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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初二十三年,关中奇寒,万山载雪。
祯王府上照具俱撤,唯剩正寝一盏风灯透着融融的光,罩子围在四侧,一豆火仍是闪动不停。
“他要来了?”坐在阴影里的人问。
门外通传消息的管家忙道:“是了。刚到梁都,现下扣在北边十二营里,等明早陛下降旨带进来了。”
阴影没出声,过了许久才挥挥手。管家擦了额角热汗,刚要退出小门去,又听见一声自言自语。
“雪下十二日才停,他一路上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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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到午时,一行车骑从宫城五重门里疾驰出来,直奔十二营。
来人下马宣读敕书时,沈稼君已在风里冻了三个时辰,此刻牙关颤颤几欲昏死。宣阳侯陈俶盯着他,等了半刻毫无动静,轻哂一声。
身后看守的卫兵得令,上前揪住他乱发往雪上压。
样子戏做完,陈俶缓步上前,俯身捏起沈稼君下巴:“‘彰灵武而修崇文’,陛下谆谆厚爱,君侯谢恩不诚恳啊。”
沈稼君任他掐着,睁开眼觑他。神色还是一如既往平静,看得陈俶心里烧火,又寻不到由头。叫阶下囚徒下了面子,说出去未免难听,一旁营中掌军见形势不对,点了几个亲兵跟着,走上前来解围。
“带走收拾一下。”他指了指还被缚着双手按在地上的沈稼君,又朝陈俶一拱手,“侯爷,现下人已进了京,先将陛下定的做了,其余来日再谈。”
说完,他跳上亲兵牵来的马,抽响马鞭开道,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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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市一处新开酒垆正对华阳大街路口,徐筠独坐二楼窗边一桌,有一搭没一搭喝着酒。
半盏茶前管家被他支出去,刚回来报了句“要到路口”,楼下倏而爆发一阵欢呼。
徐筠闻声心烦意乱,丢了酒杯刚想走,起身两步又坐回窗边探头看去——一人裹在漆黑裘氅里,双手并一节小臂缠了草绳漏在外头,绳结另一端由马上人牵着,走得踉踉跄跄。路过酒垆前,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那蓬乱乌发间突然抬起一张血色尽褪的美人面。
正是沈稼君!
一眼瞧见人了,徐筠倒是不再坐立难安,甚至有闲心丢了钱锭叫管家提两壶好白茅酒回去。
他站起身就往楼下冲,跑了两步想起什么,回头丢了个纸团:“备车回府。”
等真在府上坐定一阵,估摸那游街热闹也散了,徐筠心里又猫儿挠一般痒。进跨院左右环顾没见着管家,干脆对着外头高声叫:“祝春!祝春?人呢!”
一通大喊大叫引来府外卫队,为首那个先作一揖,抬起脸来恭敬道:“殿下有何吩咐?”
徐筠意图达成,抚掌笑道:“旧恨未消,快备车——算了,给我牵匹马,趁着天还亮我得去一趟。”
他话说得雀跃,眼里却不带一丝光亮,静而沉,死死盯着胡信。后者颈间一阵鸡皮疙瘩起,忙不迭指了身后从属去牵马。待人走了,才矮身凑上来道:“殿下是要去见那人?”
徐筠乜他一眼:“昭逆侯。”
胡信被他这一眼盯得更是浑身不自在,一迭声道是:“殿下,昭逆侯是罪人,年关将近何必去沾晦气呢?”
“少口是心非。”徐筠见管家祝春也进了屋,上前接过他手里提着的酒,“去了,有事到咱们君侯府上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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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缝没有掖严,空寂的卧房里风声呜呜。
没有通传——也无人敢传,徐筠就这么正大光明推了门闯进昭逆侯府的后寝。
他搁下手里让管家换的药酒,旋身看了好一圈,讥讽道:“可怜啊,淮王殿下怎么比我当年还苦了?”
沈稼君咳了两声,自榻上支肘半坐起身。他冻了半日,刚被牵来侯府便起了烧,又因喜净勉力擦了身,更是热锅湃水,烧得沸反盈天。此刻徐筠冲来泄愤,无疑于雪上加霜,可三言两语恐难打发。
思及此处,他眯着有些茫然的眼睛,哑然道:“深冬夜寒,祯王不要说笑了,早些回去吧。”
徐筠冷笑,自袖中抽了条帕子丢他脸上,随后一展袍袖靠坐过去:“别动,盖着些病气。这两日我还要进宫呢。”
闻言沈稼君也没再抬手试图摘开那可恶的轻缎,隔着一层绸,他声音更渺远了些:“你来做什么呢。”
一阵沉默。
“来看看你。”
话刚说完,沈稼君纳在被中的手腕便被齐齐揪了出来,并在一处让人一番审视。他视线被阻,看不清徐筠神色几何,正要开口就感觉身边一空。
徐筠站起身去桌边提了酒,又将那盏火苗摇摇晃晃的铜灯挪了过来:“还戴着这两只镯子?”
绣帕底下传来闷闷一声。
又是一时无言。
翻盖为碗,徐筠用火燎了一遭,又不知哪里掏出条帕子细细擦拭。做完一套后倒下小半碗酒,用手温了起来:“起烧还擦洗,你真想死,为什么不在南边一头攒死?”
见沈稼君不语,他又换了个话题:“日后要如何呢?”
“不知。”病榻上盖了脸的人声音轻轻,“斧钺加身?鸩酒白绫?或者等大军开拔南下,斩我祭旗吧。”
徐筠忽地一乐:“杀你?恐怕不会。”
他将捂热了些的药酒递给沈稼君:“手还有劲拿吗?”
沈稼君摇头,动作幅度大了些,搭在脸上的巾帕滑落,露出一双潮湿微阖的眼瞳来。
“没用。”徐筠说着,一手端酒一手扶他脸侧,触手滚烫,“喝吧,祖宗,你冻得不轻。”
沈稼君就着他手啜了几口,小声问:“为什么?”
徐筠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问哪件事,不过刚巧两件他都不想解释,干脆沉了神色,继续斜碗给沈稼君喂酒。
净了碗底,他抚着手底下一双被草绳磨烂的腕,还有那缺了两枚指甲的手,突然出声:“忘了带药了,真是糟心。”
沈稼君目光微闪,将手往外抽:“回去吧。”
徐筠有心和他做对一般,双手有如铁箍,死攥不放。刚要开口,忽然窗外一声猫叫。
“我是来寻仇,可不是和君侯饮酒作乐,谈天说地的。”他手指摸上沈稼君让绳子擦出的伤口,激得掌中人痛抖,“不愧是芸妃生出来的儿子,这一张芙蓉美人面,谁舍得杀你?”
沈稼君被他骤然转变的态度吓了一跳,又听他羞辱母妃,气得抬腿要踹。
徐筠一手捂得他呜呜叫,一手探进被中捉住乱动乱颤的腿,手指颇为狎侮蹭了几下:“脸这么红?”
他黑沉沉的眼珠盯着沈稼君,映出一片泪痕斑驳,随即指腹抚上湿迹,一点点抹开。
做完这些,徐筠站起身,居高临下盖住灯影:“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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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策马踩着宵禁第一遭锣之前回了祯王府,缰绳往门口侍卫手里一丢,扬声又是一通大叫:“祝春?祝春?”
管家从偏房走出来,压着身子贴上去:“殿下有何吩咐?”
徐筠眯眼朝他笑:“弄点市坊里的脂膏。”
祝春皱眉长长啊了声,刚要劝阻,肩膀骤然一沉。
“抹冻伤的。”徐筠凑他耳边,晏晏笑着,但语气沉了不少,“胡信回来了?”
祝春几不可见地摇头,顺嘴补上一句:“殿下注意身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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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七,霁雪初晴。
巳时刚过,随着通传声,平远侯独子周静时走了进来。
一见徐筠,他眼泪掉得活像见了亲娘老子:“慎之,慎之!大事啊!”
徐筠刚揣了药准备动身去西边昭逆侯府,迎面撞上什么惊得一颤,看清人脸后伸手将周静时从身上撕了下来:“你不在宫卫当值,怎么跑我这来了?”
周静时哎呦着摇他:“夜里就说楚王妃要生了!是个男孩。表哥,大事,救命!”
徐筠闻言心里一跳,面上还端一副困惑混着不耐烦:“生就生了,多大点事——你赶紧回去,吃着那点荫庇混个队正,等会查到你不在,你爹要你好看。”
周静时被他这么一唬,原来的哭爹喊娘停了一瞬:“慎之,你这是要去哪啊?”
徐筠自袖里摸出药膏,朝他摇摇:“找我姘头白日宣淫,一起?”
这话十成十的不要脸,噎得周静时脸皮霎时红透。待徐筠大摇大摆出了正厅门,他才又想起此行目的,追上去小声快讲:“二十九皇上按例要宣人去讲账,你知道的,今年南边军费拨了六百万两,这账对不上。”
徐筠脚步不停,过二门时睨了他一眼:“我知道什么?你不要瞎讲。”
语毕,他不顾周静时急得跳脚,接了祝春送来的坛子,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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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偏远,穿过三道大街,兜兜转转半天才到。
沈稼君瞧着精神好了不少,额上系着浸水的巾子,正坐在堂前捧着温粥喝。
见徐筠遥遥走来,他还有心力空出只手招呼。
“哟,都能坐起来了。”徐筠走过去,挥退一旁伺候的婢女。站了一会,又叫来两个侍从,“去,给屋里头那铜火盆子弄出来。”
沈稼君安静地看他发号施令,等这一出戏唱完了,他才温声开口:“你来做什么?”
徐筠蹲在挪出来的火盆边取暖,闻言扭头:“看你,摸你,睡你。”
沈稼君懒得和他废话,草草抿下最后一口粥底,用布巾拭了唇,就要起身回屋里去。
“动什么?五九天不在里面猫着,不就是坐堂屋里等人?”他应了方才那句话,上来就是动手动脚,“门可罗雀。除了我,还会有谁屈尊大驾做我们淮王殿下的姘头?”
沈稼君忍无可忍猛地推他,这一动露了怯,倒叫徐筠又钩住他腕上两枚银环,将人拢进怀里了。
借着这个暧昧姿势,徐筠轻道:“我猜皇帝会赐你个礼部小官做做,尽了羞辱的意思。”
沈稼君刚要皱眉,他又若即若离松开手去叫人撤火盆。
“走吧,去屋里,我们好好玩。”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