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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升平坊 ...

  •   升平坊在皇城东南,与西市隔着六条街巷,却像是另一个长安。
      这里没有驼铃喧嚣,没有市井叫卖。青石板路被夜雨洗得发亮,两侧高墙内探出槐树深绿的枝桠,偶有马车辘辘驶过,帘幕低垂,看不清车内人的面目。沈清玄站在温宅黑漆大门前,手中握着那本孤本,指节微微发白。
      门是虚掩的。
      他迟疑片刻,抬手叩响铜环。声音在深巷里荡开,显得格外清寂。
      应门的是个老仆,须发皆白,目光却清明。他上下打量沈清玄一眼,并不问姓名,只侧身让开:“郎君请进,主人在书斋等候。”
      庭院深深。
      绕过影壁,先见一池碧水,池畔植着几竿瘦竹。石子小径蜿蜒,两侧是修剪整齐的蕙草,这个时节尚未开花,只透出青郁郁的生气。再往里走,穿过一个月洞门,便见三间清雅房舍,檐下悬着竹帘,廊前摆着几盆兰草。
      最东间的窗开着,能看见里头满壁书架,以及一个正在伏案的背影。
      “玄机来了?”温庭玉并未回头,声音透过窗棂传来,温和如昨。
      沈清玄怔了怔,才意识到是在唤自己——他的字,玄机,已许久无人这样称呼。祖父去世后,世上再无人这般唤他。
      “温先生。”他立在阶下,执礼。
      温庭玉这才搁笔转身,从窗内望出来。今日他穿着家常的素色深衣,长发松松束着,少了几分昨日的端谨,多了些随意。他示意沈清玄进屋:“不必拘礼。昨日仓促,未尽兴。今日请你来,是想细读你那首《咏柳》的全文。”
      书斋内陈设简素,却处处透着主人的品味。一壁书架上多是诗文集,按朝代分列整齐。临窗的大案上,摊着几卷未合上的手稿,墨迹新干。
      沈清玄在客席坐下,将怀中诗卷取出。温庭玉接过,并不急着看,反而先将一旁小火炉上煨着的茶壶提起,注入两个白瓷杯中。
      “这是顾渚紫笋,去年的春茶,存在冰窖里,今春才取出。”他将一杯推到沈清玄面前,“尝尝。”
      茶汤清碧,香气幽长。沈清玄抿了一口,暖意从喉间一直蔓延到胃里。他垂眸看着杯中舒展的茶叶,忽然有些恍惚——上一次有人这样为他烹茶,还是母亲在世时。
      温庭玉这时才展开诗卷。
      他看得很慢,有时在某句旁以指尖轻点,有时又停顿良久。书斋里极静,只听见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这一联,”温庭玉忽然开口,指着‘系离舟系钓舟,春深犹自避朱楼’,“昨日在酒肆听你解释,已觉不俗。但今日细读全篇,更见章法。前四句写柳之形,后四句转柳之用,由物及人,由景及情,层层递进。最难得是结句……”
      他抬眼看向沈清玄:“‘风起长安三百里,尽作飞絮上御沟’你是故意这样写的?”
      沈清玄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是。”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御沟之水,源自终南,流经皇城,再入民坊。柳絮落于御沟,看似攀附天家,实则随水而去,终将散入寻常巷陌。正如诗者心声,纵被朱楼收录,其魂仍在民间。”
      温庭玉静静地望着他。
      良久,他轻轻笑了,那笑容里有些复杂的东西,似是欣赏,又似是怜惜。
      “你可知,这样的诗,在今日的长安,会惹来什么?”温庭玉放下诗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李德裕罢相后,牛李党争虽暂歇,但朝中耳目反而更密。宦官掌禁军,藩镇蓄私兵,陛下……”他顿了顿,改口道,“宫中那位,最忌惮的便是‘民心’二字。”
      沈清玄抬起眼:“学生只写所见所感。”
      “正因是真话,才更危险。”温庭玉的语气依旧平和,却字字清晰,“酒肆里那些议论你的人,你可知道他们是谁的门生?吏部侍郎李绅,正是牛党余脉。他的独子李忆,最是骄矜善妒,以你的才能,定不会轻易放过你。”
      沈清玄沉默。他并非不知世情险恶,只是这些年来,诗是他唯一的倚仗,也是他唯一能替那些沉默之人发声的方式。
      温庭玉见他神色,轻叹一声,起身从书架高处取下一卷画轴,在案上徐徐展开。
      是一幅《寒江独钓图》。墨色苍茫,江雪无际,孤舟上一笠翁,竿线垂入虚空。空白处题着一首诗,字迹清峻飞扬,与昨日孤本上的批注同出一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是柳宗元的诗。”温庭玉的手指抚过卷上“独钓”二字,“永贞革新失败后,他被贬永州,写此诗时,朝中旧友或死或散,无人敢与他往来。世人皆以为此诗写的是孤寂,但你看这钓竿”
      他的指尖停在画中那根细细的墨线上。
      “风雪漫天,江封冰冻,何以垂钓?他所钓的,本非鱼。”温庭玉抬眼,目光如深潭,“是心中一点未灭的星火,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念。这与你在诗中所写的‘钓舟’,可有相通?”
      沈清玄心头剧震。
      他怔怔望着那幅画,忽然明白了温庭玉邀他前来的真正用意——不是指点诗艺,也不是施以援手。这个居于升平坊深处、看似与世无争的文坛宗师,是在告诉他:这条路,有人走过,且走得很孤独。
      “学生……”他喉头发紧,竟不知该说什么。
      温庭玉却已收起画卷,神色恢复如常:“诗稿暂留我处,三日后你来取,我会批注些心得。”他顿了顿,又道,“这期间,若无必要,少去西市酒肆。若有人问起你我关系,便说是旧识,莫要提什么指点教导之类的话。”
      “为何?”沈清玄脱口而出。
      温庭玉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着沈清玄当时未能完全读懂的深意。
      “树大招风。”他轻声道,“我温家虽已不涉朝堂,但‘文渊阁’三字,仍让某些人睡不安稳。你既已入了他们的眼,便该知道——在长安,有时候‘无名’,反而是一种庇护。”
      窗外日影西斜,将书斋切割成明暗两半。温庭玉立在光里,素衣似雪;沈清玄坐在影中,青衫如墨。
      那一刻,沈清玄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那个因一纸谏言获罪、病逝流放途中的老人,握着他的手说:“玄机,诗可以怨,但不可屈。若有一日……你遇到真正懂诗的人,便该知道,这世上不止你一个人在风雪中垂钓。”
      他站起身,整衣,向温庭玉深深一揖。
      这一次,温庭玉没有避让,只安静受了这一礼。
      离开温宅时,老仆送他到门口,递过一个青布包袱:“主人吩咐,给郎君的。”
      沈清玄解开一看,是两刀上好的宣纸,一方歙砚,两支狼毫。皆是文人常用之物,不算贵重,却样样精良。最底下,压着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无题,翻开第一页,是他那首《咏柳》的誊抄本,字迹是温庭玉的,而在诗旁,添了一行朱砂批注
      风骨已成,当惜锋芒。
      沈清玄抱着包袱,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已重新合拢的黑漆大门。竹影在粉墙上摇曳,沙沙作响,像是谁的低语。
      他转身,朝巷口走去。
      青石板路上,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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