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劫》五十弦一

1、第 1 章长安柳

　　暮春的长安，尚存一丝薄寒。
　　西市酒肆的二楼临窗处，几人正围坐喝酒，当中一人忽将酒杯往案上重重一放，嗤笑道：“寒门出才子？我看是笑话。昨日崇贤坊诗会，那沈清玄作的《咏柳》，诸位可听了？”
　　众人一听皆仰面而笑。一个瘦长脸的接话说：“听了，什么‘金缕空裁御苑春，千条枉系离人恨’我看都是辞藻堆砌，匠气十足。偏生温公门下那几个，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
　　“温公？”最开始说话的圆脸文人压低了声，语气却更刻薄，“温庭玉自己便是世家标杆，抬举一个寒酸书生，不过显他显他惜才的名声。那沈卿玄，据说连赴考的路费都是靠典当祖传砚台凑的…”
　　话未说完，楼梯处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众人即刻收声，回头望去。
　　上来的是个青年。一身半旧的青色圆领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他身体清瘦挺拔，手中握着卷边泛黄的诗卷。最引人注目的是眉眼，他的眼珠乌黑，水润润的，宛如一片波澜不兴的湖。
　　正是他们方才议论的沈清玄。
　　楼上霎时变得寂静，方才还说得头头是道得圆脸文人脸皮涨红，低头佯装斟酒。沈清玄却似并未听到一般，只朝堂倌（类似小二的称谓）微微颔首，独自走到角落一张空桌前坐下，将诗卷平铺在案上，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半块墨、一只秃笔。
　　他只要了盏最便宜的茶，便垂眸看诗，仿佛周遭的一切与他无关。
　　这时，楼梯处又有人上来。
　　这回是一位莫约三十些许的男子，着白色襕衫，外罩鸦青半臂，腰间悬一枚青玉坠子，形制简单，却温润生光。样貌虽不是极出众，但眉眼温润，气度沉静，步履间有种不经意的从容。上楼后目光轻轻一扫，掠过那几个面色尴尬的文人，最终落在角落那个青灰色的背影上。
　　他挑了张不远不近的桌子坐下，也要了茶，却不饮，只静静看着沈清玄的背影，以及那人面前的诗卷。
　　而这时沈清玄终于动了。
　　他研墨，蘸笔，在那诗卷的空白处写了几行字。写得很慢，每一笔都极认真，仿佛不是写字，而是在石上刻碑。写罢，他搁下笔，望着窗外漫天飞絮，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太轻，几乎淹没在市声里。却让不远处的温庭玉心中微微一动。
　　“这位郎君。”温庭玉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朗温和。
　　沈清玄回头，眼中有一瞬的茫然，随即起身执礼：“先生唤我？”
　　“适才见郎君修改诗稿，可是觉得原句未尽意？”温庭玉微笑，示意他不必多礼，“某亦好诗，冒昧一问。”
　　沈清玄迟疑了一瞬后诗卷双手递过：“拙作粗陋，请先生指教。”
　　温庭玉接过，目光落在方才添改的那联上。原句是“金缕空裁御苑春，千条枉系离人恨”，已被划去，旁书新句：‘不系离舟系钓舟，春深犹自避朱楼’。
　　他默念两遍，抬眼看向沈清玄：“愿闻其意。”
　　“柳絮纷飞，世人多叹离别。可寻常百姓，何来金缕玉勒？他们牵挂的，不过是明日渔舟能否满载，春深雨骤茅屋是否漏湿。朱楼广厦间的离愁，与他们不相干。”
　　话落楼上一片寂静。先前议论他的几个文人俱怔住了。
　　温庭玉凝视着眼前青年清瘦的脸，那双眼睛此刻亮得灼人，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执拗。
　　他忽然笑了，不是惯常那种温文含蓄的笑，而是眼底漾开真实的暖意。
　　“好一个‘避朱楼’。”他将诗卷轻轻放回案上，自袖中取出一本薄册，封面无字，纸页已泛黄，“此乃某旧年所得孤本，收录前朝几位隐逸诗人的逸篇，坊间难觅。今日与郎君有缘，聊作清赏。”
　　沈清玄愕然，待要推辞，温庭玉已将那册子放入他手中，指尖触及，温暖干燥。
　　“诗者，心声也。能见民生者，方有筋骨。”温庭玉起身，语气依旧平和，“某姓温，草字庭玉。郎君若得闲，可来升平坊温宅一叙。”
　　他说罢，微微颔首，转身下楼。青色衣角在楼梯口一闪，便不见了。
　　沈清玄立在原地，手中旧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他低头，翻开第一页，墨香淡淡。页眉处有一行极小的批注，笔迹清峻从容：诗不可伪，人不可屈。
　　他不知为何楞住了，待他回神慢慢坐回位子，将诗卷与孤本仔细收进怀中。茶已凉透，他端起，一饮而尽。
　　苦后，竟有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