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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戏院 ...


  •   深秋的冷雨斜斜织下来,砸在青灰瓦楞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顺着屋檐淌成一道道水帘,把城郊那座破败戏园子裹得密不透风。
      戏台的红漆早褪得斑驳,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台角的蛛网沾了雨丝,沉甸甸地垂着。闭诚蹲在后台的妆镜前,指尖捏着一支细长的眉笔,正小心翼翼地给繁响描眉。
      镜子蒙着层薄灰,擦了好几遍,还是雾蒙蒙的。繁响微微抬着眼,眼尾细长,是唱戏的人特有的模样,只是眼下卧蚕泛着青,没什么神采。他今年二十七,本该是老生行当里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喉疾,磋磨得没了半分锐气。
      “手稳些。”繁响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刮得人耳朵发疼。这嗓子,别说登台唱一出《满江红》,就连说句完整的话,都带着颤音。
      闭诚“嗯”了一声,指尖更轻了。他的指腹蹭过繁响的眉骨,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是去年繁响硬撑着唱《定军山》,翻高台时摔下来磕的。那时闭诚守在病床前,看着那道疤渗出血珠,攥着帕子的手抖得比繁响还厉害。
      “今天唱哪出?”闭诚低声问。
      繁响垂眸,看着镜中闭诚那张尚带稚气的脸。十七岁的少年,眉眼干净,额前的碎发沾了点湿气,鼻尖红红的。三年前,这孩子攥着一包润喉糖,追着他的马车跑过三条街,仰着小脸说:“繁先生,我想跟你学戏。”
      那时的繁响,是城南大戏楼的台柱子,一袭青衫,水袖翻飞,一句“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能唱得满堂喝彩。可谁能料到,不过两年光景,他就沦落到这般境地,守着这荒郊野岭的小戏园,对着寥寥几个老茶客,哑着嗓子比划招式。
      “《霸王别姬》吧。”繁响哑着嗓子说。
      闭诚的眉笔顿了一下。
      霸王别姬,末了是乌江自刎的戏。他总劝繁响唱些欢喜的本子,可繁响偏不爱。

      后台的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卷进一股冷雨。闭诚忙放下眉笔,起身去关门,回头时,看见繁响正抬手,轻轻抚摸着摆在桌角的那支檀木长枪。枪头磨得发亮,是当年繁响最心爱的道具,如今蒙了层薄尘,枪缨也褪了色。

      “先生,”闭诚走过去,握住繁响的手腕,他的手很暖,能焐热繁响冰凉的皮肤,“外面雨大,今天要不就歇了吧?”
      繁响摇摇头,指尖摩挲着枪杆上的纹路,哑声说:“老茶客们等着呢。”

      戏园子里的观众,都是些附近的老人,拄着拐杖,披着蓑衣,冒着雨来的。他们不是来听戏的——繁响的嗓子早就唱不出戏了,他们是来看看,当年那个名动城南的繁先生,如今还在不在。

      闭诚没再劝。他知道,繁响的戏台,一天没塌,他就一天不能下台。

      他转身,拿起那件皱巴巴的戏服,替繁响披上。玄色的缎面,绣着暗金的龙纹,边角磨得发白。闭诚的手指掠过繁响的后背,那里的骨头硌得他心疼。

      繁响起身,掂了掂那支檀木长枪,枪杆在他手里,沉甸甸的。他看向闭诚,哑声笑了笑:“诚儿,替我敲锣。”

      闭诚点头,拿起墙角的铜锣,走到戏台一侧。

      雨还在下,打在戏台的木板上,噼里啪啦地响。台下的老茶客们,缩着脖子,坐在长条凳上,目光落在繁响身上。

      繁响站在戏台中央,玄色戏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没有开口唱,只是握着长枪,起了势。

      一招一式,行云流水。转身,挑枪,亮相,还是当年那个楚霸王的模样。只是没了唱腔的戏,像没了魂的躯壳,空落落的。
      闭诚攥着锣槌,看着台上的人。繁响的额角渗出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混着雨丝,分不清是汗还是雨。他的动作越来越慢,到最后一个亮相时,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

      闭诚的心猛地揪紧,扔下铜锣,快步冲上台,扶住了他。

      “先生!”

      繁响靠在他怀里,喘着粗气,哑着嗓子,轻轻说了一句:

      “诚儿,我唱不出了……”

      雨,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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