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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明暗之间 ...

  •   为兰贵人画像的差事,成了林溯在如意馆日常之外的一项特殊任务。

      每隔两三日,便有太监来传话,或清晨,或午后,地点多在御花园那处临水敞轩,有时也会换到御景亭或绛雪轩。每次作画时间不长,一两个时辰,兰贵人似乎很懂得适可而止,从不让他过度劳累,也总是恰到好处地在他完成某个阶段(比如面部底色铺陈、衣饰花纹初稿)后,便叫停离开。

      这种规律而克制的会面,让林溯最初的紧张渐渐平复。他开始更专注于绘画本身,将这次肖像创作视为一次真正的艺术挑战——如何用有限且不熟悉的传统颜料,在工笔的框架内,最大限度地表现出他在炭稿中捕捉到的那份“神韵”。

      他采用了多层罩染的技法。面部肤色,他没有直接用铅粉(胡粉)平涂,而是先用极淡的赭石加胭脂,根据面部结构淡淡渲染出明暗基底,再一层层叠加极薄的、调入了微量石绿和西洋淡黄的粉层,让皮肤透出活生生的暖意与血色,而非面具般的苍白。

      眼睛是重中之重。他用最细的鼠须笔,蘸取浓墨,小心勾勒出上眼睑的弧度与睫毛的阴影,下眼睑则用极淡的赭墨轻轻扫过。点睛之笔,是在瞳孔的高光处,留下一个极小却极亮的空白点,并在其周围用极淡的花青混合墨色,染出虹膜的深邃感。这样处理下的眼睛,在光影中仿佛会转动,会说话。

      嘴唇用了胭脂调西洋红,下唇点入一丝若有若无的藤黄,模拟出湿润柔软的质感。头发鬓角处,他大胆地用了稀释的普鲁士蓝混合松烟墨,渲染出发丝根部的冷色阴影,与暖调的肤色形成微妙对比,增强了立体感。

      衣饰的处理则更加谨慎。水绿色的旗袍,他用花青打底,藤黄罩染,在衣褶的背光处,悄悄加入一点点群青,让色彩有了冷暖变化和空间感。绣着的玉兰花,他也没有完全照搬实物,而是根据光影,对花瓣的明暗做了主观处理,让花朵仿佛自身在散发着柔和的光。

      每一次兰贵人来,都会安静地坐上片刻,目光时而看向远方池水,时而落在他专注作画的侧脸上。她很少对画作本身发表具体意见,最多问一句:“今日画到何处了?” 或 “这颜色配得可好?”

      林溯的回答也总是简短恭敬:“回贵人,今日在染面部暗影。” 或 “奴才觉着此色更衬贵人气韵,若贵人不喜,可改。”

      大部分时间,敞轩内只有炭笔或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以及远处隐约的鸟鸣。一种奇异的宁静弥漫在两人之间,仿佛这深宫的高墙、繁复的规矩、无处不在的耳目,都被暂时隔绝在外。

      然而,林溯并未放松警惕。他注意到,每次兰贵人来,除了近身的一两个宫女和那位姓安的太监(后来他知道叫安德海),总有其他太监或嬷嬷在稍远的地方“伺候”着。他也注意到,安德海那双精明的眼睛,总是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包括他的一举一动。

      这一日,林溯正在处理肖像背景。他计划在兰贵人身后,画一片虚化的、光影斑驳的竹林,既点明环境(澄瑞亭附近多竹),又能用竹叶的疏密和色彩浓淡,进一步烘托人物,形成层次。

      他调了一种偏灰偏冷的绿色,准备铺陈竹叶的暗部。兰贵人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问他:

      “林画师,你画这光影明暗,西洋人可有说法?”

      林溯笔尖一顿,恭敬答道:“回贵人,西洋画法确重光影,称之为‘ chiaroscuro ’(明暗对照法),认为物体因光而显,无光则隐。亮部、暗部、明暗交界线、反光、投影,各有讲究,旨在营造立体与空间之感。”

      “ chiaro … scuro ……” 兰贵人慢慢重复着这个拗口的词,眼中好奇更浓,“仅是营造立体?”

      “也不尽然。”林溯斟酌着词句,目光落在画中兰贵人面部那清晰的明暗交界线上,“光与影,亦可喻示事物表里,人心明晦。譬如这明暗交界处,最是微妙深沉,能衬托出光亮之可贵,亦能掩藏暗处之曲折。”

      他说完,心中微凛,觉得自己可能说得太深了,甚至有些僭越的隐喻。

      兰贵人却沉默了片刻,目光从画上移到他的脸上,又缓缓移向敞轩外被阳光照得耀眼的池面,以及池对面宫殿投下的浓重阴影。

      “因光而显,无光则隐……”她低声重复,“在这宫里,何处是光,何处是影,有时真真难辨。”

      这话里的感慨与疲惫,让林溯心头一震。他不敢接话,只低下头,继续调色。

      兰贵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不再多说。直到这次作画结束,她起身离开时,才仿佛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林画师,你用的颜料,似乎与宫中常见略有不同。尤其那蓝色,清透得很。”

      林溯忙道:“贵人明鉴。那蓝色是广州来的西洋颜料,名曰‘普鲁士蓝’,色相较为清冷。奴才偶尔用之,调和众色,或作暗部渲染。”

      兰贵人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扶着宫女的手走了。

      然而第二天,林溯回到自己厢房时,发现桌上多了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几管用锡管封装(这时代已有雏形)的颜料,颜色比他现在用的更加鲜艳纯正:浓郁的钴蓝、明亮的铬黄、深沉的猩红。还有一张素笺,上面用清秀的小楷写着一行字:

      “闻君作画,惜色不全。此些许西洋颜料,乃兄长相赠之物,置于本宫处无用,转赠于君,望助君妙笔生花。不必言谢。”

      没有落款。

      但林溯立刻明白,这是兰贵人所赠。

      “兄长”?他迅速回想。兰贵人的兄长,似乎是惠征之子,名唤照祥?据说在广东海关或与洋商打交道的衙门任职,能弄到这些西洋颜料,倒也合理。

      这份礼物,既是赏识,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笼络,更是一种试探——看他敢不敢用,怎么用。

      林溯拿起那管钴蓝,对着光看了看。纯净、饱和,是这个时代矿物颜料难以企及的色相。用了,他的画色彩会更鲜明、更“现代”,但也更扎眼,可能引来非议。不用,则辜负了这番心意,也可能让兰贵人觉得他胆怯或不堪大用。

      他沉吟片刻,将颜料仔细收好。

      次日再去敞轩,兰贵人见他面色如常,并未提及颜料之事,他也默契地没有道谢。作画照常进行。

      只是,在接下来渲染兰贵人旗袍上那水绿色时,他蘸取了一点新得的钴蓝,极其克制地调入花青底色之中。那绿色顿时变得清透而富有生机,仿佛雨后的新叶,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兰贵人的目光在画上停留了许久,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肖像在缓慢而精细地推进。林溯全神贯注,力求每一笔都尽善尽美。他偶尔会恍惚,仿佛回到了现代的画室,面对的只是一位气质独特的模特,需要解决的只是光影、色彩、形神的技术问题。

      但他也清醒地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一日,他从敞轩返回如意馆的路上,被乌掌案叫住。

      “书白啊,”乌掌案捋着胡须,语气和蔼,“为兰贵人画像,进展如何?”

      “回掌案,已过大半,正在细部刻画。”林溯恭敬回答。

      “嗯,好,好。”乌掌案点点头,“兰贵人身份特殊,你务必要尽心。不过……”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也要懂得分寸。画像终究是画像,莫要因过于专注,忘了尊卑上下,惹来不必要的误会。”

      林溯心中一凛,听出了弦外之音:“学生谨记掌案教诲,绝不敢有丝毫逾越。”

      “那就好。”乌掌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年轻,前程远大,有些事,避嫌些总没错。”

      看着乌掌案离去的背影,林溯知道,这是来自画院内部的警告。他与兰贵人频繁的、相对私密的会面,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和猜忌。

      几乎同时,安德海那边也出现了新动作。这位太监对林溯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客气疏离,变得略微热络了些,偶尔会“随口”问起画像进度,或“好奇”地打听些西洋画法的皮毛。但林溯总能感觉到,那热络表象下冰冷的审视。

      他甚至发现,有一次他离开敞轩后,安德海并未立刻随兰贵人离去,而是走到画架前,仔细端详了那幅未完成的肖像许久,手指还在画中兰贵人的脸部轮廓旁虚划了一下。

      危机感,如影随形。

      林溯更加谨慎。在敞轩内,他目不斜视,言语恭敬到刻板。作画时,除了必要的请示,绝不主动开口。收工时,一定将画具颜料收拾得整整齐齐,不留任何可能引发联想的个人物品。

      他仿佛给自己套上了一层无形的盔甲。

      然而,艺术是骗不了人的。画笔下的兰贵人,眼神越来越灵动,气质越来越鲜明,那跃然纸上的,是一个聪敏、鲜活、内心丰富的少女,而非一个程式化的后宫妃嫔形象。

      这“真”,本身就蕴藏着巨大的风险。

      这日傍晚,林溯在厢房内对着那幅日益完善的肖像发呆。烛光摇曳,画中少女的目光仿佛穿透纸张,与他对视。那份被他捕捉并放大的生命力,此刻却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他忽然想起穿越前,自己那幅名为《破碎的秩序》的作品。那道撕裂画面的白色裂痕。

      如今,他自己,是否也正在成为这紫禁城森严“秩序”中,一道细微却不可忽视的“裂痕”?

      而这道裂痕,最终会引向重构,还是彻底的崩塌?

      窗外,暮色四合,宫墙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中变成沉重的剪影。

      一声悠长而苍凉的宫号,不知从何处传来,回荡在重重殿宇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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