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一夜韶光 ...

  •   午后的佗城,像个闷在蒸笼里的旧梦。阳光白晃晃地刺眼,却驱不散空气里黏稠的湿气。巷子里的青石板蒸腾起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热浪,将那“命运典当行”的乌木匾额都熏得有些模糊。蝉声一阵紧过一阵,聒噪得让人心烦。

      店堂内倒是阴凉,只那阴凉里也浸着一股子陈年的、混合了旧木料与尘土的滞重气味。苏沐青坐在柜台后,手里捧着一本边角磨损的蓝皮账簿,指尖一页页慢慢地捻过去,最后停在最新一页寥寥几行记录上。墨迹很新,是昨夜才记下的“十年寿”。再往前翻,隔上好几页,才有那么一两笔小额的交易——“民国粉彩小碟一只,活当三月,六十元”、“鎏金铜佛像,断代不明,死当,两百元”。

      她轻轻叹了口气,合上账簿。那声叹息很轻,却像是落进了这过分安静的空气里,激起了看不见的涟漪。

      “晴儿。”她唤了一声。

      正拿着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扫着博古架上永远扫不完的灰的晴儿,闻声停下动作,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点午后的倦怠:“小姐?”

      “这个月,统共进了几笔账?”

      晴儿放下掸子,走到柜台边,都不用看账簿,张口便来:“白天正经典当买卖,四笔。两笔活当,两笔死当,加起来不到五百块。夜里……”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夜里青灯下的,就昨儿那一桩。”

      苏沐青将账簿推到她面前,手指点了点那最新的记录:“就这一笔,顶得上往日半年白天的流水。”

      “可也就这一笔。”晴儿撇撇嘴,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店堂,午后阳光透过高高的、糊着宣纸的雕花木窗,在地面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光斑里灰尘无声飞舞。“小姐,您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上午十点开门到现在,”她抬眼看了看墙上那只老式挂钟,钟摆有气无力地晃着,指向十一点过五分,“除了对门卖豆腐的陈老太来问了句收不收老银镯子——她那镯子我看了,清末民初的普通货色,还豁了个口——再没第二个人进来。”

      她拿起账簿,翻看着那些越来越稀疏的记录,眉头蹙起:“这年月,谁还来当铺啊?缺钱,手机点点,网贷、信用卡,哪个不比跑这儿来当东西方便?就算真要卖古董老物件,人也上拍卖行、找私人藏家了,谁信咱们这小铺子?”她将账簿放回柜台,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年轻人特有的焦躁与不解,“要我说,小姐,咱们守着这老规矩、老铺面,真不如……不如想想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苏沐青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青瓷茶盏,抿了一口,眉眼在氤氲的凉茶热气后显得有些模糊。

      “转型啊!”晴儿眼睛亮了一下,往前凑了凑,“您看现在,什么都讲‘互联网+’。咱们这铺子,虽说夜里做的生意……特别,可白天总得糊口吧?咱们可以把一些收来的、不太紧要的小玩意儿,拍拍照,挂到网上去卖。再做个公众号,写写古玩鉴赏的小文章,吸引点人气。就算夜里那生意……咱们也能想想,怎么适应现代人的需求嘛。”她越说越觉得可行,“总比现在这样干等着强。”

      角落里,正趴在一张矮几上对着作业本写写画画的阿蛮,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眨了眨,又低下头去,手里的铅笔却悄悄在作业本边缘画起了小人。

      苏沐青静静听着,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被烈日炙烤得有些扭曲的巷景。蝉声嘶鸣,几乎要刺破耳膜。

      就在这片燥热的寂静几乎要凝固时——

      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一个身影,有些迟疑地,迈过了那道高高的榆木门槛。

      来人是个女人。看着约莫五十出头,但保养得极好,身材依旧纤细挺拔。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香云纱旗袍,墨绿色底子上印着同色的暗纹,颈间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耳垂上两点小小的钻石,随着她的动作闪着细碎的光。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盘发,一丝不乱。脸上妆容精致,粉底均匀,口红是端庄的豆沙色。

      可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她眼角深刻的纹路,松驰的颈脖皮肤,还有那双眼底深处透出的、极力掩饰却仍漏出几丝的惶惑与疲惫。她手里挎着一只价值不菲的鳄鱼皮手袋,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水头很足,绿得沁人。

      她一进来,目光先是在这陈旧、甚至有些灰扑扑的店堂里快速扫了一圈,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换上了一副得体却疏离的微笑。

      晴儿立刻收起方才的随意,站直了身体,脸上挂起训练有素的、属于当铺伙计的客气笑容:“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女人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视线掠过博古架上那些真假难辨的瓶瓶罐罐,掠过墙上暗淡的字画,最后落在柜台后的苏沐青身上。苏沐青也正看着她,目光平静无波。

      女人走上前几步,走到柜台前,那精致的鳄鱼皮手袋被她轻轻放在光可鉴人的柜面台子上。她开口,声音是刻意放柔了的,带着一种舞台腔般的圆润,却掩不住一丝沙哑:“请问,你们这里……就是‘命运典当行’?”

      “是的。”晴儿点头,语气如常,“您是看中了店里的什么东西,还是有什么物件想出手?”

      女人却似乎没在意晴儿的回答,她的眼睛紧盯着苏沐青,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试探:“我听说……你们这里,可以典当任何东西?是真的吗?”

      店堂内的空气,似乎因为这句问话,微妙地凝滞了一瞬。连窗外的蝉鸣,都仿佛隔了一层。

      晴儿的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一种公式化的澄清:“女士,我们是正经的典当行,执照齐全。只做实物典当买卖,古玩、首饰、手表、艺术品,只要是值钱的、合法的物件,都可以估價。您说的‘任何东西’……怕是听了什么不实的传言。”

      女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抹希冀的光迅速黯淡下去,被浓重的失望取代。她嘴角那得体的微笑变得有些僵硬,喃喃道:“果然是假的……我就说,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那种地方……”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服自己,“都是骗人的,怎么可能什么都能当……”

      她摇了摇头,伸手拿起柜台上的手袋,转身就要离开。脚步有些仓促,那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垮下了一点点。

      就在她的脚尖即将再次迈过门槛,投入门外那片白花花晃眼的日光中时——

      “晚上十点。”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女人的脚步,戛然而止。像是被无形的线猛地拽住。

      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回身。午后的逆光勾勒出她依旧优美的身形轮廓,却让她的脸陷在门口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带着不敢置信的惊疑,望向柜台后。

      苏沐青已经低下头,重新翻开了那本蓝皮账簿,仿佛刚才那四个字,只是随口一句无关紧要的提醒。午后斑驳的光影落在她素色的旗袍上,沉静得像一幅年代久远的水墨画。

      女人站在原地,足足有五六秒钟。她的手紧紧攥着手袋的皮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口微微起伏,那串珍珠项链随之轻轻晃动。

      最终,她没有再问任何话。

      她转过身,几乎是有些踉跄地,快步走出了当铺,消失在外头刺目的阳光与喧嚣的蝉鸣里。只有门帘晃动了几下,又归于平静。

      店堂内重新恢复了那种午后特有的、昏昏欲睡的寂静。

      晴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走到苏沐青身边,压低声音:“小姐,您怎么……”

      “她身上,”苏沐青没抬头,指尖轻轻抚过账簿上昨夜留下的“十年寿”那行字,“有光。”

      “光?”

      “曾经聚集在镁光灯下,被无数人注视、喜爱、追捧过的‘光’。”苏沐青的声音很淡,“只是现在,那光快要散了,只剩一点余烬,不甘心就这么冷掉。”

      晴儿似懂非懂:“她是……”

      “阮薇薇。”苏沐青合上账簿,抬眼看向门外空无一人的巷子,眼神深远,“三十年前红遍大江南北的电影明星。演过《春江花月夜》,拿过金凤奖最佳女主角。”

      晴儿张大了嘴。她出生时,阮薇薇早已过气,但这个名字,她还是在一些怀旧电影频道和母亲偶尔的念叨里听过的。那是上一个时代的银幕女神。

      “她……”晴儿想起刚才那女人极力维持却难掩衰老的容颜,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她想当什么?回到过去?重新变红?”

      苏沐青没有回答。她站起身,走到那扇高高的雕花木窗前,望着窗外被烈日晒得发亮的青石板路。蝉声如沸。

      “韶光最是无情物。”她轻声说,像是在说给晴儿听,又像是说给自己,“也是最昂贵的……奢侈品。”

      晴儿沉默下来。她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关于“转型”、“电商”的那些话,在这午后寂静的、沉淀了太多无形之物的老铺里,显得那样轻飘,那样……不合时宜。

      角落里,阿蛮不知何时放下了铅笔。他面前的作业本上,画着一个穿着旗袍、头上戴着闪闪发亮王冠的小人。小人旁边,他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

      “光……会疼吗?”

      他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睛望向窗边的苏沐青,又望了望门外炽热的阳光,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挂钟的钟摆,不紧不慢地走着。

      嘀嗒。

      嘀嗒。

      朝着夜晚九点四十五分,一步一步,无可阻挡地靠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