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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赠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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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玄再去升平坊时,怀中揣着改过的《曲江晨浣》。
这一次,书斋里却不止温庭玉一人。
还有个四十岁上下的文士,穿着半旧的深青色圆领袍,正与温庭玉对坐弈棋。两人落子都不快,每下一字,总要沉吟片刻。
沈清玄立在廊下,进退两难。
温庭玉却已看见他,抬手示意他进来,对那文士道:“子慎,这就是我前几日提过的沈清玄。”
文士转过头来。他相貌平平,唯有一双眼睛极亮,看人时像能把人看透。他打量沈清玄片刻,点点头:“《咏柳》那首,我看过了。‘不系离舟系钓舟’,确实不俗。”
沈清玄执礼:“先生谬赞。”
“坐。”温庭玉指了指旁边的竹椅,“这位是杜荀鹤杜先生,现居终南山,今日难得下山。”
杜荀鹤。沈清玄心头一震——这是近年来名动长安的诗人,以写实见长,尤擅描摹民间疾苦。他的《山中寡妇》《乱后逢村叟》等诗,沈清玄都曾抄录过。
棋局继续。沈清玄安静坐着,看黑白子在棋盘上渐渐铺开。温庭玉执白,杜荀鹤执黑,两人棋风迥异:温庭玉布局缜密,每子落下都似早有谋划;杜荀鹤则大开大合,常有不循常理的妙手。
“听说你改了诗?”温庭玉落下一子,忽然问。
沈清玄连忙取出诗稿递上。
温庭玉接过,却不看,直接递给杜荀鹤:“子慎看看。”
杜荀鹤放下手中黑子,展开诗稿。他读诗的速度比温庭玉快得多,目光一扫,眉头就皱了起来。读罢,他抬头看沈清玄:“原稿我看过,那句‘恐见御园春’呢?”
沈清玄垂眸:“学生觉得……太过直露,便改了。”
“直露?”杜荀鹤笑了,那笑容里有些嘲讽,“诗贵真,贵敢言。你原稿中那堵墙,看得分明,写得痛快。这一改——”他抖了抖纸,“‘心随流水长’?温吞的像水一样,没骨头。”
话说得极重。沈清玄脸上火辣辣的,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温庭玉这时才开口,声音依旧平和:“玄机,你可知道杜先生为何隐居终南?”
沈清玄摇头。
“三年前,杜先生任监察御史,上疏弹劾神策军中尉田令孜纵兵掠民。”温庭玉落下一子,“奏疏递上三日,杜先生便‘染疾’,自请辞官,归隐终南。他那首《山中寡妇》,写的是实情,却也断了他的仕途。”
杜荀鹤冷笑:“不断又如何?留在朝中,看着阉宦弄权,藩镇割据,不如眼不见为净。”
“所以,”温庭玉看向沈清玄,“杜先生说你的诗‘没骨头’,不是怪你改诗,是怪你不敢保留那根骨头。”
沈清玄怔住了。
“墙在那里,你看见了,这是你的眼力。”温庭玉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但你怕指出墙的存在会惹祸,所以把墙抹去了——这是你的选择,无可厚非。但你要明白,一旦开始抹,就会一直抹下去,直到最后,连自己也看不见墙了。”
书斋里一片寂静。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响,清脆,又沉重。
杜荀鹤忽然道:“你住崇贤坊?”
沈清玄点头。
“坊东头第三家,是不是有个姓陈的老丈,儿子去年被征去戍边,至今未归?”杜荀鹤问。
沈清玄心头一跳:“您怎么知道?”
“我上月下山,在崇贤坊住过两日。”杜荀鹤重新拈起黑子,“老丈每日清晨,都站在坊门口望,望到日上三竿才回。邻居问他等什么,他说等驿使。其实谁都知道,戍边士卒的家书,三个月才通一次。”
他落子,啪的一声:“你既有诗才,何不写写这样的邻人?”
沈清玄沉默良久,低声道:“学生……写过。”
“哦?”杜荀鹤挑眉。
“只是未曾示人。”沈清玄从袖中取出另一卷纸——那是他昨夜写的,墨迹新干。
温庭玉接过,展开。杜荀鹤也凑过来看。
诗题《赠邻人》。
晨起立秋风,日暮倚寒松。
眼枯望驿路,骨碎听边烽。
一纸家书至,涕泪满襟胸。
旁人问何事,笑言儿立功。
最后两句,墨迹极深,几乎渗透了纸。
温庭玉看了很久。
然后他轻轻将诗稿放在棋盘旁,那里黑白子正杀得难解难分。他抬眼看向沈清玄,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这首诗,”他缓缓道,“不必改。”
杜荀鹤也点头:“这才是诗。有骨头,有血肉,有温度。”他顿了顿,忽然问,“你可愿将此诗给我?”
沈清玄愣住:“先生要它做什么?”
“我在终南山有几个学生,在编诗选。”杜荀鹤说得轻描淡写,“这种诗,该让更多人看见。”
沈清玄看向温庭玉。温庭玉微微颔首。
“那……学生就献丑了。”沈清玄深揖。
杜荀鹤将诗稿小心折好,收入怀中,这才重新看向棋盘:“该你了,庭玉。”
温庭玉却将手中白子放回棋罐:“今日就下到这里吧。我认输。”
杜荀鹤一怔,随即大笑:“你这人,总是这样——眼看要输,就找借口不下了。”他起身,拍了拍沈清玄的肩,“小子,诗写得不错。但记住,诗写得好,未必是好事。好自为之。”
说罢,他朝温庭玉拱手,飘然离去。
温庭玉慢慢收拾棋子,一颗一颗,分拣得极仔细。沈清玄想帮忙,他却摆摆手:“我自己来。”
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照在棋盘上,黑白分明。温庭玉的手指在光影间穿梭。
“杜先生方才的话,你别全信。”他忽然开口,“诗要写,但命也要保。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他的性子,宁折不弯。”
沈清玄轻声问:“那先生觉得,学生该学杜先生,还是……”
“学我?”温庭玉抬眼,笑了,“学我什么?学我在这升平坊里,喝茶下棋,做个闲散人?”
他拈起一颗白子,对着光看着说:“玄机,这世道,折了的人太多。我不想看你折。但若你非要写那样的诗——”他将棋子轻轻放在沈清玄掌心,“那就写得再隐晦些,再聪明些。让人看得懂,却抓不住把柄。”
棋子微凉,带着温庭玉指尖的温度。
沈清玄握紧它,感觉棋子的棱角硌着掌心。“学生明白了。”
温庭玉看着他,眼神很深。有那么一瞬间,沈清玄觉得他要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点点头:“明白就好。”
温庭玉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手稿:“这是我年轻时写的诗论,有些浅见,你拿回去看看。三日后,带着新作来——写什么都行,但要让我看见,你真的明白了。”
沈清玄双手接过。
离开时,老仆照例送他到门口。这次,老人多说了句:“郎君慢走。近日坊间不太平,夜里早些归家。”
沈清玄道了谢,走出巷子。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握着怀中那卷诗论,忽然想起温庭玉最后那个眼神——那么深,那么沉,像有很多话要说,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回到崇贤坊时,天已黄昏。
坊东头,陈老丈果然还立在门口,佝偻着背,望着驿路的方向。
沈清玄驻足看了片刻,没有上前。
他回到小院,关上门,点亮油灯。
展开温庭玉给的诗论,第一篇的题目是《诗之隐显论》。开篇写道:“诗如剑,显则易折,隐则无力。显中有隐,隐中见显,方为上乘……”
夜渐深,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沈清玄抬起头,望向窗外。月光很好,照得见院中槐树的轮廓,也照得见隔壁屋脊上,一只夜鸟悄无声息地掠过。
他提起笔,将那首该过的《曲江晨浣》的书卷铺于案上
然后停住了。
笔尖悬在纸上,墨将滴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