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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浮华烬 ...

  •   深夜十点过五分。

      巷子里的湿气重新聚拢,白日里被晒得发烫的青石板,此刻泛着幽幽的冷光。那盏青瓷风灯在“命运典当行”门楣上静静燃着,光晕昏黄,只照亮门前三尺之地,再往外,便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门内,青铜铃早已响过,余韵似乎还悬在微凉的空气里。

      阮薇薇站在柜台前,与昨夜那个为挽回妻子而典当寿命的男人不同。她站得笔直,下巴微抬,依旧保持着昔日在镜头前习惯性的角度,只是攥着鳄鱼皮手袋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凸出。精致的妆容在青灯幽幽的光线下,显出一种刻意修饰后的、不真实的精致感,像一张华美的面具,遮盖不住底下日渐松弛的轮廓和眼底深藏的焦虑。

      苏沐青刚刚磨好墨,那方漆黑砚台里的墨汁浓稠如夜。她没有催促,只是静待着。

      “我要典当我的财富。”阮薇薇开口,声音比白日里少了几分圆润的舞台腔,多了些紧绷的干涩。她将手袋打开,取出的不是成沓的现金,而是一份份文件。“我在佗城CBD有两套顶层公寓,市价大概八千万。还有三个商铺的产权,年租金收入稳定。海外也有一些基金和股票,估值不会低于这个数。”她将文件推过柜台,翡翠戒指在灯下划过一道冷绿的光,“这些,够不够换回我的青春?让我……回到二十岁,不,二十五岁就好。”

      她的目光灼灼,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那不是少女对青春的单纯向往,而是一个曾经拥有过、又眼睁睁看着它从指缝流走的人,想要拼命抓回的执念。

      苏沐青的视线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文件,神色无波。她缓缓摇头。

      “不够。”

      阮薇薇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不够?这些加起来,过亿了!难道还买不回几年青春?”

      “买不回。”苏沐青的回答简洁而残酷,“财富衡量的是物质的丰瘠,是世俗的购买力。而青春,是生命本源勃发的状态,是时光赋予的、不可逆的鲜活。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无法用同一杆秤衡量。你的财富,换不来光阴倒流。”

      阮薇薇抿紧了涂着豆沙色口红的嘴唇。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抬手,轻轻抚过颈间那串莹润的珍珠项链。每一颗都浑圆饱满,光泽柔和,是顶级的南洋珠。

      “那这个呢?”她解下项链,轻轻放在那些文件之上,“这串项链,是当年我最红的时候,一位南洋富商送的。据说其中有一颗,是罕见的‘孔雀绿’伴彩珠王。它陪我参加过无数次颁奖礼,上过杂志封面……它承载着我最辉煌时期的‘星光’和‘名气’,这总该有点特别的价值吧?”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仿佛希望这串见证过她荣耀的珠子,能成为打开重返过去之门的钥匙。

      苏沐青的目光落在珍珠项链上,停留了片刻。灯下,珍珠温润的光泽确实与众不同,仿佛蕴着一层极淡的、朦胧的光晕。但她依旧摇头。

      “不够。附着其上的名望与关注,如同镜花水月,是外物的投射,并非你自身所有。时过境迁,便如流沙散去,留不住,也典不了。”

      阮薇薇的脸色白了白。她眼中闪过慌乱,又迅速被更强烈的不甘取代。她像是赌徒输红了眼,又接连从手袋里拿出几样东西——一枚镶着巨大蓝宝石的胸针,说是某国王妃赠予;一块限量版的古董腕表,表盘背面刻着她巅峰时期一部电影的名字和日期;甚至还有几张泛黄的、她年轻时风华绝代的剧照。

      “这些呢?这些总行了吧?这是我的回忆!是我最美好年华的见证!”她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颤抖。

      苏沐青看着摊在柜台上这些珠光宝气、承载着一个人半生浮华的物件,眼神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

      “回忆是你的,但这些物件不是。它们只是载体,其本身的价值,远不足以撼动时间的法则。”她顿了顿,目光终于从那些物件上移开,落在阮薇薇强作镇定却难掩绝望的脸上,“你真正拥有的、能与‘青春’这等重量级无形之物进行交换的,并不多。”

      阮薇薇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肩膀微微垮下。她看着柜台上那些曾经代表着她骄傲与辉煌的东西,此刻在青灯下,竟显得有些可笑,像一堆华丽而无用的废墟。

      “那……我还有什么?”她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苏沐青沉默了片刻。店堂内只有青灯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角落里的晴儿屏住呼吸,阴影中的阿蛮,不知何时又摸出了那个小纸人,手指在上面轻轻划动着。

      “你有你的婚姻。”苏沐青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像一枚冰锥,刺破了凝固的空气。

      阮薇薇猛地抬头,眼中是错愕,随即变成难以置信:“我的……婚姻?”

      “是。”苏沐青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她精心维持的表象,看到更深的地方,“一段稳定、和睦、在外人看来堪称完美的婚姻。一个相伴多年的丈夫,一个健康成长的优秀儿子。一个完整的、充满温情与琐碎幸福的家。这份‘圆满’,是你过去二十多年用心经营、也是命运赋予你的无形之物。它蕴含的情感联结、安稳根基、以及‘家庭’这个社会单元所承载的综合性运势价值……足够厚重。”

      阮薇薇的呼吸急促起来,她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自己左手无名指。那里戴着一枚款式简洁的铂金婚戒,因为常年佩戴,戒圈边缘已经磨得十分光滑。

      “用你的婚姻,”苏沐青继续说着,每个字都清晰而冰冷,“可以换取你二十年的青春。代价是,从契约生效那一刻起,你与你丈夫张承业的姻缘线彻底斩断。你们之间将不再有夫妻情分,记忆或许仍在,但情感纽带与命运交织的部分将被剥离。他会逐渐视你如陌路,你们的儿子也将失去‘父母双全’的家庭运势根基。而你,将重获二十岁的容颜与身体状态,但这青春,是建立在‘失去婚姻’这个代价之上的。”

      她看着阮薇薇瞬间失去血色的脸,给出了最后的选择:“你是否愿意?”

      “愿意”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悬在阮薇薇心头。

      她整个人僵在那里。青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让那精致的妆容看起来有些诡异。她眼前仿佛飞快地闪过许多画面——不是红毯上的闪光灯和欢呼,而是更琐碎、更平凡的片段:丈夫张承业在厨房为她熬一碗润喉的梨汤,侧脸在晨光里温和可靠;儿子小时候蹒跚学步扑进她怀里,奶声奶气叫“妈妈”;一家三口在某个寻常周末的午后,窝在沙发里看一部老电影,笑闹声填满宽敞的客厅;结婚纪念日,丈夫送的不是珠宝,而是一盆她随口提过的、很难养活的兰花,他笨拙地学着照料,竟也真的养开了花……

      那些被日复一日的平淡所掩盖、甚至被她偶尔心生厌倦的“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此刻却无比清晰、无比鲜活地涌上来,带着温度,带着气味,带着实实在在的触感。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拥有的,远比那些华服珠宝、房产股票更多,也更真实。那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是她疲倦时可以退回的港湾。

      可是……可是镜子里日渐松弛的皮肤,眼角抹不平的皱纹,出席活动时媒体镜头不再轻易对准她的尴尬,后辈们客气却疏离的称呼“阮老师”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过气”标签……还有内心深处,那个始终不曾熄灭的、对舞台中央、对万众瞩目、对那种被需要、被仰望感觉的渴望,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

      两种力量在她体内疯狂撕扯。一边是温暖却日渐乏味的现实,一边是冰冷却光芒四射的幻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青灯的火焰似乎都因为这份漫长的沉默而显得更加飘忽不定。

      晴儿觉得自己的手心都出汗了。她看着阮薇薇脸上不断变幻的神情,那里面挣扎的痛苦如此真实,让她这个旁观者都有些透不过气。

      阿蛮停下了划动的手指,歪着头,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阮薇薇,像是在观察一件极其有趣的、正在发生剧烈反应的实验品。

      终于——

      阮薇薇极慢、极慢地,闭上了眼睛。一滴眼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渗出,滑过扑了粉的脸颊,留下一道清晰的湿痕。她没有去擦。

      当她再睁开眼时,里面的挣扎、痛苦、温暖、眷恋……所有复杂的情感,都像潮水般褪去了,只剩下一片空洞的、近乎麻木的决绝。

      那是一种赌徒押上全部身家后,豁出去的平静。

      她抬起手,没有再看那枚婚戒,而是直接伸向那方漆黑的砚台。拇指蘸满浓墨,然后,悬在苏沐青早已准备好的、写着契约内容的黄纸上方。

      契约上,她的名字,和她丈夫张承业的名字,并列在那里。

      她的拇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落向了自己的名字。

      “我……愿意。”

      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就在拇指与纸张接触的刹那——

      “轰!”

      不是巨响,而是一种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震荡。整个店堂猛地一晃!不是物理上的摇晃,而是某种更深层东西的震颤。青瓷灯罩内的火焰疯狂窜起,颜色骤然变成一种惨淡的青白色,将所有人的脸映得如同鬼魅!

      柜台上的文件、珍珠项链、珠宝……所有阮薇薇带来的东西,无风自动,哗啦啦作响。

      阮薇薇闷哼一声,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胸口,猛地向后仰去,踉跄好几步才扶住旁边的博古架站稳。她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嘴唇颤抖着,低头看向自己按过指印的右手拇指——那上面的墨迹,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渗入她的皮肤,消失不见。与此同时,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灵魂深处被生生抽离的剧痛和空虚感,席卷了她。

      而那张黄纸契约上,属于她的名字上方,漆黑的指印正散发着幽幽的、不祥的光芒。旁边她丈夫的名字,颜色迅速黯淡下去,像是褪了色的墨水。典当行那并蒂莲缠绕古锁的深朱色印记,在契约下方缓缓浮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刺目。

      光芒渐歇,青灯的火焰恢复成原本的昏黄,只是跳动得有些不稳。

      阮薇薇瘫软在博古架旁,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冷汗涔涔。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外在的变化,但整个人的气息,却莫名地空了一块,像是精美的瓷器,内部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痕。

      苏沐青平静地拿起那张已成契约的黄纸,仔细检查后,与记录着双方八字的小纸条一同收入乌木匣中。

      “契约已成。”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可以走了。”

      阮薇薇挣扎着站直身体,没有去拿柜台上那些她带来的财富与珠宝,甚至忘了她的手袋。她像是梦游一般,眼神空洞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向门口。

      推开榆木门,门外是深沉的夜色和湿冷的空气。她走了出去,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没有回头。

      门轻轻合上。

      店堂内重新归于寂静,只有青灯兀自燃烧。

      晴儿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看看柜台上那些被遗弃的华丽物件,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说不出的难受。

      角落里,阿蛮举起了他手里的小纸人。不知何时,他用朱砂笔,在纸人的胸口和另一个空白的位置之间,画了一条细细的、红色的线。然后,他用指甲,沿着那条线,轻轻一划。

      纸人无声地分成了两半。

      他抬起头,看向苏沐青,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小声地、好奇地问:

      “苏姐姐,碎了的东西……还能粘回去吗?”

      苏沐青没有回答。她只是望着青灯跃动的火焰,望着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深沉夜色。

      晴儿感叹道:“有人用青春换婚姻,有人用婚姻换青春,人呐,真奇怪!”

      窗外,佗城在沉睡。

      而某个曾经温暖的家中,男主人张承业在睡梦中忽然不安地皱了皱眉,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身侧空着的枕头,又沉沉睡去。他们的儿子在隔壁房间,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模糊的梦话。

      一切似乎如常。

      只有“命运典当行”柜台下,那方乌木匣里,一张新收入的契约上,朱砂印记微微发着烫,像一道新鲜而决绝的伤口,正无声地渗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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