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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谋定·第一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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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三日过去。
听竹苑的日子仿佛凝滞的冰,只有窗外日渐凛冽的风,和铜盆里永远不够暖的炭火,提醒着时间的流逝。慕容昭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榻上,裹着单薄的被子,目光时而落在破败的窗纸外灰蒙蒙的天空,时而停留在自己摊开的掌心。
焦灼,像细密的针,藏在看似平静的冰面之下。赌注已经押下,棋子却迟迟没有回音。小喜子是否可靠?他敢不敢真的去打探?又能打探到什么?每一种可能都在她脑中反复推演,每一种结局都被冷静地评估过风险与收益。
她强迫自己保持外表的沉寂,甚至在昨日皇后派来的嬷嬷例行“探视”时,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未散的“惊悸”和呆滞。但内心深处,那柄名为“求生”的刀,已经磨得越来越锋利。
午后,天色阴沉,零星飘起了细雪。炭盆里只剩一点将熄的余烬,连青烟都吐不出了。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送饭时那种拖沓的节奏,而是急促、细碎,带着明显的慌张,又在接近门前时猛地放轻。慕容昭的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直了一瞬,又缓缓放松下来。她维持着靠坐的姿势,没有转头。
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小喜子瘦小的身子飞快地闪了进来,又立刻将门掩上。他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脸上带着奔跑后的潮红,眼睛却亮得异常,里面交织着兴奋与未褪的恐惧。
他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一只手紧紧按在胸口。
慕容昭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没有立刻开口。她在观察——观察他的神态、气息、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赌徒第一次下注后的反馈,往往最能体现其真实心性。
“殿、殿下……”小喜子喘匀了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抖,却不是因为寒冷。他往前挪了两步,眼睛忍不住朝紧闭的门窗瞟了又瞟,仿佛外面有无数双耳朵在偷听。
慕容昭从手边一个破旧的食盒里——那是昨日嬷嬷“赏赐”下来的,里面有几块还算完整的点心——取出一块,放在榻边。“不急,慢慢说。”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奇异地让小喜子剧烈的心跳稍缓了些。
小喜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去碰那块点心。他往前又凑近了些,几乎是用气音说道:“殿下让留意的……柳、柳公子那边……有动静了。”
慕容昭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凝了一瞬。“说。”
“是……是前日夜里的事。”小喜子吞咽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在京郊,柳家在鹤鸣山下的那处别院。柳公子他……他酒后发怒,失手打死了一个伺候的婢女。”
失手?慕容昭心中冷笑。原书里对柳文渊的癖好描绘得隐晦却清晰,那绝非简单的“失手”。但她面上不动声色,只轻轻“嗯”了一声,示意继续。
“那婢女……听说死状很惨。”小喜子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带着后怕,“别院里的人私下都说,是活活被……被折磨死的。柳公子慌了神,他身边的长随连夜处置,把尸首伪装成失足落井,天没亮就运出城了,说是要送回那婢女老家安葬,还给了那家人一笔封口钱。”
“就这些?”慕容昭问。如果只是这样,虽然丑恶,却未必能成为一把足够锋利的刀。柳家完全可以用“意外”和“厚恤”把事情抹平。
“还、还有!”小喜子急急道,似乎怕慕容昭觉得情报无用,“那别院里有个洒扫的粗使婆子,姓王,是那死了的婢女的远房姨母!她那天晚上正好路过那院子后窗,偷……偷看到了一些!”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又猛地压住,“那婆子吓得当场就软了,回去就病倒了,高烧说明话,把听到的、看到的零碎东西都倒了出来。伺候她的人里,有一个跟我同屋的小子,是那婆子的同乡,他悄悄告诉我的!”
小喜子说到这里,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团皱巴巴的纸,献宝似的递过来:“那小子不识字,是我根据他说的,偷偷记下来的!那婆子病中说的话不太连贯,但大概意思错不了!”
慕容昭接过那团纸,没有立刻打开。纸团还带着小喜子怀里的微温和湿气。她看着他眼中闪烁的、混合着邀功与恐惧的光芒,心中那架评估的天平又倾斜了几分。这个情报,显然超出了他最初敷衍应付的预期,他尝到了“有价值”的甜头,也更深地卷入了危险。恐惧和贪婪同时在他身上发酵。
“做得不错。”她淡淡说了一句,听不出多少褒奖,却让小喜子的背脊下意识挺直了些。
她展开纸团。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甚至有不少错别字和代替的符号,但关键信息确实清晰:时间(前夜亥时三刻左右)、地点(鹤鸣别院听涛阁)、关键知情人(洒扫王婆,目前病中,被隔离在别院下人房)、柳府处置方式(伪装落井,连夜运尸,抚恤家人,封锁消息)。
更重要的是,王婆病中呓语提到的一些零碎词句——“鞭子”、“酒壶砸头”、“公子大笑”、“满地是血”……拼凑出一幅远比“失手”更狰狞的画面。
慕容昭的视线在那些丑陋的字迹上缓缓扫过,大脑如同精密的机械开始高速运转。情报基本可信,细节也够。柳文渊的暴行,柳家的遮掩。这是一个把柄,一个缺口。但还不够。
柳承宗权倾朝野,党羽遍布。仅仅一个婢女的死,哪怕真相再不堪,只要没有在合适的时机、以合适的方式捅到合适的人面前,很容易就被压下去,甚至可能反过来给递刀的人招致灭顶之灾。
她需要一把刀,一个能握住这把柄、并且有足够力量和动机去挥舞的人——但更重要的是,根据那本《凰倾天下》所写,她需要的不是一把普通的刀,而是一柄未来能为自己开辟一个帝国的“君王之剑”。
记忆中的文字清晰浮现:【南煜七皇子萧执,质于北宸十七载,忍辱负重,心思深沉。归国后,于诸子夺嫡中血战而出,弑兄囚父,登基为帝,年号永熙。其在位期间,整顿吏治,扩张军备,终成南煜中兴之主,史称武帝。】
眼前的困境,不过是棋盘一角。她看到的,是三年后那位一纸国书便能令北宸朝堂震动的南煜武帝,是未来足以在天下棋局中与自己并肩或抗衡的执棋者。此刻的落魄质子,正是他最为脆弱也最需要外力破局之时。投资现在,收获一个未来的帝王盟友。
利益与需求,目标与远景,在此刻清晰而冷酷地重合。
慕容昭抬起眼,看向依旧紧张等待的小喜子。她将那张皱巴巴的纸仔细折好,收进袖中。
“这个消息,很有用。”她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却带着一种让小喜子不由自主屏息的专注,“柳文渊是柳承宗的儿子,他的丑事,就是一把现成的刀。”
小喜子似懂非懂地点头。
“但问题在于,”慕容昭看着他,目光锐利,“我们拿不动这把刀。即使拿到了,也没力气挥出去,更不知道要砍向哪里。硬来,刀没砍到人,可能先割伤了自己的手。”
“那……那怎么办?”小喜子忍不住问。
“我们需要找一个,”慕容昭顿了顿,字斟句酌,“既能拿得动这把刀,又正好需要这样一把刀的人。”
小喜子茫然。谁能拿得动柳家的刀?谁又需要去砍柳家?
慕容昭没有解释,转而吩咐:“柳文渊那边,继续盯着。尤其是那个生病的王婆,留意她的状况,以及柳家会不会‘处置’她。还有,”她的语气加重,“我之前让你留意的另一个人——南煜来的萧执质子。从今天起,重点收集他在宫中的日常行踪、接触过哪些人、遇到过什么事,哪怕是最琐碎的细节。”
萧执?小喜子更困惑了。一个自身难保的落魄质子,和柳家的刀有什么关系?但他不敢多问,只是用力点头:“奴才明白!”
看着小喜子领命后,又如来时般悄悄溜走的背影,慕容昭重新靠回冰冷的墙壁。
炭火的余温早已散尽,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蚀而来。但她掌心里,却仿佛攥着一团无形的火。
计划在她脑中越来越清晰。
第一步,拿到铁证。王婆是关键,必须确保这个活口,或者至少拿到她确凿的证词。这需要更细致的谋划和可能的接应。
第二步,接触萧执。这是最难也最危险的一环。如何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与那个警惕性极高的质子建立联系?宫宴……似乎是个机会。那些“先知”的画面里,不久后似乎有一场宫宴,而萧执会在那里遇到一点“麻烦”……
第三步,交易与合作。假结婚,换取他的庇护和渠道,同时将柳文渊的罪证,通过他的关系网,精准地递到柳家政敌的手中。
每一步都布满荆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慕容昭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袖中那张粗糙的纸片,像一块灼热的炭,贴着肌肤。
生母沈容的脸在记忆深处模糊地浮现。柳文渊狞笑的虚影在黑暗中晃动。皇帝慕容弘毅高踞御座,目光淡漠地俯瞰着脚下蝼蚁般的众生。
还有萧执……那个未来将君临南煜的男人,此刻正困于北宸的牢笼。他会接受这笔交易吗?他会是可靠的盟友,还是更危险的变数?
风雪敲打着窗纸,发出细碎连绵的声响,如同命运在耳畔不怀好意的低语。
她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犹豫的薄冰彻底消融,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冷静与决绝。
刀已见影,执刀的人,也已选定。
接下来,便是如何将这致命的一步,走得不差毫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