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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诗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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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玄回到崇贤坊租住的小院时,天色已黑。
这院子只有一进,正房三间,东厢是灶屋,西边墙根下种着一棵老槐。他租了最东边那间,除了一榻、一桌、一柜,再无余物。窗前那张榆木书案,还是房东见他是个读书人,从柴房搬出来给他用的,案腿有些跛,垫了片瓦才稳当。
他将温庭玉赠的包袱小心的放在案上,没有点灯,只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将那本誊抄了批注的诗册拿出来。
看着“风骨自成,当惜锋芒”八个朱砂小字。墨迹已经干透,却在暮色里泛着暗红的光,像凝固的血,又像未烬的火。
他看了许久。
然后他研墨,铺开了一张温庭玉给的宣纸——纸色洁白,触手柔韧,是上好的澄心堂纸,他平日绝舍不得用的那种。
他提笔,却不是写新诗,而是将白日里温庭玉展开那幅《寒江独钓图》上的题诗,一字一句默写下来。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笔尖却在“独钓”二字上顿住。
白日里温庭玉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风雪漫天,江封冰冻,何以垂钓?他所钓的,本非鱼。”
沈清玄放下笔,望向窗外。小院里黑沉沉的,隔壁人家的窗纸透出昏黄的光,隐约传来孩童的啼哭和妇人低低的呵斥。远处夜市尚未收尽,模糊的喧闹声随风飘来,又被风吹散。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二十年来,也像那寒江上的蓑笠翁。
父母早亡,祖父冤死,家产抄没。他由一位远房叔父收养,说是收养,实则与仆役无异。十六岁上,叔父要他弃文从商,他跪了一夜,只求留下几箱旧书。十八岁,他背着那些书离开江南,一路北上,餐风宿露,来到长安。
科举的路,因祖父的罪名,对他几乎关闭。他写诗,起初只是为了活下去——给酒楼题壁,替富户写寿联,润笔虽薄,好歹能换几日口粮。后来,诗成了他唯一能说话的方式。说那些在权贵宴席上无人提及的春旱,说那些在朱门笙歌里被掩盖的啼饥号寒。
他原以为,这些话,只能自己说给自己听。
直到昨日在西市酒肆,那个素未谋面的温先生,接过他泛黄的诗卷,说:“能见民生者,方有筋骨。”
直到今日在升平坊,那人指着画中一根墨线,告诉他:这世上不止你一人在风雪中垂钓。
沈清玄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次日一早,他去了西市。
不是去酒肆,而是去坊墙根下的旧书摊。他记得那里常有些前朝诗人的残本、零散的手抄诗话,价格极贱,只是需费心淘拣。温庭玉赠他的孤本太珍贵,他不敢带去人多眼杂之处,只想寻些寻常册子,对照着研习。
摊主是个跛足老者,见他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沈郎君,可有日子没来了。”
“近日有些琐事。”沈清玄蹲下身,在散乱的旧纸堆里翻找。
老者压低了声音:“郎君可要当心些。前几日,有个穿锦袍的年轻公子来打听你,问常来这儿买书的是不是有个叫沈清玄的。老朽说不认得,那人丢下几个钱就走了。”他顿了顿,“看那架势,不像善茬。”
沈清玄找书的手一顿:“什么样貌?”
“二十出头,脸生得白,眉毛挑得高,看人时眼睛眯着,像……”老者想了想,“像猫盯着耗子。”
是李忆。沈清玄心下一沉。温庭玉的提醒,并非虚言。
他不动声色,继续翻找,最后挑了一本《河岳英灵集》的残卷,纸页脆黄,少了小半,只要十文钱。又选了一叠粗糙的毛边纸,用来平日练笔。
付钱时,老者忽然从摊子底下摸出个油纸包,悄悄塞给他:“昨日有个小厮模样的送来的,说是给沈郎君。老朽不敢声张。”
沈清玄接过,入手微沉。走到僻静处打开,里面是两锭银铤,各五两,底下压着张素笺,无称谓,只一行字:笔墨之资,勿辞。三日后,携新作来。
字迹从容舒展,正是温庭玉。
沈清玄握着那两锭银子,指尖冰凉。十两银子,于温庭玉或许不算什么,于他却是一年的房租、半年的米粮。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温庭玉知道他清贫,却用这样一种不伤他体面的方式,给了他继续写下去的底气。
他站了很久,将银子和字条仔细收进怀里。旧书摊前,老者正低头整理书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回崇贤坊的路上,经过曲江池。几个早起的宫女在岸边浣衣,红绿衫子在水雾里影影绰绰。远处,芙蓉园的重楼飞檐从绿树丛中探出一角,在朝阳下闪着金碧的光。
沈清玄驻足看了片刻,心中忽有所动。
他寻了处僻静石凳坐下,取出刚买的毛边纸和随身携带的秃笔,就着石面,写了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写柳,也没有写渔舟。
他写那些浣衣的宫女。写她们“素手掬寒水,罗衣浸晓霜”,写她们“不敢抬头看,恐见御园春”。写她们的年华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流逝,而一墙之隔的御苑中,牡丹正开到奢靡。
诗成,他题名《曲江晨浣》。
写罢,他吹干墨迹,将纸折好收起。没有立刻去升平坊,而是回到小院,将诗又誊抄在澄心堂纸上,字字工整。然后他找出一个干净的青布套,将诗稿装入,置于案头。
做完这些,他才觉得腹中饥饿。从瓦罐里取出昨日剩下的半块胡饼,就着冷水慢慢吃了。饼很硬,碎渣落在纸上,他小心地用手指拈起。
吃完后,沈清玄翻开温庭玉赠的孤本,从第一篇开始读起。那些前朝隐士的诗,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用典,只是平实地写山写水,写樵夫渔父,写一餐一饭。
但字里行间,有一种力量。
像深埋地下的根,沉默,却紧紧抓着泥土。
他读到一句:“我本无所有,聊赠一山青。”
笔尖一顿,在纸边空白处,他轻轻写下两个字:知己。
暮色再次降临时,他吹灭油灯,和衣躺下。但却怎么也无法入睡,他想起许多年前,祖父还在世时,夏夜纳凉,老人摇着蒲扇,指着天上的星辰说:“玄机你看,那些星星,离我们千万里之遥,它们的光,要走很多年才到我们眼里。说不定我们现在看见的,是一颗早已陨落的星。”
那时他还不能理解祖父话里的含义:“那看它还有什么意义?”
祖父摸摸他的头:“因为它亮过。只要有人看见过,它就不算真正消失。”
黑暗中,沈清玄睁着眼,望着屋顶的椽子。
他想,诗或许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