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火》致铭

2、暖意

　　闭诚半扶半抱地将繁响搀下台，雨水顺着两人的发梢往下淌，湿冷的风灌进戏服里，激得繁响打了个寒颤。后台的木桌上，还摆着闭诚早前温好的姜汤，袅袅的热气裹着辛辣的暖意，却驱不散满室的颓唐。

　　他将繁响安置在那张掉了漆的藤椅上，转身去拧干帕子，指尖触到冷水时，猛地瑟缩了一下。帕子敷在繁响的额头上，闭诚能清晰地摸到他皮肤下跳动的脉搏，急促又微弱，像风中残烛。

　　“先生，先喝口姜汤暖暖。”闭诚端过碗，舀了一勺，凑到繁响唇边。

　　繁响没张口，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了泥污的皂靴上。那双靴子，是他当年唱红《定军山》时，戏迷送的，头层牛皮，纳了千层底，如今靴筒磨破了边，鞋底也裂了道缝，和他一样，都没了当年的光鲜。

　　“他们都看见了。”繁响的声音更哑了，带着一丝自嘲，“看见了繁响如今是个什么狼狈模样。”

　　闭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放下碗，蹲在繁响面前，仰起脸，看着他苍白的眉眼。少年的眼神清亮，带着一股子执拗的坚定：“他们看的不是狼狈。”

　　他伸手，轻轻抚上繁响眉骨那道浅疤，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茧传过去，“张爷爷今早揣了俩热乎的糖糕来，说等您唱完，要跟您讨一段《空城计》的念白；李奶奶拄着拐杖，在雨里站了半刻，就为了看您挑枪的那个亮相——他们看的是念想，是当年那个站在城南大戏楼的台子上，能把老生腔唱到骨子里的繁响。”

　　繁响的睫毛颤了颤，眼底泛起一层湿意。他别过头，避开闭诚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两下，却发不出半个字。

　　闭诚却不肯放过他，膝行两步，攥住他冰凉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繁响几乎要缩回手。“先生，嗓子哑了怕什么？戏服旧了怕什么？这戏台破了，咱们可以补；您的戏，我替您记着，替您练，总有一天，我要陪着您，重新站到能坐满人的戏台上，把《定军山》《满江红》，一出一出，唱给所有人听。”

　　繁响低头，看着少年攥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不大，却格外有力，像一把火，猝不及防地，就燎着了他心底那片早已沉寂的灰烬。

　　他想起三年前，这孩子追着他的马车跑，跑得满头大汗，怀里的润喉糖被攥得变了形，仰着小脸，眼里满是星光。那时他正红得发紫，身边围着无数追捧者，却唯独对这个执拗的少年动了心，收了他做徒弟。

　　他教他吊嗓，教他身段，教他水袖翻飞的弧度，教他长枪挑落的力道，把自己这辈子的本事，恨不得都揉碎了，塞给他。

　　可谁能想到，不过两年，他就落得这般田地。

　　繁响的指尖微微动了动，终于反握住闭诚的手。那双手暖得惊人，像是能把他这颗冻了许久的心，一点点焐热。

　　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却字字清晰：“闭诚，你可知，唱戏这条路，有多苦？”

　　闭诚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淬了光的星辰：“我知道。可跟着先生，再苦，我也愿意。”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后台的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姜汤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两人的眉眼。繁响看着闭诚那张尚带稚气的脸，看着他眼里毫不掩饰的赤诚与坚定，忽然觉得，这破败的戏园里，好像不止他一个人，守着一捧烬火。

　　那捧火，被少年小心翼翼地护着，正借着风，一点点，重新燃起微弱的光。

　　繁响缓缓抬起手，用指腹擦去闭诚脸颊上的雨水，哑声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却像雨后初霁的光，落在闭诚的心上，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