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典当行》水杯里的海豚

5、不速之访客

　　青灯幽幽，映着柜台上契约墨迹未干的冷光。老人离去时的脚步仿佛还残留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一种献祭后的空茫回响。晴儿眼圈红红地收拾着砚台和笔，动作比往常慢了许多。阿蛮依旧蹲在角落，这次他没有玩纸人，只是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臂弯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老人消失的门口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沐青刚将记载着“声音与听力换十年光明”的契约锁进乌木匣，指尖在冰凉的铜扣上停留了一瞬。店堂内还弥漫着方才那场交易带来的沉重余韵，像无形的水渍，缓慢渗透进每一寸木头缝隙。

　　就在这时——

　　门口的光线，毫无征兆地，再次被一个身影挡住。

　　不是从深沉的夜色里浮现，而是像一道突兀切入画面的剪影，带着与这古旧典当行、与这子夜时分格格不入的利落与冷硬。

　　青铜铃，静默无声。

　　来人迈步进门。是个男人，三十岁上下，身高腿长，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色衬衫，黑色西裤，黑色的系带皮鞋，鞋面在青灯下反射着冷冽的光。衣着没有任何装饰，甚至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解开一颗纽扣，却更显得干练而……不容忽视。他面容轮廓分明，眉骨略高，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缺乏情绪的直线。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进门后便迅速而专业地扫视过整个店堂——陈设、物品、人。

　　他的视线在晴儿微红的眼眶上略一停顿，又掠过角落里的阿蛮，最后，落在了刚刚直起身的苏沐青脸上。那目光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与研判，并无恶意，却有种穿透性的力量。

　　晴儿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迅速擦了一下眼角，换上客气的笑容，上前一步：“先生，您好。我们……快要打烊了。” 她特意看了一眼门楣上亮着的青灯，暗示的意味很明显。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从黑色西裤口袋里掏出一个深棕色的皮夹，打开，亮出一张证件。动作干脆，没有任何多余的停顿。

　　证件在青灯下清晰可见——警徽，下面是“佗城市公安局老城分局老街派出所”的字样，再下面是照片、警号、以及姓名：方子凡。职务：刑警。

　　晴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呼吸微微一窒。角落里的阿蛮，原本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像受惊的小动物般，悄无声息地将自己往更深的阴影里缩了缩。

　　方子凡收起证件，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平稳腔调：“警察。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们了解一下。”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苏沐青，这次是明确的询问：“你是这里的负责人？”

　　苏沐青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仿佛深夜刑警登门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她微微颔首，声音是一贯的平静：“我是。苏沐青。请问方警官有何贵干？”

　　方子凡从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记录本和一支笔，没有坐下，就那样站着，姿态挺拔：“大约两天前，也就是本月十五号凌晨，辖区内的锦绣苑小区发生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死者，女性，阮薇薇，五十二岁。生前是独居。”

　　他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观察着对面两人的反应。

　　晴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阮薇薇……那个曾经风华绝代、前段时间刚刚用婚姻交换了二十年青春的女明星？死了？

　　苏沐青的神色却依旧淡漠，只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方子凡继续道：“现场勘查和法医初步检验排除了他杀可能。死者留有亲笔遗书。”他翻开记录本，照着一份复印件念道，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镜子里的脸是年轻了，可屋里屋外，再没有一声真心实意的问候。承业不记得我了，儿子看我的眼神像看陌生人。没人爱我了，我换这些青春有什么用。’”

　　遗书的内容很短，却在青灯摇曳的店堂里，激起一阵无声的寒意。那字里行间的绝望与空洞，仿佛能渗透出来。

　　“经调查，死者生前社会关系简单，近期接触过的人有限。”方子凡合上记录本，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苏沐青和晴儿身上，“我们走访得知，大约十天前，也就是本月五号晚上，有人看见死者曾独自一人来到你们‘命运典当行’。你们，对此有印象吗？”

　　晴儿的心脏怦怦直跳，下意识地看向苏沐青。

　　苏沐青脸上连最细微的肌肉牵动都没有。她迎着方子凡审视的目光，坦然地点了点头：“有印象。阮女士确实来过。”

　　“她来做什么？”方子凡立刻追问，笔尖悬在记录本上。

　　“典当。”苏沐青的回答简洁明了，语气如同陈述天气，“她带了一些房产证明，想在我们这里进行典当变现。”

　　“房产？”方子凡的笔尖顿了顿，“具体是什么？典当成功了吗？”

　　“几处位于市中心的公寓和商铺产权文件。”苏沐青语气平稳，细节清晰，听不出丝毫破绽，“我们这里是老式当铺，规模小，流动资金有限。阮女士的房产价值过高，我们典当不起。所以她看了看，询问了几句，就离开了。前后不过十来分钟。晴儿当时也在场。”

　　方子凡的目光转向晴儿。晴儿连忙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是、是的，警官。就是问问，没成交。小姐说的没错。”

　　方子凡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片刻，似乎在判断话语的真实性。刑警的本能让他觉得这间当铺、这两个人（尤其是那个平静得过分的女老板）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但苏沐青的回答逻辑清晰，与外围调查中阮薇薇近期确实在暗中咨询房产变现的情况也能吻合。遗书内容虽然诡异，但更偏向于精神抑郁下的内心独白，与典当行似乎并无直接关联。

　　他又例行公事地询问了几个问题：阮薇薇当时精神状态如何？有无异常言行？是否提及家庭或感情问题？有没有其他人同行或随后到来？

　　苏沐青和晴儿的回答都谨慎而一致：阮薇薇当时妆容精致，举止得体，除了显得有些焦虑急切，并无明显异常；未提及具体家事；独自前来，独自离开。

　　方子凡一一记录在案。他的问题专业而全面，覆盖了各种可能性，却始终没有触及“无形典当”这个核心，仿佛那盏亮着的青灯、这深夜营业的规矩、甚至门口那枚传说中风雨不响的青铜铃，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装饰。

　　询问接近尾声。方子凡合上记录本，笔插回口袋。“感谢你们的配合。如果后续想起任何与阮薇薇有关的细节，或者她曾透露过什么特别的话，请随时联系派出所。”他例行公事地留下联系方式。

　　“应该的。”苏沐青微微颔首。

　　方子凡收起东西，转身走向门口。他的步伐依然利落，黑色皮鞋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节制的声响。

　　就在他的一只脚即将迈出门槛，投入外面更深沉的夜色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没有回头，但他挺拔的背影似乎有瞬间的凝滞。

　　他的目光，似乎掠过门楣上那盏静静燃烧的青灯，掠过左侧那枚在夜风中纹丝不动、暗绿斑驳的青铜铃，最后，用眼角的余光，极快地扫了一眼这间在深夜里依然门户洞开、气氛诡异的古老当铺。

　　心头那股莫名的、细微的违和感再次浮现。太安静了，安静得不似寻常深夜店铺；那女老板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是对一切早有预料；还有那个躲在阴影里几乎看不见的小男孩……

　　但他什么也没说。刑警的职责是调查明确的案件线索，而非纠结于虚无缥缈的直觉。现场证据、法医报告、遗书笔迹鉴定都指向自杀，阮薇薇来此似乎也只是寻常的财物咨询。

　　他最终迈出了门，高大的身影很快被巷子的黑暗吞没，脚步声也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榆木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

　　店堂内，青灯依旧。

　　晴儿长长地、彻底地松了一口气，后背竟沁出了一层薄汗，腿也有些发软。她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吓死我了……警察怎么会找到这里？阮薇薇她……真的死了？因为那契约？”

　　苏沐青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回柜台后，重新坐进黄花梨圈椅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乌木匣冰凉的表面。她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眼底深处似乎有极淡的、复杂的情绪流转，最终归于一片深寂的墨黑。

　　“契约已成，代价自负。”她轻声说道，不知是在回答晴儿，还是在陈述一个永恒的规则，“她得到了想要的青春，也失去了作为代价的婚姻。得到与失去之间的落差，人心的承受限度……本就不是典当行需要担保的范围。”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晴儿感到一阵无端的寒意。

　　角落里的阿蛮，不知何时又拿出了纸和笔。这次，他没有画人，也没有画心，只是在纸上，用红色的笔，一遍又一遍地，描画着一个简单的符号——

　　一个圆圈，里面点着一点。

　　像一只注视着一切，却始终沉默的眼睛。

　　夜还很长。

　　远处老街派出所的办公室里，方子凡坐在桌前，对着电脑屏幕上阮薇薇案件的初步报告，眉头却无意识地微微蹙起。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在那间“命运典当行”里的每一个细节。

　　那女老板苏沐青的眼神……

　　太过平静了。

　　平静得，仿佛早已见惯了生死别离，见惯了人间各种执念与代价。

　　他拿起内线电话，犹豫了一下，又放下。最终，他在报告备注栏里，敲下了一行字：

　　“死者阮薇薇，于死前十日（5号）曾前往‘命运典当行’咨询房产变现，未果。该店铺经营状况及夜间营业模式略显特殊，但与本案暂无直接关联证据。已记录备案。”

　　点击保存。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眼前却仿佛又出现了那盏幽幽的青灯，和灯光下，那张过于平静清丽的脸庞。

　　古怪。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确定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