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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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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口肉汤从新烧制的陶碗里喝下去时,围坐在火塘边的几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
碗壁比过去那些厚薄不均、粗糙扎手的家伙事光滑了不少,端着不烫手,汤在里头看着都清亮些。更重要的是,这种新陶器烧制时,林晚试着在黏土里掺了少量她之前收集的、类似高岭土的细白土和磨得很细的沙粒,又在窑温控制上多花了心思,虽然成品率依旧低得让人心疼,但成功的那些,质地明显更紧密,不容易渗水,轻轻敲击的声音也清脆些。
“好东西。”草叶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碗沿,眼睛发亮,“存水肯定更好,煮东西也不怕裂了。”
林晚心里也松了口气。烧陶小组是她在防御工程步入正轨后,从采集队里分出来的。都是些手巧耐心的年轻女人,最初对着她那些“泥巴要反复捶打揉捏排出气泡”、“阴干不能暴晒”、“堆窑的火要一层柴一层炭慢慢升温”的奇怪要求,简直摸不着头脑。失败了很多次,烧裂的、变形的陶片堆成了一个小丘,惹来不少闲话和疤脸猎人毫不掩饰的嗤笑。
但林晚坚持,砾也默许了这份“浪费”。直到第一批勉强可用的陶罐陶碗出炉,用来储存清水和粮食,效果立竿见影——受潮霉变的损失减少了。如今这改进后的“二代”陶器,更是让之前所有非议都闭了嘴。
烧陶的成功,像是打开了一扇门。林晚脑子里那些被现代文明娇惯出来的、关于“生活品质”的念头,开始按捺不住地探头探脑。比如照明。松明火把烟大味呛,还危险。她试着用动物油脂混合某些植物汁液,浸泡晒干的纤维束,做成简易的油灯芯,放在小陶碟里点燃。光线虽然昏暗,跳动不稳,但烟雾小了许多,也能持续更长时间。女人们晚上聚在一起处理皮毛、修补工具时,总算不用被熏得眼泪直流。
她又带着人,在部落边缘向阳避风处,搭起了几个简陋但结构更合理的晾晒架和储物棚,用新烧的陶瓮分门别类存放晒干的肉条、果干、块茎和种子,还用烟熏法进一步处理一批肉食,尝试更长期的保存。
这些点点滴滴的改进,润物无声般渗透进部落生活的缝隙。人们依然敬畏她“天降之女”的身份,依然对“地火之眼”心存恐惧,但看向她时,目光里切实的依赖和亲近,一天天增多。她会耐心地教老人辨认她发现的、能缓解关节痛的草药;会帮带着幼儿的母亲制作更舒适的背带;会在孩子们围过来时,用草茎编出活灵活现的小蚱蜢或小鸟。
她越来越像她们中的一员。手上的茧,晒黑的皮肤,迅速掌握部落语言后偶尔冒出的、带着她们独特韵律的短句,甚至大笑时也学着她们那样爽朗地扬起头。只有夜深人静,独自躺在棚屋里,听着雨林永不停歇的背景音时,她才允许自己偶尔恍惚,想起另一个世界的灯火、书籍和井然有序的一切。但那记忆正在飞速褪色,被眼前篝火的暖意、泥土的气息和族人日渐信任的笑容覆盖。
砾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不再限制林晚在部落内的活动,派去“跟随”的人,与其说是监视,不如说是保护和协助。但她与林晚的单独交谈依然不多,常常是就具体事务简单询问几句,那双锐利的眼睛,却似乎总在不着痕迹地观察、衡量。
平静的日子在雨季正式来临后,被彻底打破。
不再是之前的阵雨,而是连绵不绝、仿佛天漏了一般的滂沱大雨,一下就是七八天。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雨水织成密不透风的帘幕,抽打着森林和部落。河水暴涨,浑浊的泥汤漫上河滩,威胁着位置较低的防御沟和部分棚屋。
整个部落进入一种紧张的、抵御天灾的状态。所有人轮流加固屋棚,清理排水沟,将储存在低处的物资紧急转移。林晚跟着大家忙得脚不沾地,雨水和汗水湿透全身。新挖的排水系统发挥了重要作用,部落内部没有形成严重的积水,但持续的大雨还是带来了麻烦:空气湿度极大,好不容易储存的肉干和果干表面开始凝水,有再次霉变的危险;柴火潮湿,点火变得困难;一些老人和孩子开始咳嗽、低烧。
更糟糕的消息来自冒雨外出查探的猎人。暴涨的河水改变了附近的地形,也冲毁了他们设在更下游地区的几处重要陷阱。而“虎牙”部落,似乎并未被大雨困住,相反,有迹象表明他们在上游雨势稍小的区域活动频繁,很可能在囤积物资,或者……谋划着什么。
内忧外患,加上恶劣天气带来的压抑,让部落的气氛重新变得沉重。那点因生活改善而升起的乐观,在自然之威面前,显得脆弱不堪。
这天傍晚,雨势稍歇,变成迷蒙的雨丝。砾召集了所有核心成员在她那间最大的、也最干燥的棚屋里议事。地上铺着干草和兽皮,中间的火塘燃着好不容易引燃、冒着青烟的潮湿柴火,光线昏暗。
“存粮最多再撑半个月,如果雨还不停,采集队无法外出,猎物也难寻。”负责食物的一个中年女人眉头紧锁。
“虎牙的人在上游,如果他们趁水位高,扎木筏顺流下来……”一个猎人说出大家的隐忧。
“好几个老人和孩子病了,咳嗽,发热。老女巫的草药不太够用,有些药材被水泡了。”草叶补充道,声音带着焦虑。
众人七嘴八舌,越说越是沮丧。仿佛之前所有的努力,在这连绵阴雨和潜在威胁面前,都被冲刷得摇摇欲坠。
砾一直沉默地听着,火光在她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等大家都说完了,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压过了火塘里柴火的噼啪声:“雨会停,河会退。虎牙要来,我们也拦不住洪水。”她目光扫过众人,“现在要想的,是怎么在雨停之前,少死一个人,多存一口粮。”
她看向林晚:“你之前弄的,熏肉的法子,这种天气能用吗?”
林晚正为部落面临的困境揪心,闻言立刻打起精神:“可以用,但需要专门的熏棚,防止雨水直接淋到,还要保持有烟但通风。我们现有的棚子得改一下。”她快速思考着,“另外,潮湿环境容易滋生疫病。除了老女巫的草药,我们还可以把病人隔离开相对干燥通风的屋子,多用煮沸后晾凉的水给他们擦洗降温,大家的饮水也一定要烧开。”
“煮沸?”有人疑惑,“河水烧开?”
“对,烧开能杀死很多……嗯,水里的‘小虫’,喝了不容易生病。”林晚尽量用她们能理解的方式解释。
砾点了点头,果断下令:“熏棚的事,林晚带着草叶她们去弄,需要什么材料,优先供给。病人分开安置,按她说的照顾。从今天起,所有喝的水,必须烧开。”她顿了顿,看向负责防御的猎人,“虎牙那边,加派双倍人手,在能俯瞰河面的高地轮流瞭望,一刻不能松懈。所有人,武器不离身。”
命令一条条清晰下达,慌乱的人群似乎找到了主心骨,各自领命而去。
林晚和草叶她们连夜改造了一个闲置的棚子作为熏房,巧妙地利用现有的陶瓮和石板控制烟雾和温度。虽然条件简陋,但总算能将一部分最容易腐败的鲜肉处理成耐储存的熏肉。烧开水的指令也严格执行起来,部落里日夜飘着煮水陶罐特有的气息。
然而,大自然的考验并未结束。几天后的深夜,值夜的女战士发出了尖锐急促的警报——不是敌袭,而是山洪!上游暴雨形成的洪峰,沿着一条他们平时未曾重视的狭窄溪谷,冲毁了部分临时加固的防御工事,浑浊的泥水夹杂着断木碎石,朝着部落较低洼的居住区直灌下来!
顷刻间,哭喊声、惊叫声响成一片。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在齐膝深的冰冷泥水中挣扎着向高处逃离,混乱中有人摔倒,有人被冲来的杂物撞伤。
砾的吼声压过一切混乱:“别乱!抓住身边的人!往祭坛高地撤!男人去堵缺口!女人带孩子老人先走!”
林晚也被草叶从棚屋里拽出来,冰凉的泥水瞬间灌进鞋子。她心脏狂跳,耳边是巨大的水声和人们的呼喊。借着远处火把微弱的光,她看到汹涌的泥水正从防御墙一个被冲垮的缺口不断涌入,水位飞快上涨。
堵缺口!她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可拿什么堵?沙袋?这里只有泥土和石头!
“草叶!叫上还能动的人,去搬石头!大的,重的!还有那些新烧的陶瓮,空的,重的,都搬过来!”林晚嘶声喊道,也不管草叶听没听清,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缺口方向逆着人流冲过去。
砾正在那里,带着几个最强壮的猎人,试图用木桩和身体阻挡水流,但收效甚微。洪水冲击力太大。
“林晚!退后!”砾看到她,厉声喝道。
“用石头和陶瓮!沉下去堵底!”林晚喊道,一边已经和几个赶来的女人,奋力将一块大石头推向缺口。
砾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她不再多说,指挥人手:“快!照她说的做!搬石头!陶瓮!”
更多的人加入进来。男人搬巨大的石块,女人和孩子传递稍小的石头和沉重的陶瓮。他们冒着被洪水冲走的危险,将石块和陶瓮奋力投入缺口处的水中,试图垫高基底,减缓水流。林晚的衣服早已湿透,沾满泥浆,冰冷的河水冻得她牙齿打颤,手臂因为用力而酸痛发抖,但她一刻不停。
混乱中,一个年轻女人脚下打滑,抱着的一个陶瓮脱手,人朝着汹涌的缺口歪倒。林晚离得最近,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拽她,两人一起摔倒在泥水里,堪堪避开被冲入缺口的危险。冰凉的泥水呛进口鼻,林晚剧烈咳嗽着,被草叶和另一个女人七手八脚拖到稍高处。
她趴在泥泞里,咳得撕心裂肺,眼睛被泥水糊住,勉强睁开一条缝,看到缺口处,在众人拼命的投掷和填堵下,水流的速度似乎真的慢了一点,水位上涨的趋势也在减缓。砾和几个猎人正趁机将粗大的原木楔入石缝,进一步加固。
不知过了多久,雨似乎小了些,洪水的势头终于被暂时遏制住,虽然部落里已是一片狼藉,低处棚屋倒塌了好几个,到处是泥泞和漂浮的杂物,但最危险的一波冲击,扛过去了。
天光微亮时,精疲力竭的人们聚集在祭坛高地,清点人数,照料伤员。无人死亡,有几个摔伤和擦伤,万幸都不严重。林晚靠着一块石头坐着,草叶正在用相对干净的雨水给她冲洗脸上和手上的泥。她浑身冰冷,止不住地发抖,但心里却有一股灼热的东西在涌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与众人并肩奋战、共渡难关后,那种血脉相连般的真切归属感。
砾走了过来,她同样满身泥泞,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沉稳。她蹲下身,看了看林晚被碎石划破、正在渗血的手掌,没说话,从自己腰间解下一个皮质的小水囊,拔开塞子,递到林晚嘴边。
一股辛辣而温润的液体流入喉咙,是某种草药浸泡过的酒,带着浓烈的土腥气和热力,瞬间驱散了一些寒意。
林晚呛了一下,抬眼看向砾。
砾也看着她,雨水顺着她凌厉的下颌线滴落。良久,她伸出手,不是拍肩膀,而是用她粗糙的、同样沾满泥污的拇指,很轻、很快地,擦过林晚脸颊上一块顽固的泥点。
“做得不错,”砾的声音不高,带着雨后清晨的沙哑,“‘自己人’。”
说完,她站起身,又恢复了那个指挥若定的首领模样,走向正在清理废墟的人群,开始部署灾后的整理和重建。
林晚坐在原地,捧着那个还有余温的皮质水囊,脸颊上被擦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粗粝的触感。雨丝变得轻柔,天边泛起鱼肚白。
“自己人”。
简单的三个字,却比任何头衔、任何敬畏的目光,都更有分量。
她知道,最大的危机或许还未到来,虎牙部落的威胁依旧悬于头顶,雨季也远未结束。但这一刻,她仿佛真的在这片古老而凶险的雨林里,生了根。
她将水囊小心塞好,递还给走过来的草叶,撑着酸软的身体站起来,朝着那片需要清理的狼藉走去。
路还长,雨还会下,敌人还在暗处。但“自己人”的路,她得一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