它确实存在。”

　　晴儿屏住呼吸，这是小姐极少提及的往事。

　　“后来，父亲因故被调至第五殿，”苏沐青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他人的故事，“秦广王接掌第一殿后，很快更改并封闭了原有的几处主要通道节点，这里也在其列。但他或许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无能为力。”

　　她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拂过柜台冰凉的边缘：“父亲将我安置于此，并非随意。这间当铺的根基之下，埋藏着地府更远古时期遗留的一道结界碎片。它不显山露水，却天然排斥未经允许的阴司强力干涉，尤其……是带着明确‘缉拿’或‘攻击’意图的阴魂鬼差。寻常游魂或许无知无觉能靠近，但像今日那几位，若敢强闯，结界自会反应。”

　　这也是为什么，那三个鬼差选择了在老阴山伏击，而非直接找上门来。他们恐怕也隐隐察觉到此地不凡，不敢轻易涉险。

　　晴儿闻言，心头稍安，但忧虑未减：“可是小姐，他们既然已经找到了我们，这次不成，定然还有下次。秦广王他……为何偏偏是这时候？”

　　“一百多年了……”苏沐青喃喃重复了一句晴儿的疑问，墨黑的眸子里光影沉浮，“是啊，一百多年了。偏偏是这时候……”

　　她沉默下来。是因为父亲在第五殿的作为越来越触及某些存在的利益？还是因为“命运典当行”这些年积累的契约因果，终于引起了更高层面的注意？亦或是……与她自身那缓慢流淌、却终究不同于凡人的时间有关？

　　种种可能，像细密的蛛网，在心底交织，暂时理不出清晰的头绪。

　　“兵来将挡吧。”最终，她只是淡淡说了这么一句，结束了这个话题，“先处理眼下的事。幽冥萝需尽快处理，不能久放。”

　　晴儿知道小姐不欲多言，便点头应下，转身去准备处理幽冥萝叶所需的玉臼等物。阿蛮不知何时溜进了后堂，又悄无声息地出来，手里拿着他那本总是涂涂画画的册子，蜷缩到柜台边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只是偶尔抬眼，飞快地瞥一下苏沐青沉静的侧脸。

　　时间在当铺特有的静谧中，一分一秒滑向夜晚。

　　九点四十五分。

　　门楣上，那盏青瓷风灯，毫无征兆地，自动亮了起来。幽幽的青白色光晕，如约驱散了门前三尺之地的黑暗，也仿佛是一个无声的宣告——属于“命运典当行”的另一面，开始了。

　　几乎就在青光亮起的同一时刻，巷子深处，距离当铺约莫二十米外的一个拐角阴影里，一双眼睛倏然睁开，或者更准确地说，将视线牢牢锁定在了那盏亮起的青灯，以及灯光映照下的乌木门扉上。

　　那目光并非来自人类。它冰冷，审慎，带着一种非人的耐心与隐匿，如同暗处观察猎物的毒蛇。它静静地注视着，将当铺门口每一寸光影的变化，都收入眼底。

　　十五分钟。

　　整整十五分钟，那目光一动不动，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它在观察，在确认，在评估。直到——

　　巷口传来轻微的、迟疑的脚步声，门口的青铜铃传来清脆的响声。

　　一个身影，慢慢走进了青灯光晕的边缘。是个年轻的女孩，穿着朴素甚至有些过时的连衣裙，背着帆布书包，低着头，脚步很慢，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她似乎鼓足了勇气，才抬头看了看那乌木匾额，然后伸出手，轻轻推开了虚掩的店门。

　　就在女孩的身影没入门内的刹那，巷子深处阴影里的那双眼睛，倏地熄灭了。如同从未存在过，只留下更深沉的黑暗，和一丝若有若无、迅速消散的阴冷气息。

　　店堂内，青灯的光芒透过门缝和窗棂，与室内的昏黄台灯光交织，营造出一种朦胧而奇异的氛围。

　　女孩——白玉，局促地站在柜台前，头垂得更低了，几乎不敢看柜台后的苏沐青，也不敢看旁边安静侍立的晴儿，更不敢看角落里那个抱着册子、睁着黑漆漆大眼睛好奇望着她的小男孩。

　　她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大学生，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微胖，脸上有些雀斑，戴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躲闪着。说不上丑，只是极其普通，甚至因为缺乏自信而显得黯淡。

　　“我……我听说，你们这里……晚上可以典当一些……特别的东西？”白玉的声音很小，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刚刚哭过。

　　“是。”苏沐青的声音平静无波，既无热情，也无冷漠，只是陈述，“你想典当什么？又想换取什么？”

　　这公式化的询问，反而让白玉略微放松了一丝紧绷的神经。她吸了吸鼻子，开始讲述，起初还有些断续，后来渐渐流畅，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倾诉欲。

　　故事很寻常，甚至有些老套。她是佗城师范学院的学生，暗恋同系的一位学长两年了。学长成绩好，长得清爽，是学生会干部，在她眼里简直闪闪发光。她帮他占座，替他整理笔记，在他打球时默默递水，在他生病时悄悄送药……做了所有她能想到的、笨拙的示好。

　　“可是……他从来不多看我一眼。”白玉的声音颤抖起来，“前两天，我……我终于鼓起勇气，托朋友把一封写了很久的信转交给他。我朋友后来告诉我，他看了信，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然后对旁边的人说……”

　　她哽住，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砸在陈旧的地板上：“他说……‘长得跟食堂打饭阿姨似的，也好意思写这个’……”

　　晴儿微微蹙眉，眼中掠过一丝同情。阿蛮歪了歪头，似乎不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在册子上画了一个流泪的、模糊的人脸。

　　“我只是……只是想让他能喜欢我，哪怕一点点，能正眼看我一次也好……”白玉泣不成声，“我试过减肥，学化妆，买新衣服……都没用。他们说这是命，是运气。我不甘心……我真的好喜欢他……”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向苏沐青，那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祈求：“老板……我听说，运气是可以换的，对不对？我用我的运气换！换他喜欢我！只要他愿意跟我在一起，哪怕只有一段时间，让我体验一下被人喜欢的感觉……我愿意！我愿意用我未来十年的运气来换！”

　　十年运气，换取一个人的真心喜欢。

　　苏沐青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等到白玉的情绪稍微平复，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店堂里清晰可辨：

　　“你的学长，姓甚名谁，生辰八字。”

　　白玉愣了一下，随即连忙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些日期数字。她递过去，手指还在发抖。

　　苏沐青看了一眼，记下。然后铺开那张特有的、边缘毛糙的泛黄宣纸条，提笔蘸墨。墨汁是新的，混合了今日刚采回、尚未及细细研磨的幽冥萝叶的些微气息，带着一丝清冷的甜。

　　“典当者白玉，自愿以未来十年全部运气（涵盖学业、事业、人际、健康等各方面正向随机概率）为代价，换取指定对象‘顾言’对其产生并维持‘喜爱眷恋’之情愫，为期一年。”

　　笔尖移动，墨迹呈现一种比平日更幽深的色泽。写完条款，她看向白玉：“你需明白，‘运气’剥离，未来十年，你可能诸事不顺，小磕小碰不断，重大机会易失。而‘喜爱’之情，受契约之力影响产生，一年为期，期过即止，且其性质、程度，受对方原本心性及外界因素干扰，未必如你想象中完美浪漫。即使如此，你仍要换？”

　　白玉几乎没有犹豫，重重点头，眼泪又涌出来：“换！只要他能喜欢我，哪怕一年，哪怕……不那么完美，我也愿意！十年霉运，我认了！”

　　苏沐青不再多言，将笔递给她。白玉颤抖着手，在契约上自己的名字处，按下鲜红的指印。接着，又在那位学长的名字旁，也按下指印——这是获得单方面情感施加的必要条件之一，需有施加对象明确的“名义”确认（哪怕本人不知情）。

　　指印落定，青灯灯光似乎摇曳了一瞬。

　　契约成立。

　　白玉像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整个人虚脱般松了口气，又有些茫然。她小心翼翼地将苏沐青给她的、属于她自己那份副本收好，再三道谢，脚步轻飘地离开了当铺，再次投入门外深沉的夜色。

　　门关上。

　　晴儿看着女孩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十年运气，换一年不知真假的喜欢……值得吗？”

　　“值不值得，不由我们评判。”苏沐青将契约正本收好，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她此刻觉得值，便是值。”

　　她走到窗边，撩起一角厚重的窗帘，望向巷子深处那片吞噬了白玉身影、也曾在不久前隐匿过一双冰冷眼睛的黑暗。

　　秦广王的窥视，少女痴心的典当……

　　这漫长的一日，似乎终于要落下帷幕。但空气中的暗流，却仿佛更加汹涌了。

　　阿蛮合上了他的册子。在最新一页，他画了一架歪斜的天平。一边放着几颗破碎的星星（代表运气），另一边，放着一颗小小的、被锁链拴住的心。天平严重倾向那颗心的一边。

　　他在旁边，用稚嫩的笔迹写了三个字：

　　“她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