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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取景框内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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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像进入最后阶段,林溯越发如履薄冰。
面部五官已基本完成,肌肤的质感、眼神的光彩、唇角的微妙弧度,都在无数遍的罩染与点醒中趋于完美。衣饰纹样也描绘得精细入微。只剩下背景的竹林和一些边角的调整。
兰贵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临近完成的专注与紧绷。她来得更安静,坐得更久,有时甚至超过往常的时辰。但两人之间的交流,反而比最初更少了。一种无形的、混杂着艺术共鸣与宫廷禁忌的张力,在敞轩内无声弥漫。
这一日,天气有些闷热。午后云层低垂,光线变得柔和而均匀,少了平日强烈的明暗对比。敞轩外池中的荷花开了几朵,粉白相间,在灰绿色荷叶的衬托下格外醒目。
林溯正在为背景竹林做最后的调整。他用极淡的墨混合花青,在竹叶间隙点染出更虚远的层次,试图营造出一种空气流动的湿润感。兰贵人坐在惯常的位置,目光却并未落在画上,而是有些失神地望着池中荷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一只碧莹莹的玉镯。
忽然,她轻声开口,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林溯听:
“林画师,你第一次见本宫时,用手比划的那个方框,是何用意?”
林溯正专注于一笔淡墨的渲染,闻言手微微一颤,一滴墨汁险些滴在画纸上。他稳住手腕,轻轻吸了口气,才答道:
“回贵人,那是奴才习惯的笨法子。双手搭框,如同取景,能帮奴才快速定下构图与人物在画面中的位置大小,西洋画师称之为‘取景框’。”
“取景框……”兰贵人重复着,慢慢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探究,“透过那框子看人看景,可有何不同?”
林溯斟酌着词句:“透过框子,便如同隔了一层,眼中所见,不再是纷繁杂乱的整体,而是经过取舍的局部。光影、色彩、形体、位置……都需在框内达到和谐。奴才以为,作画之道,便是于万千世界中,截取最能打动人心的一隅。”
兰贵人静静地听着,眼中若有所思。半晌,她忽然道:“那日,你便是透过那框子看本宫的?”
“……是。”
“那么,”她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锐利,“你在那框子里,看到了什么?”
这个问题,比任何关于技法的询问都更直接,也更危险。
林溯心跳加快。他垂下眼,看着画架上已近完成的肖像。画中的她,眼神清澈而复杂,既有少女的天真,又有超越年龄的洞悉,还有一丝被宫廷生活压抑着的、不甘沉寂的火焰。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个在历史标签之下,活生生的“人”。看到了被时代与命运裹挟,却依然努力保持自我意识的灵魂。看到了美,也看到了脆弱与挣扎。
但这些,他一个字也不能说。
“奴才……看到了需要描绘的形与色,看到了光影在贵人容颜上的流转,看到了……作画之人应当尽力捕捉的神韵。”他选择了一个最安全、最符合“画师”身份的回答。
兰贵人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和谨慎的措辞,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落,但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了然取代。她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答案。
“神韵……”她移开目光,重新看向池中荷花,“都说画皮画骨难画神。你能画出几分,本宫拭目以待。”
就在这时,一直侍立在敞轩外不远处的安德海,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笑容:
“主子,敬事房的公公来了,说皇上晚膳后可能过来。您看是不是……”
这是提醒,也是催促。
兰贵人神色不变,只淡淡道:“知道了。”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对林溯道:“今日便到这里吧。画作既已近成,也不急在一时。林画师也辛苦了。”
“奴才分内之事。”林溯躬身。
兰贵人走了几步,忽又停住,回头看了一眼画架。午后的光线正好斜射在肖像的面部,那些精心渲染的微妙色彩与光泽,在均匀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惊人的、仿佛呼吸般的质感。
她看得有些出神。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对安德海轻声吩咐了句什么。安德海应了一声,快步走到林溯面前,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明黄色绸布包裹的小物件,递了过来。
“林画师,主子赏的。”安德海脸上笑着,眼神却深,“主子说,这些日子有劳了。此物虽小,或对画师有些用处。”
林溯双手接过。入手微沉,隔着绸布,能感觉到金属的冰凉和精密的齿轮轮廓。
“奴才谢贵人赏赐。”他向着兰贵人离去的方向躬身。
兰贵人没有回头,只是在宫女搀扶下,缓缓走入敞轩后方的竹径,身影很快被葱茏的绿意吞没。
安德海又看了林溯一眼,那目光意味深长,随即也转身跟了上去。
敞轩内,只剩下林溯一人,以及窗外渐起的蝉鸣。
他慢慢打开明黄色绸布。里面是一只怀表。黄铜外壳,珐琅表盘,罗马数字,工艺精巧,显然是西洋来的物件。表壳背面,刻着一行极小的英文:“From Canton, 1852”。
广东,1852年。可能是她那位兄长带回的礼物。
怀表的秒针哒哒地走着,声音在寂静的敞轩内格外清晰。这是时间流逝的声音,是这个时代与西方世界发生联系的确凿证据,也是来自那位深宫少女的、一个意味深长的赠礼。
她赠他颜料,是助他作画。赠他怀表,又是什么意思?
是提醒他时间宝贵?是暗示他西洋技艺的价值?还是……一种更私密的、关于“时间”与“时刻”的隐喻?
林溯握紧怀表,金属的凉意渗入掌心。他抬头看向画架上那幅肖像。画中的兰贵人,仿佛正透过一层无形的“取景框”,静静地回望着他。
取景框内外,是两个世界。
框内,是艺术家精心构筑的光影与形神,是短暂抽离现实的幻梦。
框外,是森严的等级、残酷的生存法则、不可测的历史洪流,以及那已然萌动、却注定充满荆棘的情愫。
他将怀表小心收进怀中,贴近心口的位置。哒哒的轻响仿佛与他心跳渐渐同频。
然后,他拿起画笔,蘸取一点清水,开始润开画中竹叶边缘过于生硬的墨色。
动作依旧稳定,专注。
因为他知道,无论取景框内外有多少惊涛骇浪,只要画笔还在手中,只要还能描绘,他就必须,也只能,继续画下去。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
直到这幅画,这段缘,这个时代赋予他的所有明暗与色彩,最终找到它们各自的归宿。
蝉声越发聒噪,盛夏的紫禁城,在沉闷的空气中,酝酿着一场无人知晓的暴雨。
而画中人的眼眸,越发明亮,仿佛已预见了那场风暴,并决意要在风暴中,找到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