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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暗涌 ...

  •   三日后,沈清玄如约再访升平坊。
      这次他穿了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襕衫——这是他最好的一件衣裳,只在重要场合才舍得穿。袖口磨出的毛边被他细心修剪过,露出的手掌干净,就连指甲也仔细修剪了。
      老仆开门时,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不多言,只侧身引他入内。
      庭院里的蕙草已开了几朵,淡紫色,细碎地缀在青叶间,香气清幽。池塘里新添了几尾红鲤,在水面划出细密的涟漪。沈清玄走过石子小径时,注意到廊下多了一盆兰草——不是长安常见的品种,叶片细长如剑,泛着墨绿的光泽。
      温庭玉正在书斋外的廊下煮茶。
      小火炉上架着个素面陶壶,水将沸未沸,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他穿一身月白深衣,外罩浅青半臂,未戴冠,只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束了发。见沈清玄来,抬眼微笑:“来得正好,水刚二沸。”
      沈清玄执礼,在他对面坐下。石几上摆好了两个天青釉茶盏,盏壁薄如纸,透光可以杯里茶的颜色。
      “诗带来了?”温庭玉提壶注水,动作从容。
      沈清玄从怀中取出青布套,双手递上。布套上还带着他的体温。
      温庭玉没有立即打开,而是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这才解开布套,展开诗稿。他读得很慢,读到“素手掬寒水,罗衣浸晓霜”时,眉头微动;读到“不敢抬头看,恐见御园春”时,指尖在纸面轻轻一按。
      良久,他抬起眼:“这首《曲江晨浣》,比《咏柳》更沉。”
      沈清玄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先生觉得……不妥?”
      “不。”温庭玉摇头,目光落在诗稿上,“是太好了。好到……”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好到会刺痛某些人的眼睛。”
      他将诗稿平铺在石几上,手指点着“御园春”三字:“玄机可知,宫中近年裁减用度,放出宫女三千人?但曲江池畔浣衣的宫人,却年复一年不见少。”
      沈清玄一怔。
      “放出的,多是年老色衰、无依无靠者。留下的,却未必是得宠的。”温庭玉的语气很淡,像在说一件寻常事,“她们浣洗的,有贵妃的霓裳,有公主的罗裙,有乐坊的舞衣。这些衣裳每一件都价值不菲,需得细心手柔之人打理。所以她们不能老,不能病,更不能有怨言。”
      沈清玄忽然觉得喉头发干。他想起那些晨雾中影影绰绰的红绿衫子,想起她们低头浣衣时露出的那截雪白后颈——原来那不是青春,是囚笼。
      “你这首诗,”温庭玉继续说,“若只写浣衣辛劳,不过是寻常悯人之作。但你写了‘恐见御园春’,写了她们不敢抬头看的那堵墙——这就不是悯人,是窥见了那堵墙的存在。”
      他抬眼,目光如深潭:“在长安,有些墙,是不能被指出的。”
      沈清玄沉默许久,低声问:“那这诗……不该写?”
      “该写。”温庭玉的回答出乎他意料,“不仅要写,还要写得更好。只是——”他端起茶盏,轻轻吹散热气,“写完之后,要知道它该给谁看,不该给谁看。”
      他将诗稿仔细折好,放回青布套中,却没有还给沈清玄,而是放在自己手边:“这首,我留下。三日后,你再来,我教你如何改。”
      沈清玄愣住:“改?”
      “不是改词句,是改锋芒。”温庭玉微笑,那笑容里有种沈清玄看不懂的复杂,“诗如剑,过刚易折。有时候,藏锋于鞘,反而能走得更远。”
      正说着,老仆从月洞门那边匆匆走来,附在温庭玉耳边低语几句。
      温庭玉神色不变,只点点头:“知道了。”待老仆退下,他才对沈清玄道,“今日恐怕不能多留你了。午后有客来访,不便相见。”
      沈清玄立即起身:“学生告辞。”
      “且慢。”温庭玉也站起来,从廊下那盆墨兰旁取过一个小锦囊,“这个你带上。”
      沈清玄接过,入手轻软。打开一看,里面是几片干枯的叶子,形状奇特,呈深紫色,散发着清苦的香气。
      “这是紫笋茶的茶样。”温庭玉解释,“你回去后,若有人问起今日来我这儿做什么,便说是我托你品鉴新茶——你是江南人,懂茶,这个理由说得过去。”
      沈清玄心头一凛,握紧锦囊:“有人……会问?”
      “防患于未然。”温庭玉送他到廊口,“记住,这三日,除了崇贤坊和西市书摊,别去其他地方。若有生人搭讪,只说自己是来长安备考的举子,其他一概不知。”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眼神却郑重。
      沈清玄点头,深深一揖,转身离开。

      走出温宅时,日头已升高。升平坊的深巷里静悄悄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走到巷口,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黑漆大门紧闭,檐下那对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
      他握紧手中的锦囊,快步朝崇贤坊走去。
      然而刚转过两个街口,就在一处茶肆门前,被人拦住了。
      是三个年轻文人,皆着锦袍,腰间佩玉。为首的那个面皮白净,眉毛高挑,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正是旧书摊老者描述的模样,李忆。
      “这位可是沈清玄沈兄?”李忆上前一步,拱手作礼,动作看似客气,眼里却毫无笑意。
      沈清玄停步,还礼:“正是在下。不知阁下是……”
      “在下李忆,家父在吏部任职。”李忆笑得亲切,“早闻沈兄诗才,昨日在崇光院诗会上,几位文友还提起沈兄那首《咏柳》,都说‘不系离舟系钓舟’一句,颇有新意。”
      崇光院诗会?沈清玄从未去过。他心中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李公子过誉,拙作粗陋,不堪入方家之眼。”
      “沈兄过谦了。”李忆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其实今日碰见沈兄,是有个不情之请。三日后,家父在府中设宴,请了几位文坛前辈,想邀沈兄前去,即席赋诗助兴。润笔嘛……”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约莫十两,“绝不会亏待沈兄。”
      沈清玄看着那锭银子。十两,足够他半年的花用。
      但他想起了温庭玉的话——这三日,哪儿也别去。
      “承蒙李公子厚爱,”他后退半步,垂眸道,“只是在下近来身体不适,恐扫了诸位雅兴,还是……”
      “沈兄这是不给面子?”李忆脸上的笑容淡了,声音也冷下来。
      旁边的一个瘦高文人帮腔:“李公子亲自相邀,沈兄还是掂量掂量。要知道,在长安城,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空气骤然凝滞。
      茶肆里有人探头张望,又迅速缩了回去。街对面卖胡饼的摊主低头揉面,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沈清玄握紧袖中的锦囊,枯叶的边角硌着他的掌心。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直视李忆:“在下确实抱恙,还请李公子见谅。至于诗……若公子不弃,改日在下抄录几首旧作奉上,权当赔罪。”
      李忆盯着他,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良久,忽然又笑起来:“好,好,好。沈兄既然身体不适,那便改日。”
      他将银子收回袖中,拍了拍沈清玄的肩,力道不轻:“那咱们……改日再叙。”
      说罢,带着两人扬长而去。
      沈清玄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这才发觉手心全是冷汗。他松开锦囊,那几片紫笋茶叶已被他捏碎,清苦的香气弥漫开来。
      他快步走回崇贤坊,一路未停。
      推开小院的门时,日头已过中天。将门闩上,背靠着门板站了很久,直到心跳渐渐平复。
      案上,温庭玉赠的孤本还摊开着,停在“我本无所有,聊赠一山青”那一页。
      他走过去,指尖刚抚过那行字。窗外就传来急促的拍门声。不是他的院门,是隔壁。一个粗哑的男声在喊:“收房租!都拖欠半个月了,今日再不给,就卷铺盖滚蛋!”
      尽接着是妇人的哀求,孩童的哭声,碗碟摔碎的脆响。
      沈清玄闭上眼。
      他想起李忆袖中那锭银子,想起温庭玉说“藏锋于鞘”,想起浣衣宫女不敢抬头看的那堵墙。
      许久,他睁开眼,研墨,铺纸。
      这一次,他写的不是诗。
      是一封信。给远在江南的叔父的信。信中写道:侄儿在长安一切安好,近日蒙一位前辈关照,暂不短缺用度。叔父不必挂念……
      写到这里,他兀然停住了。
      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污迹。
      他盯着那团墨迹,忽然将整张纸揉成一团,扔进墙角。
      然后他重新铺纸,写下了《曲江晨浣》的第三稿。这一次,他删去了“恐见御园春”,改成了“低头浣素练,心随流水长”。
      写罢,他搁下笔,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
      那堵墙,他看见了。
      但他现在也知道了,有些话,不能直接说出来。
      至少,现在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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