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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余生沉寂换十年光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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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光线斜斜穿过“命运典当行”高高的雕花木窗,在地面投下几道被窗棂切割得整整齐齐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缓缓旋转,像一场无声的舞蹈。
苏沐青今日穿着一件素白的棉质衬衣,袖口随意挽至小臂,露出纤细的手腕和腕上一只不起眼的银镯。下身是一条藏青色的直筒长裤,布料有些旧了,却浆洗得笔挺干净。她站在柜台后,面前摊开着账簿和几件刚收下的当品——一只清末的粉彩鼻烟壶,一对民国的银鎏金耳坠,还有几本线装旧书。她手里拿着一块软布,正仔细擦拭着那对耳坠上的浮灰,动作轻柔而专注。
店堂里很安静,只有挂钟钟摆规律的“嘀嗒”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巷子深处模糊的叫卖声。
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苏沐青手上的动作未停,只抬眼望去。
一位老人,牵着一个小女孩,迈过了门槛。老人看着约莫六十五六岁年纪,头发花白了大半,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很整洁的藏蓝色中山装,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他脸上皱纹深刻,像被岁月用刀细细雕琢过,但一双眼睛却温和而清亮。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用蓝布包裹着的物件。
被他牵着的女孩,约莫八九岁模样,扎着两根整齐的羊角辫,穿着干净的碎花连衣裙。她的小脸白皙清秀,只是那双本该明亮的大眼睛,此刻却空洞地望向虚空,没有焦点。她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爷爷的衣角,脚步有些试探性的迟疑。
老人环顾了一下这间略显古旧寂静的店堂,目光落在柜台后的苏沐青身上,脸上露出一个客气而略带拘谨的笑容:“老板,打扰了。”
“不妨事。”苏沐青放下手中的软布和耳坠,声音平和,“老人家,有什么需要?”
老人走上前,将手中蓝布包裹放在柜台上,动作郑重地解开。里面是一把银质的长命锁,做工颇为精巧,上面錾刻着“福寿安康”的字样和简单的祥云纹,锁体带着常年摩挲形成的温润包浆,只在边角处有些细微的划痕。
“姑娘,您给看看,这个……能当吗?”老人将长命锁轻轻往前推了推,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是老伴儿留下的东西,有些年头了。”
苏沐青拿起长命锁,入手微沉。她仔细看了看锁的做工、款识和磨损程度,又用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纹路。
“清末民初的东西,普通工匠手艺,银质尚可,”她抬眼看向老人,“活当还是死当?”
老人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身边安静站着的孙女,低声问:“死当……能当多少?”
“三百。”苏沐青报出一个数字。
老人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成,死当吧。”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孙女的头,眼神里满是慈爱与疼惜。
苏沐青并不多问,熟练地开具当票,清点钞票,又将长命锁仔细收好。交易完成得干脆利落。
老人将三张百元钞票仔细折好,放入中山装内侧的口袋,又轻轻按了按,似乎确认它们安然无恙。他牵着孙女,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的脚步却顿住了。像是挣扎了许久,他慢慢转回身,看向苏沐青,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极其复杂的光——有希冀,有恐惧,还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老板……”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干涩了些,“我……我还想问一句。”
苏沐青正在当票上记录着什么,闻言笔尖微顿,抬眼看他。
“您这里……真的只能当这些金银物件、古董旧书吗?”老人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是说……还能不能典当……别的东西?旁的……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
店堂内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微妙地凝滞了。连光束里飞舞的尘埃,都仿佛慢了下来。
苏沐青的目光,从老人忐忑的脸上,缓缓移到他身旁那个睁着空洞双眼、对周遭一切毫无所觉的小女孩身上。女孩似乎感受到了短暂的沉默,下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了爷爷的衣角。
“您还想当些什么?”苏沐青问,语气依旧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老人张了张嘴,目光怜爱地落在孙女脸上,又迅速移开,仿佛那目光会灼伤她。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每一道沟壑里都写满了无法言说的沉重与哀求。
苏沐青静静地看了他几秒,又看了看那女孩毫无神采的眼睛。她忽然明白了。
午后炽热的光线透过窗棂,正好有一缕落在女孩苍白的脸上,她却浑然不觉。
“晚上十点之后,”苏沐青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老人,声音清晰地响起,“您再来吧。”
老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合着巨大希望与深切悲痛的光芒。他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好……好……”他声音哽咽,“那就……麻烦姑娘了。”
他没再多言,紧紧牵着孙女的手,步履似乎比来时更蹒跚了些,却也带着一种异样的坚定,慢慢走出了当铺,融入了门外白晃晃的日光里。
晴儿从后堂端着茶盘出来,刚好看到老人离去的背影,和那个双目失明的小女孩。她将茶盘放在一边,走到柜台旁,眉头微蹙:“小姐,那位老人家……”
“晚上有客。”苏沐青打断了她的询问,继续低头记录账目,侧脸在光影中显得平静无波。
晴儿便不再多问,只是心里隐隐有些发沉。她瞥见角落里的阿蛮,不知何时停下了玩耍,正蹲在地上,用一根小树枝,在薄薄的灰尘上,画着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圆圈。一个大,一个小。
深夜,青灯幽幽。
“叮……”
青铜铃响,清脆地划破子夜的寂静。
门开,老人独自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脸色在青灯下显得更加灰败,眼下的阴影浓重。没有了孙女的牵绊,他的背似乎佝偻得更明显了些。
他走到柜台前,这一次,没有携带任何包裹。那双清亮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直直地望着苏沐青。
“姑娘,”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我想讲讲我孙女的事。”
苏沐青已经磨好了墨,黑砚中墨汁浓稠。她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老人的叙述很慢,有时会停顿很久,像是在努力压抑翻涌的情绪。
女孩叫小禾,出生不久父母就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是他和老伴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小禾从小就聪明乖巧,眼睛亮得像黑葡萄。五年前,老伴因病走了,就在那之后不久,小禾生了一场罕见的高热,烧了三天三夜。病好了,眼睛却再也看不见了。
“我带她跑遍了佗城、省城,甚至托人打听过京城的大夫……”老人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料,“中医、西医,偏方、土法……能试的都试了。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不见一点响动。那些专家都说,视神经损伤了,没办法了。”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手上皮肤粗糙,关节粗大,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
“家里……早就掏空了。亲戚朋友能借的也都借遍了。昨天当的那把长命锁,是老太婆留下来的最后一件像样的东西了。当了它,家里……就真的没什么值钱物件了。”
他抬起头,眼眶通红,却没有泪,只有一片干涸的、近乎绝望的平静。
“我今年六十五了,老了,不中用了。没别的念想,就盼着小禾能好好的。她看不见,将来我们走了,她一个人怎么活?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全是黑的啊……”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姑娘,我听说……你们这里,能典当那些……寻常当铺不当的东西。我这条老命不值钱,但我还有这把嗓子。我年轻时在文工团唱过歌,后来在厂里广播站,嗓子还算亮。我……我想当掉我的声音!”
他急切地上前半步,双手撑在柜台上,青筋毕露:“换我孙女的眼睛!换她能看见!哪怕就一天,一个时辰,让她再看看这天,这云,这花是什么颜色,让她记住爷爷的样子……求您了!”
他最后三个字,几乎是泣血般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个老人全部的卑微与恳求。
一旁的晴儿早已听得眼圈发红,紧紧咬住了下唇,手指揪着自己的衣角。就连阴影里一向没什么表情的阿蛮,也停下了手里摆弄的小玩意儿,静静地看着老人。
苏沐青沉默着。青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影,让她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莫测。她看着老人那双因极度渴望而灼亮的眼睛,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那个黑暗中茫然无措的小女孩。
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极轻,却像一片羽毛,落在了这沉重压抑的空气里。
“老人家,”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我很同情您和小禾的遭遇。但是,典当行的规矩,不能破。”
老人的眼神猛地一暗。
“声音,”苏沐青继续道,语气客观而冷静,近乎残忍,“作为沟通的工具,承载个人特质与部分情感表达,有其价值。但这份价值,远不足以换取一双完好的眼睛,换取‘重见光明’这种涉及生命本源感知能力的重大逆转。即便是您最珍贵的声音,加上您全部的诚意,也……不够。”
老人的身体晃了晃,像是最后支撑着他的柱子也崩塌了。他脸上那点强撑的光彩迅速褪去,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晴儿忍不住低呼一声:“小姐!” 眼神里满是哀求。
苏沐青看了晴儿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晴儿瞬间噤声。规则就是规则,怜悯不能凌驾其上。
就在老人眼中的光芒即将彻底熄灭时,苏沐青再次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如果,加上您余生的听力呢?”
老人倏然抬头。
“以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和剩余寿元估算,”苏沐青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内在,“您的声音,加上您未来全部的听力——这意味着,契约生效后,您将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包括小禾将来或许能开口叫您的‘爷爷’。用这两者叠加,或许可以……换取小禾十年的视力。”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只有十年。十年之后,她的世界,将重归黑暗。而您,将永久失去声音与听觉。”
十年光明,换余生的沉寂。
这是一个残酷得不近人情的交换。
店堂内静得可怕,只有青灯灯芯偶尔细微的噼啪声。晴儿捂住了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阿蛮不知从哪里摸出两个棉球,塞进了自己的耳朵里,然后又拿出来,歪着头,似乎在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老人僵立在柜台前,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他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颤动,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沿着深刻的笑纹沟壑蜿蜒而下,无声无息。
他想起了小禾刚学会走路时,摇摇晃晃扑进他怀里,咯咯的笑声如银铃;想起老伴还在时,夜里三人挤在旧沙发上,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小禾跟着咿呀学唱;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台上引吭高歌,台下掌声雷动……那些声音,鲜活,温暖,是他人生记忆里最鲜亮的底色。
而以后,这一切都将归于永恒的寂静。他再也听不到孙女的呼唤,听不到世间任何声响。他将被抛入一个绝对的、无声的牢笼。
但是……
他眼前又浮现出小禾空洞的双眼,浮现出她因为看不见而磕碰得青紫的膝盖,浮现出她小心翼翼触摸花朵时脸上那茫然而好奇的神情……浮现出她对“红色”是什么样、“小鸟”是怎么叫的,那些天真而令人心碎的追问。
十年。至少能有十年,她可以亲眼看看太阳的金色,云朵的洁白,花朵的嫣红。能看见课本上的字,能看见路怎么走,能看见……爷爷逐渐苍老却依然爱她的模样。
十年,足够她记住这个世界的光亮模样,哪怕之后再度沉入黑暗,心里也总算有一盏灯,是亮过的。
足够了。
真的……足够了。
老人脸上纵横的泪痕未干,嘴角却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颤抖的、却无比清晰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犹豫,没有后悔,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献祭般的平静与满足。
他挺直了佝偻的背脊,抬起粗糙的手,用袖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然后,他看向苏沐青,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褪去了一切沉重的枷锁。
“十年……”他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十年光明,够了。我换。”
他伸出手指,毫不犹豫地,蘸向了那方漆黑砚台中浓稠如夜的墨汁。
契约已成。
老人离开时,脚步很稳。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入门外深沉的夜色,背影渐渐被黑暗吞没。只是在他迈出门槛的那一刹那,一直安静旁观的阿蛮,忽然极小声地、对着老人的背影,翕动了一下嘴唇,无声地做出了一个“爷爷”的口型。
晴儿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跑到窗边,望着老人消失的方向,肩膀微微抽动。
苏沐青默默地将那张墨迹已干、指印清晰的契约,与写着爷孙俩八字的纸条叠好。在放入乌木匣前,她的指尖在那“十年”二字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青灯依旧幽幽地亮着,照着空荡荡的柜台。
窗外,万籁俱寂。
而在不远处那条昏暗破旧的老巷深处,一间亮着微弱灯光的平房里,名叫小禾的女孩,在睡梦中忽然动了动眼皮。一片混沌黑暗了五年的视野边缘,似乎极其遥远地,闪过了一星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朦胧光感。
像深海里,第一次浮向水面的气泡,折射了遥远水面之上,那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