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同契》番茄芝士牛肉

3、雨前煮茶

　　雨势敛了些，檐角的雨线断成了珠。
　　一颗一颗坠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水花落地，又汇成细细的水流，顺着石板的纹路蜿蜒，像是一条条银色的小蛇，悄无声息地钻进砖缝里。
　　沉韵阁的门，依旧虚掩着。
　　风卷着湿凉的水汽，钻进门缝里。
　　拂过案上的苦楝香，将那缕清苦的气息，吹得漫了满室。
　　香篆燃到了底，余下一圈浅淡的灰痕，像是谁用指尖在案上描了个残缺的圆，风一吹，便散了些许。
　　里间的软榻上，林疏桐还昏着。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额角覆着一层薄汗。
　　汗湿的发丝贴在颊边，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得近乎透明。
　　唇瓣上的血色比先前好了些许，不再是那般触目的惨白，添了一丝极淡的粉，像是初春枝头刚冒出来的嫩芽。
　　榻边的小几上，青瓷瓶敞着口，里面的芷草粉被风卷了些许，落在素色的锦缎上，像撒了一把细碎的星子，泛着青白的光。
　　晏枕雪坐在临窗的梨花木凳上。
　　手里握着一把小巧的铜壶，壶身铸着缠枝莲纹。
　　与她簪头的纹路竟是一模一样的花式，连缠枝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壶身被摩挲得发亮，泛着一层温润的包浆，显然是常年握在手里的物件。
　　壶里是新煮的雨前茶，茶叶是去年收的龙井。
　　用的是山巅的雪水，埋在梅树下存了一冬，启封时还带着一股子梅香，清冽得沁人心脾。
　　沸水入壶，茶叶在水里舒展，渐渐浮起，又缓缓沉下，像是一群青色的小鱼在水里自在游弋。
　　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铜壶的壶身。
　　指尖的温度透过冰凉的铜皮，慢慢渗了进去。
　　指腹的薄茧擦过壶身的纹路，带起一阵细微的痒意。
　　壶底的炭火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壶底，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将那双素来沉静的眸子衬得添了几分柔和的暖意，连带着眼尾的那颗淡痣，都像是活了过来。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些。
　　乌云散开一角，漏出一缕极淡的天光。
　　天光落在案上的《考工记》拓本上，将那些古奥的字迹映得清晰了几分。
　　拓本上的墨字是用松烟墨写的，色泽沉郁，带着一股子淡淡的松香。
　　纸页边缘被人用细绢包了边，免得被岁月磨破了纸角，针脚细密，看得出经手人的用心。
　　拓本旁，那枚青白玉佩依旧静静地躺着。
　　缺角的边缘对着拓本上的“金有六齐”。
　　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守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玉佩上的惊鸿纹在天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收尾处那道极细的暗痕像是一道浅浅的伤疤，藏在纹路里，不细看竟瞧不出来。
　　晏枕雪的目光落在玉佩上。
　　眸子里一片沉静，看不分明情绪。
　　只有指尖微微收紧了些，指腹的薄茧擦过玉佩的暗痕，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转瞬即逝。
　　她忽然想起，方才给林疏桐包扎伤口时触到的那片肌肤。
　　温热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像极了多年前某个相似的场景里，触到的温度。
　　晏枕雪的唇角极轻地勾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抬手，将铜壶放在案上的小泥炉上。
　　泥炉是紫砂所制，色泽深沉，上面刻着一行小字：“煮茶度日，听雨忘年。”
　　字迹清隽，带着几分随性，像是女子的手笔。
　　泥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壶底，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茶香渐渐浓了。
　　是淡淡的豆香，混着雪水的清冽，又添了几分苦楝香的雅致。
　　混着苦楝香，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味道。
　　像是岁月的味道。
　　带着几分清苦，几分回甘，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晏枕雪起身，走到里间。
　　她的脚步很轻，踩在青石板上没有半点声响。
　　月白色的纻丝长衫随着动作轻轻摇曳，下摆的缠枝莲暗纹在天光下隐隐约约，像是活了过来。
　　腰间的银链铜铃随着步子轻轻晃了晃，却没发出半点声响，只余□□那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苏”字，在光影里闪了闪。
　　她站在软榻旁，看着林疏桐。
　　林疏桐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像是快要醒了。
　　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小的扇子，在眼睑上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晏枕雪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长剑上。
　　剑鞘上的七颗星纹铜钉在天光下闪着淡淡的光。
　　铜钉的位置分毫不差，暗合北斗七星的方位，显然是精心设计过的。
　　剑柄上的白梅花蕊处少了一针，显得有些残缺。
　　那针脚的缺口极细，像是被人刻意挑断，又像是绣到一半突然停了手。
　　晏枕雪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林疏桐额角的碎发。
　　动作轻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指尖的温度落在微凉的肌肤上，让林疏桐的睫毛又颤了颤。
　　终于，她缓缓睁开了眼。
　　目光先是涣散的，过了片刻，才渐渐聚焦。
　　落在晏枕雪的脸上。
　　她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迷茫，一丝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看着眼前的人，既害怕，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你……”
　　林疏桐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先前有力了些。
　　带着一丝刚醒时的慵懒，又添了几分小心翼翼。
　　她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
　　却被伤口牵扯，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眉头瞬间蹙紧，额角又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别动。”
　　晏枕雪的声音清冽如旧，却比先前柔和了些。
　　“湘南芷解了毒，却没那么快愈合，你若想早点好，就安分些。”
　　她的语气听不出半分波澜，却偏偏让人心安。
　　林疏桐闻言，乖乖地躺了回去。
　　她看着晏枕雪，眸子里的迷茫渐渐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感激，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多谢掌柜……救命之恩。”
　　林疏桐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真诚。
　　晏枕雪没应声。
　　她转身，走到外间，拿起案上的铜壶。
　　壶里的茶已经煮好了。
　　水汽氤氲，带着淡淡的茶香，模糊了她的眉眼。
　　她倒了两杯，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对面的凳子上。
　　茶杯是白瓷所制，胎薄如纸，透光可见影，上面绘着一枝疏梅，寥寥几笔，却神韵十足。
　　“坐起来喝。”
　　晏枕雪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
　　林疏桐愣了一下。
　　她咬了咬唇，挣扎着慢慢坐了起来。
　　后背靠着软枕，伤口传来一阵钝痛，疼得她额角又渗出了汗。
　　她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却还是咬着牙，不肯示弱。
　　她看着晏枕雪，看着她面前那杯热气腾腾的茶。
　　心里像是揣了一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既期待着靠近，又怕自己做得不好，惹得眼前人不快。
　　晏枕雪端起自己的那杯，轻轻啜了一口。
　　茶味清冽，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入了喉，却又生出一丝回甘。
　　她抬眸，目光落在林疏桐紧绷的脸上，指尖轻轻划过杯沿。
　　指腹的弧度顺着白瓷杯的边缘绕了一圈，动作慢得像是刻意放慢了节奏。
　　“怎么？”
　　晏枕雪的声音轻轻的，尾音微微拖长，像是带着一缕缠人的软意。
　　“是怕我这里的规矩多，容不下你这长风镖局的少主？”
　　林疏桐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像是熟透的苹果，透着一股子诱人的色泽。
　　她低下头，看着杯中的茶水。
　　水面映着她泛红的脸颊，还有那双带着几分羞赧的眸子。
　　“我……我不是怕。”
　　林疏桐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慌乱。
　　“我只是……怕自己笨手笨脚，帮不上什么忙。”
　　她顿了顿，又抬起头，目光里带着几分忐忑，像是怕错过什么答案。
　　“掌柜的，你昨日说的话……还算数吗？我押给你，任凭差遣。”
　　晏枕雪看着她，指尖依旧慢悠悠地摩挲着杯沿。
　　她没立刻回答，只是将茶杯轻轻放在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声响落在安静的屋里，像是敲在林疏桐的心上。
　　林疏桐的心跳又快了几分，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锦缎的纹路硌得指尖发疼，却浑然不觉。
　　晏枕雪终于起身，走到软榻旁。
　　她微微俯身，距离林疏桐不过咫尺之遥。
　　身上的芷草香混着苦楝香，还有淡淡的茶香，一股脑地扑进林疏桐的鼻间。
　　那气息清冽又缠绵，像是绕在鼻尖的丝线，扯不开，理不清。
　　晏枕雪的指尖轻轻落在林疏桐的手腕上。
　　不是把脉，只是轻轻搭着，指尖的温度透过腕间的肌肤，一点点渗进去。
　　林疏桐的身子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忘了。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晏枕雪指尖的薄茧，还有那微凉的温度，像是一块温玉贴在皮肤上，烫得她浑身发麻。
　　“你可知，”
　　晏枕雪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说给林疏桐一个人听的私语。
　　“我沉韵阁的诊金，从不是金银能算的。”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林疏桐的腕骨，动作轻得像是羽毛拂过。
　　“尤其是我亲自出手，要付的代价，可比你想的重多了。”
　　林疏桐抬眸，撞进晏枕雪的眸子里。
　　那双眸子清冽如秋水，却又像是藏着一汪深潭，看得她心头一颤，竟忘了回应。
　　晏枕雪看着她失神的模样，唇角微微扬了扬。
　　那笑意淡得像烟，飘在眼底，抓不住，却又让人心头痒痒的。
　　她直起身，转身走回案边，拿起那杯给林疏桐倒的茶，又走了回来。
　　她将茶杯递到林疏桐面前，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林疏桐的手背。
　　温热的触感像是一道电流，瞬间窜遍了林疏桐的全身。
　　“喝了这杯茶，”
　　晏枕雪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却又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你便是我沉韵阁的人了。”
　　林疏桐看着递到面前的茶杯，又看着晏枕雪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她伸出手，接过茶杯。
　　指尖的温度隔着杯壁相互交融，烫得她指尖发颤。
　　她学着晏枕雪的样子，轻轻啜了一口。
　　茶味清苦，却不涩口。
　　带着一股子山雪的清冽，又添了几分梅香的雅致。
　　像是沉韵阁的味道，像是晏枕雪的味道。
　　清冽，淡雅，却又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溺。
　　林疏桐的目光落在晏枕雪的脸上。
　　她忽然觉得，这个女子就像是一杯雨前茶。
　　初尝时清苦凛冽，细细品来，却又回甘无穷。
　　让人捉摸不透，却又欲罢不能。
　　晏枕雪看着她失神的模样，抬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指尖再次触碰到她的肌肤，轻得像是一阵风。
　　“发什么呆？”
　　晏枕雪的声音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难不成，后悔了？”
　　林疏桐猛地回神，连忙摇头，杯中的茶水晃了晃，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烫得她却浑然不觉。
　　“不后悔！”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像是怕晏枕雪收回那句话。
　　“我绝不后悔。”
　　晏枕雪看着她这般模样，眸子里的光又深了几分。
　　她转身走回临窗的位置，重新坐下，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
　　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帘上。
　　雨又开始下了。
　　淅淅沥沥的，像是一曲安静的歌。
　　檐角的雨珠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晏枕雪的指尖轻轻敲着案面，一下，又一下。
　　节奏不疾不徐，像是在数着什么，又像是在等着什么。
　　林疏桐捧着茶杯，坐在软榻上，目光却始终落在晏枕雪的背影上。
　　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在烟雨朦胧里，像是一幅淡墨画，刻在了她的心上。
　　她只觉得，这沉韵阁的雨，好像比外面的更柔些。
　　这沉韵阁的茶，好像比别处的更甜些。
　　而这沉韵阁的掌柜，好像……比世间所有的风景，都要勾人。
　　窗外的雨丝斜斜地飘着，缠缠绵绵，像是将两个人的影子，也缠在了一起。
　　屋里的茶香还在漫着，苦楝香也还在绕着，还有那若有若无的芷草香，混在一起，成了独属于沉韵阁的气息。
　　林疏桐捧着茶杯，指尖的温度渐渐和杯壁融在一起。
　　她看着晏枕雪的背影，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就算真的要付出什么代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只要能留在这个人身边，就够了。
　　晏枕雪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侧过头。
　　目光与林疏桐撞个正着。
　　她的唇角又轻轻勾了一下，像是无意，又像是刻意。
　　林疏桐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
　　沉韵阁里的时光，像是被拉得慢了下来。
　　一分一秒，都浸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拉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