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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玉佩残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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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沉韵阁的门,被人从里面轻轻阖上了。
门板上的铜环,撞出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廊下的青石板缝里,钻出几株细碎的青苔,被雨水浸得发亮,透着一股子沁凉的湿意。
晏枕雪缓步走到担架旁。
她的脚步很轻,踩在青石板上,没有半点声响。
月白色的纻丝长衫,被风拂起一角,露出腕间悬着的银链铜铃。
铃身无纹,只□□处的“苏”字,淡得几乎要融进铜锈里。
长衫的下摆,绣着一圈极淡的缠枝莲暗纹,是用同色的丝线织就,若非凑近细看,竟瞧不出半点痕迹。
她蹲下身,目光落在林疏桐胸口的短箭上。
箭杆是玄铁所制,乌黑发亮,箭尖淬着的毒,已经泛出了暗紫色的光。
箭羽是罕见的黑雕翎,根根分明,边缘还带着一丝极细的血线,显然是射中时,被皮肉硬生生刮出来的。
是“三步倒”的征兆。
中者三步之内,必气绝身亡。
林疏桐能撑到现在,已是侥幸。
晏枕雪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箭杆旁的衣料。
指尖触到的地方,一片冰凉。
衣料是上好的绉纱,细密紧实,却被箭尖轻易穿透,可见这一箭的力道之狠。
她的眉峰,微微蹙了一下。
“抬到里间的软榻上。”
晏枕雪的声音,依旧清冽,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
镖师们愣了一下。
旋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猛地从地上爬起来。
动作却极轻,生怕碰疼了担架上的人。
他们的靴底沾着泥泞,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雨水冲刷干净,了无痕迹。
里间的软榻,铺着素色的锦缎,锦缎上织着暗纹的云纹,摸上去细腻顺滑,是江南织造局出的贡品,寻常人家断断用不起。
榻边摆着一张小几。
几上放着一个青瓷瓶,瓶身上刻着细巧的缠枝莲纹,纹路婉转,是前朝官窑的手艺。
还有一把银质的小刀,刀刃锋利,闪着冷光。
刀柄处缠着一圈黑色的鲛绡,被摩挲得发亮,透着一股子经年累月的温润。
几角还放着一卷泛黄的医书,书页上写着《本草拾遗》的字样,纸页边缘微微卷起,显然是被人翻阅了无数次。
晏枕雪走到小几旁,拿起那把银刀。
刀身在灯下,映出她清瘦的侧脸。
她的指尖,在刀刃上轻轻一抹。
银刀的表面,瞬间泛起了一层淡淡的黑。
是毒。
那黑色极淡,像是墨汁滴入清水,晕开一圈极浅的痕迹,转瞬又消散了大半。
“你们,都出去。”
晏枕雪头也不抬,声音淡淡的。
镖师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违逆。
为首的镖头,深深看了一眼榻上的林疏桐,又对着晏枕雪拱手作揖,揖礼行得标准周正,是江湖上最敬重的晚辈礼。
这才带着人,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里间的门,被轻轻带上了。
门轴是上好的楠木所制,转动时竟不闻半分声响,只余一缕极淡的木香,混着药香弥漫开来。
只剩下晏枕雪和林疏桐两个人。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和药草香。
还有雨声,淅淅沥沥的,像是一曲安静的歌。
雨声落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是有人在耳边,低声说着什么秘密。
晏枕雪将银刀放下。
她又拿起那个青瓷瓶,拔开瓶塞。
瓶塞是软木所制,带着一股子淡淡的松木气息,与瓶中的药香混在一处,竟生出几分清雅的味道。
一股清冽的芷草香,瞬间弥漫开来。
那香气不浓,却极清冽,像是山涧的清泉,又像是雨后的青草,闻之令人心神一振。
瓶里,是晒干的湘南芷草,被碾成了极细的粉末。
粉末细腻,泛着青白的光。
在灯下瞧着,竟像是细碎的星光,闪着淡淡的光泽。
正是《本草》中记载的,能解百毒的芷草。
晏枕雪走到软榻旁,俯身,看着林疏桐。
她的脸色,依旧惨白得吓人。
唇瓣上的血色,几乎褪尽了。
只有那双眸子,还微微睁着,带着一丝残存的倔强。
睫毛纤长浓密,被泪水打湿,黏在眼睑上,像两把小小的扇子,轻轻颤动着。
“湘南芷能解‘三步倒’,却要剜肉去腐。”
晏枕雪的声音,很轻,落在林疏桐的耳里,却带着千斤重的力道。
“过程很疼,你若撑不住,我便不救了。”
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半分波澜,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又像是在做一个不容置喙的决定。
林疏桐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她看着晏枕雪的脸,看着那双清冽的眸子。
眸子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片沉静。
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又像是广袤无垠的夜空,让人看不分明,却又忍不住想要探究。
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林疏桐张了张干裂的唇瓣,声音微弱得像蚊蚋:“……撑得住。”
一个字,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话音落下,她的身子微微一颤,像是脱力一般,眼睑轻轻垂下,又猛地抬起,死死盯着晏枕雪,生怕她反悔。
晏枕雪点了点头。
她起身,走到外间的梨花木大案前。
案上的烛火,燃得正旺,烛芯微微跳动着,映得案上的器物,都蒙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晕。
拿起那卷《考工记》拓本。
拓本的纸页,是桑皮纸所制,韧性极好,便是过了这么多年,也只是微微泛黄,没有半点破损。
纸页间还夹着几片干枯的芷草叶。
叶片青白,叶脉清晰。
像是被人精心夹在里面,当作书签一般,一翻便能瞧见。
她又拿起案角那枚青白玉佩。
玉佩触手生温,质地是上等的和田玉,温润细腻,像是女子的肌肤。
缺角的边缘,硌得指尖微微发疼。
玉面上的惊鸿纹,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收尾处那道极细的暗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晏枕雪将玉佩攥在掌心,转身回了里间。
掌心的玉佩,带着一丝沁凉的寒意,透过皮肉,直直渗进心底。
她将叶片放在嘴里,轻轻嚼碎。
一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那苦涩极浓,像是黄连,又像是未成熟的青梅,涩得人舌根发麻,却又带着一丝极淡的回甘。
晏枕雪俯身,将嚼碎的芷草,敷在林疏桐的箭伤处。
冰凉的触感,让林疏桐猛地一颤。
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锦缎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晏枕雪的动作,却没有半分停顿。
她又拿起那把银刀,在烛火上,轻轻烤了烤。
火焰舔舐着刀刃,发出滋滋的声响。
刀刃被烤得通红,泛着刺眼的光泽。
林疏桐看着那把刀,瞳孔猛地收缩。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唇角的血色,又淡了几分。
“忍着。”
晏枕雪的声音,依旧平淡。
她握着银刀,对准箭伤处的腐肉,轻轻一划。
动作快而准,没有半分犹豫。
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染红了素色的锦缎。
那红色极艳,像是盛开的红梅,又像是泼洒的朱砂,在素色的锦缎上,绽开一朵触目惊心的花。
林疏桐疼得浑身抽搐,她死死咬着唇瓣,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唇角的血,越溢越多。
顺着下巴滑落,滴在衣襟上,与伤口渗出的血,混在一处,难分彼此。
晏枕雪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她的动作,又快又准。
剜去腐肉,敷上芷草粉,再用干净的布条,层层包扎。
布条是白色的棉麻所制,柔软透气,被她撕成宽窄均匀的长条,一圈一圈缠绕在林疏桐的胸口,手法熟练得令人心惊。
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拖沓。
烛火,在风里轻轻摇曳。
映着她素净的侧脸,和专注的眼神。
她的发丝,被风吹起一缕,垂落在颊边,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着,添了几分柔和的气息。
她的掌心,那枚玉佩被攥得发烫。
缺角的边缘,深深嵌进皮肉里。
渗出血丝,与掌心的汗水混在一处,黏腻得让人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
晏枕雪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布条。
她站起身,看着榻上的林疏桐。
她已经疼得昏了过去。
眉头却依旧紧紧蹙着,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睑上,微微颤动着,像是受惊的蝶翼。
晏枕雪伸出手,轻轻抚平她蹙起的眉头。
指尖的温度,透过冰凉的肌肤,传了进去。
指尖的触感,细腻柔软,像是上好的丝绸,又像是易碎的琉璃,让人忍不住想要呵护。
她的目光,落在林疏桐腰间的长剑上。
剑鞘上的七颗星纹铜钉,在烛火下,闪着淡淡的光。
铜钉的位置,分毫不差,暗合北斗七星的方位,显然是精心设计过的。
还有剑柄上的白梅,花蕊处,少了一针。
那针脚的缺口,极细,像是被人刻意挑断,又像是绣到一半,突然停了手。
晏枕雪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那波动极淡,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她转身,走到案前。
将掌心的玉佩,轻轻放在拓本上。
缺角的边缘,恰好压住拓本上的那行字——“金有六齐,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
玉佩上的血迹,沾在拓本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像是墨汁滴在纸上,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
她的指尖,在玉佩的暗痕上,轻轻摩挲着。
指腹的薄茧,擦过暗痕的边缘,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这道暗痕,来历蹊跷,像是被什么坚硬的器物,生生硌出来的。
器物的形状,像是某种兵器的尖端,又像是某种炉石的边角,让人看不分明。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道痕的背后,藏着一段不能说的过往。
那段过往,像一道伤疤,刻在她的心底,一碰就疼,一想就酸。
雨声,似乎又大了起来。
打在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像是有人在用力敲打,又像是无数的石子,砸在玻璃上,带着一股子急促的意味。
里间的空气,渐渐安静下来。
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声响,和林疏桐微弱的呼吸声。
烛火燃烧的声响,细微而清晰,像是春蚕啃食桑叶,又像是时间的沙漏,在缓缓流淌。
林疏桐的呼吸,微弱而均匀,带着一丝浅浅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晏枕雪看着窗外的雨。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乌云密布,像是要压下来一般,让人喘不过气。
眸子里,一片深沉。
像是藏着,无尽的秘密。
那些秘密,像沉重的枷锁,压在她的心头,压了十年,从未散去。
她忽然想起,方才林疏桐腰间剑穗上的铜铃。
刻着“长风”二字。
那两个字,是用阳文刻上去的,字体苍劲有力,带着一股子江湖人的豪迈之气。
这两个字,她似乎在哪里听过。
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几乎快要忘记的一段记忆里。
那段记忆,模糊而遥远,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让人看不真切。
风卷着雨丝,从窗缝里钻进来。
吹得烛火猛地一晃。
烛火的光影,在墙上摇曳着,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一个人的轮廓,又像是某种动物的形状。
玉佩上的惊鸿纹,在光影里,竟像是活了过来。
青与白相次,隐若流波。
像是一条游动的龙,又像是一只飞舞的凤,在玉佩上,缓缓游动着,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