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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廱廱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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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较初来那次,屋里热了许多,也添了人气。
      沈稼君伏在榻上,由着徐筠揭了他腿上裹的纱布,细细匀着药油。
      “今儿不会有人来。”徐筠又挖了一指,刮在掌心搓热,“楚王妃生了,那几个忙不过来盯我,你安心。”
      沈稼君嗯了声,埋着脸不看他。
      徐筠怎么揉都觉得不得劲,一时顿手,果然引得沈稼君扭头瞧他。
      “怎么了?”
      那自顾自收起药油的人摇头:“心里有事。”

      沈稼君状似沉思,眼睛却直直盯着他:“楚王世子?”
      徐筠哼笑:“你怎知是男婴。”

      说话间,白云铜的火盆里溅出一两颗火星。
      沈稼君又将脸埋回臂弯里,闷声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因着你是我仇人,还是我老相好。”徐筠手指卷着他发梢,认真道,“顿顿吃一碗饭的交情啊——你吃头一遭,我吃你剩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给你讲讲笑话听咯?”
      沈稼君不理他满嘴跑马,伸出一指戳了戳徐筠胳膊:“要过年了。”
      徐筠捏住他手指摩挲:“是啊,可惜炮仗炸不走妖魔鬼怪,对吧?”

      沈稼君不语。
      “南边军饷对不上账了。”徐筠还是说了。这次他神色冷了七分,手指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搓着,“恐怕还有更多对不上的——年初拨下去修别苑庄子的二百万两,桃花汛之后赈灾的二百万两...但恰好,我这位好二哥哥添了个孩子。”
      趴在锦被里的人探出只手来,截住他要继续揉药的动作:“还是要先过年的。”
      徐筠将他手塞回被里,替他匀上最后一点药,又裹了新换的布:“怕是难了。坛子里是偷摸掏给你的钱,散了叫人拿去花吧,省得虐待你没处说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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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府时,周静时还没走,坐在偏房里喝了他收着的银针,脸色倒是淡定了不少。
      见人回来,他端着茶站起身,张口便是:“你和昭逆侯真有一腿?”
      “沈稼君,沈亭玉。”徐筠心平气和补充道,”你好好说话。“
      周静时好不容易忍住没翻白眼,唾他:“没正经的。你二哥都给陛下生孙子了,你还在搞这些断袖分桃的破事。”
      徐筠招手叫祝春给自己也上了一盏茶:“闭嘴,说正事。”
      周静时这才止住话头:“江州那笔粮钱也少了。”

      徐筠吹了口茶沫:“等会,先不说这笔。上半年兵部要了二百万,说是去造战船过江。又要了六百万打仗吃饭用,对吧?”
      周静时点头,瞧瞧身边侍立的亲卫,后者立刻奉上一本账簿。
      徐筠接过手随意翻了翻,也没看清什么,又甩给周静时去:“仗呢,赢了。南边老皇帝匆匆退位,把这锅轻巧一甩给他沈亭玉,美其名曰‘天子守国门’,于是咱们就顺利俘了新皇帝来做侯爷。”
      “但这江可没有过啊。”

      周静时一拍脑袋,忙道:“对啊!”
      徐筠推他:“没让你在这儿附和。你那本账里根本没写清楚这造船的二百万两和军饷到底搭不搭介,真有户部批文,你瞧见的?风风火火就跑来我这儿一通倒苦水。”
      周静时拽过那账本翻得哗哗响,果然看见只剩一条支出:“不对啊,不对啊。这账是我爹找人从户部誊出来的,签发里分明有两道,怎么就余了这一项?”
      徐筠捏着就茶的果子学他:“怎么就余了这一项?”

      偏房炉火烧得噼啪响,徐筠瞧了眼炭盆,侧头叫来祝春:“给那边送些,做隐蔽点。”
      周静时不知他们主仆二人密语什么,一时好奇心起:“啊?啊?”
      “瞧你的账去。”徐筠讽他,“再谈第二笔你说有疑的,江州桃花汛之后赈灾重建的二百万两。监察御史追去下面,查到一笔五十万两,其余一百五十万两泥牛入海不见踪影。”
      他喝了口茶,走下座去捻起摆在一旁的长嘴钳拨弄炭盆:“修河道的公款,工部预算有账,实出有账?六月暴雨,木料难走,若是要加钱呢?”
      周静时讷讷,手指不安搓动账本封皮,不作声了。
      “这事说大是你我都不敢听的,不大不小是有人贪污,是寅吃卯粮。往小了想揭过去,就是户部做账的其心可诛。大过年的,也不至于把人拖下去打死,撑破天贬了罢了,塞牢房里等明年弄出来而已。”

      二人相对沉默好半晌,周静时道:“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徐筠答他,“沈亭玉说的,‘先过年吧’。你怎么就不回去当你的值呢?简直比我这个闲散王爷还逍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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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间两骑内侍传话来,说宫里有请祯王赴宴。
      踩着最后一点落日余光,车驾碌碌驶入宫城。

      徐筠刚到,远远见两乘抬舆自宫道上来,止了要进去的脚步。
      他走下台阶迎过去:“二哥,大喜!”
      徐简远远地下了舆,朝他拱手。跟在身后慢一步的徐筱也出声跟着贺喜。
      “今日才二十七呢,父皇怎么就把我们叫进来吃饭了?”徐筠先问,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等两位哥哥走在前头以后才跟上去。
      徐简短促怪笑一声。他站住,看徐筠的眼里漾着幽幽的光:“老七,你和东街幽禁的那个走太近啦。”

      “不会吧?”徐筠一概装傻,笑望一直不出声的徐筱,“五哥你是知道我的,余恨难销,好好作弄一下,去了劲自然就没意思了。”
      徐筱刚要开口,话茬便被徐简截住。他依旧笑着:“二哥没有别的意思,有些事适可而止就好,有些事,有些东西,总得分出先后。”
      徐筠忙不迭点头称是。

      三人登上台阶,噤声不语。
      殿外当值的内侍打起帘子,暖融融一团热气扑面。又有一列垂着头的婢女走来,替他们解了披风围领,掸去落雪,再捧着这些华贵饰物退下去。
      天与地与人俱寂,进殿时皆换了肃穆谨敬的神色。

      殿内案桌已然排放整齐,正中一把紫檀木椅配长案空着,靠小门口倒是跪了人,垂着脸不作声,乌发半挽,散开不少遮住面容。
      饶是如此,徐筠也一眼便认出这纳在一团灰黑里的就是沈稼君。
      他怎么来了?
      不待细究,两位哥哥各自寻了左右绣墩坐下,徐筠从善如流,跟在二哥徐简身后也坐了。
      殿里除了四人,其余内侍婢女也是一概屏息垂眸,或有胆大的偷偷瞟一眼东头隔了屏风挂了纱幔的通道。

      “都到了吧?”
      一声询问从绸子后面传进来。
      候在通道外的殿头官走进去,片刻后搀着一位老人出来。
      “筱儿,事情办得很好啊。”景初帝坐上正位,扫了眼下面——两个抬头,两个低头。
      端王徐筱闻言眼神飘忽,恰巧与抬起头的徐筠撞上,猛地一激:“父皇谬赞,儿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他说完,手里不自觉绞着衣袖,僵在原处。
      距上一次他离京办事,监察江州颍水河道修缮已经过去半年,回朝奏报两次又撺掇户部补了一回折子,景初帝依旧丝毫不提。年关将近,只有兄弟三人并一个外姓俘虏的宫宴上不提昨夜楚王鳞儿降世,突然聊起前朝,即便黄口小儿也能觉察出,这不是一场主宾尽欢父慈子孝的局了。
      可这一句是敲打,还是有意无意递话头,徐筱拿不准,一时不敢接住。
      四下静可闻针落。

      徐筠忙着眼观鼻鼻观心,这时不掺和任何一方是回梁以后他悟出来的至圣道理。可不等他将自己隐成一团等着开始喝酒吃菜,徐简先出了话头:“五弟做事,上不误国下不误民。此番朝中监察,听说揪出兵部报的不少错账漏账?”
      听见账目,徐筠稍稍撇开目光去瞄斜对面的徐筱。这事大约是他授意了户部去做的,因着户部尚书谢和之子与周静时一同在宫卫里每天无所事事,顺嘴听了去,不知中间多少人当乐子听了,再捅到自己跟前。
      徐简这一通话将底牌翻到明面上来,是压准徐筱弄不到自己头上,往里深究摸去要动户、兵二部,战事刚歇,谁也说不好景初帝会想做什么。

      果真如他所料,徐筱刚称是,主座上便叫停两人,先指宫婢上了酒,再开口道:“筠儿,朕听说你和昭逆侯走得很近?”
      这句实打实在敲山震虎。
      徐筠哈哈一笑,瞧不出半分紧张样子:“与旧友多年不见,儿臣还是太激动了些。”
      徐钧隔空点他:“该收心了。你二哥已有后,五哥定了朱家女,开春朕得给你也择一门亲事。”
      徐筠自案前端起酒盏饮了:“父皇圣明。”

      席间气氛骤然和缓,徐家父子四人相继吃过酒,景初帝徐钧好像才想起来门口还搁了个活人。他指指还在发愣的沈稼君,朝三个儿子道:“知道为什么留他吗?”
      徐筱飞速瞟了眼徐简,后者察觉到后先行开口:“父皇仁慈,允他一命了此残生。”
      徐钧两眼闭上,道:“筱儿?”
      “‘先教而后诛,则民知劝而畏武’。”
      景初帝点头,又问道:“封他侯爵,是为何意?筠儿你说。”
      徐筠喝了三轮,此时终于有轮到他的话头,忙丢开手里杯朝身后内侍道:“叫乐姬抱个琵琶上来。”

      他瞧沈稼君眼里满是眈悦,待内侍领一琵琶女进殿后更为急不可耐:“给他。”
      徐筱心间一跳,严厉道:“慎之!”
      话音出口又后悔不已,忙看主位上徐钧脸色,见帝王神色无渝缓下气来。
      “昭逆侯手上有伤吧?给他换一只好弹的。”徐钧睁开眼,话说得不疾不徐。
      大殿门口,沈稼君已被硬塞了只琵琶,茫然无助地跪在席间空处。他刚要开口,徐筠先一步表态:“儿臣这两日用药替他好生养着,弹个琵琶不成问题。昔年南渡在建贼宫中,儿臣这位旧友便从宫妃处学得一手好琵琶,父皇封他侯爵荣宠,自是算作家院里逗乐的雀鸟,叫他唱上两段。”
      说完,他捻起案上一颗果子嚼着,冲着内侍好整以暇道:“去给咱君侯弄个座啊,他趴地上怎么弹琵琶?”

      绣墩端上来,沈稼君坐如针毡。他不愿向明堂主座上的皇帝称臣讨一只拨子,可又被徐筠架起骑虎难下,两厢取舍以后还是强行拂弦,铮铮然两声响后指尖剧痛,才发现琵琶弦由蚕线被换做丝筋,细韧无比,上头蒙了层新涂的血。
      徐筠没再看他,正举着酒朝楚王贺喜。不知为何沈稼君心里倏然一揪,暗自安慰是十指连心,殿里几位主人不叫停,客人便只好继续搂着琵琶弹下去。

      他不再悄然听徐姓兄弟之间的相互太极,只专心手中琵琶。换了弦后音色不妙,但他仍是要弹好曲子。又是百余音后,血珠已经滚到小臂,没进黑衣袖间。沈稼君痛极,殿上宴饮继续无人在意,即便徐简徐筱二人频频侧目也无济于事。
      他轻拢四弦,待音韵散了又是一拂一扫,铿锵如金石两声迸开,终是将三王目光吸引过来。

      徐筠一眼便看见他十指俱是鲜血淋漓,他又狠狠咬一口果子,问道:“不弹了?”
      沈稼君没看他,抱琵琶的手颤抖不已,可人依旧不语。
      阶下三人都知这场戏唱到这里可以叫停,徐简恭敬请示:“父皇,可要赐昭逆侯下去?”
      “嗯。”徐钧摇手,“筠儿,这件事你做太过了,知道吗?”
      徐筠不慌不忙站起身一揖:“儿臣知错。”
      景初帝挥袖免了他的礼,也站起来:“行了,散了吧。”
      他下了御台,重又走回殿东那条缥缈的通道去。三人各自喝完最后一杯也要离席,平日跟在皇帝身边的内侍曹琦跟出殿来。

      他先朝徐简行礼道了喜,再对徐筱贺了宴上对答之彩。
      等二王上了抬舆走在宫道里,才同徐筠道:“祯王殿下,陛下托奴婢送一句话来——殿下觉得,该给沈氏安一个什么职务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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