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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兰贵人 ...

  •   皇帝的赏赐下来后,林溯在如意馆的处境发生了微妙变化。

      乌掌案对他客气了许多,不再提让他埋头临摹古画,反而吩咐造办处多拨了些颜料纸张给他,言语间暗示“可多作些新颖式样,以备上用”。同僚们的态度则更加复杂,羡慕有之,嫉妒有之,探究有之,主动来攀谈讨教“西洋光影秘诀”的亦有之。林溯一概以“侥幸偶得”、“还需钻研”谨慎应对。

      他知道,自己已站在了风口。皇帝的称赞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着他行差踏错。

      他愈发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向崔画师请教笔墨,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自己那间厢房里。不是继续钻研那种“改良工笔”,而是开始系统地用炭笔和有限的颜料,进行大量的素描和色彩小稿练习。他需要尽快、尽可能全面地掌握这个时代的绘画材料特性,并将现代的艺术观念,不着痕迹地转化、融合进去。

      同时,他也通过林书白的记忆和与太监、杂役的有限交谈,竭力了解着身处的环境。如意馆隶属于内务府,直接为皇帝和后宫服务。后宫如今位份最高的是皇后钮祜禄氏(慈安),性情宽和,但体弱寡言。皇帝宠爱的妃嫔有几位,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去年刚选秀入宫、旋即晋位“兰贵人”的叶赫那拉氏。

      关于这位兰贵人,传言颇多。有说她出身满洲镶蓝旗中等官僚家庭,并非顶尖门第;有说她容貌并非倾国倾城,但别有一股聪慧伶俐的气韵;还有说她颇通文墨,甚至对“西学”有些好奇。最重要的是,她入宫不久便得蒙圣眷,虽未诞育皇嗣,但恩宠不断,风头正劲。

      林溯将这些信息默默记下。后宫是比前朝更复杂、更危险的漩涡,他无意卷入,却深知自己作为宫廷画师,难免与之产生交集。

      交集来得很快。

      时近端午,内廷传出旨意,要为几位得宠的妃嫔绘制新的肖像,以点缀节下宫室。这算是如意馆的常规差事,乌掌案亲自安排,几位资深画师都有任务。林溯本以为这等“贵人肖像”轮不到自己这个新人,不料旨意中特意加了一句:

      “兰贵人闻有新进画学生林书白,善绘光影,别具一格,欲观其技。着该员为兰贵人写像。”

      旨意传到画院,又是一阵低低的骚动。乌掌案深深看了林溯一眼,道:“兰贵人点名要你,是看重,也是考验。贵人近日圣眷正隆,你务必谨慎小心,画出贵人的神韵,莫要出了岔子。”

      “学生明白。”林溯心中凛然。这位兰贵人主动点名,绝非一时兴起。是单纯好奇“西洋画法”,还是别有深意?他无从知晓,只能加倍准备。

      绘制肖像的地点,定在御花园澄瑞亭附近一处临水的敞轩。这里景致清幽,光线通透,是宫中写生的好去处。

      约定之日,林溯提早到达,在太监的指引下布置画具。他依旧使用宣纸和传统颜料,但带了炭笔起稿,画架也换成了那个改良过的立架。他特意选了一支极细的狼毫,准备在保证“像”的前提下,尽可能细腻地刻画。

      辰时三刻(约上午八点),一阵环佩叮咚与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溯放下笔,躬身垂首。

      “抬起头来吧,画师。”一个清越柔和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少女的娇脆,却又透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

      林溯依言抬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绣着兰草的月白色花盆底鞋,然后是水绿色缎绣折枝玉兰的旗袍下摆。视线向上,是一位身形纤细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梳着规整的“两把头”,簪着点翠珠花和一枚简单的玉兰簪。肌肤细腻,瓜子脸,嘴唇饱满,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并非传统美人那般温婉含情,而是明亮、清澈,眼尾微微上挑,目光转动间,透着一种敏锐的审视与不加掩饰的好奇。

      这就是叶赫那拉·杏贞,未来的慈禧太后。此刻,她还只是“兰贵人”。

      林溯迅速垂下眼帘,不敢久视。

      “你就是林书白?”兰贵人走近几步,打量着他,也打量着他的画架和颜料,“听说你画的圆明园,皇上夸‘颇有生趣’。”

      “奴才侥幸。”林溯躬身回答。

      “侥幸?”兰贵人轻轻一笑,走到敞轩边,望着外面碧绿的池水,“本宫看未必。如意馆那么多画师,怎么偏就你‘侥幸’得了圣心?”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林溯脸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表象:“今日为本宫画像,不必像画院里那些老师傅,把人都画成一个模子里的菩萨。本宫听说西洋人画像,讲究‘真’。你就用你的法子,画出你眼中的本宫即可。”

      林溯心头微震。这话说得大胆,也极有主见。他恭敬应道:“奴才遵旨。只是西洋画法亦需起稿定形,还请贵人安坐片刻,容奴才观察构图。”

      兰贵人点点头,在太监搬来的绣墩上坐下,姿态自然,并无一般妃嫔面对画师时的刻意端凝。她目光平静地看向前方,却又似乎并未聚焦在任何一点,眼神深处,有一种遥远的、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的神色。

      林溯退后几步,没有立刻动笔。他如同在现代写生课上一样,微微眯起眼睛,双手拇指食指相对,搭成一个取景框的姿势——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能帮助他快速确定构图和比例。

      透过这个无形的“取景框”,他仔细地观察着眼前的少女。

      晨光从水面的方向反射过来,在她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光晕,而另一侧则隐在微暗的阴影里,明暗交界线清晰而柔和。她的鼻梁挺直,唇形分明,下巴的线条还带着些许少女的圆润,但紧抿的嘴角和下颌的弧度,已隐约显露出一丝坚毅。

      最让他心悸的,是那双眼睛。当他透过“取景框”与她对视时(她似乎对这个奇怪的手势有些好奇,目光追了过来),他清晰地看到了那明亮背后的东西——不仅仅是好奇,还有一种被深深压抑的、对更广阔世界的渴望,以及一丝初入宫闱、身处漩涡中心却竭力保持清醒与主动的……野心。

      这种复杂的神韵,是任何工笔细描都难以完全捕捉的。它需要理解,需要共情,甚至需要某种跨越时空的直觉。

      林溯放下手,深吸一口气,走到画架前,拿起了炭笔。

      沙沙的声响再次响起。这一次,他落笔更加沉稳,也更加大胆。他不再追求面面俱到的细节,而是快速抓住大的形体、动态和光影关系。头部微微侧转的角度,肩颈的线条,手部自然交叠的姿态……炭笔在宣纸上流畅地游走,一个生动而真实的轮廓逐渐显现。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专注作画的时候,兰贵人看着他的眼神,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起初是好奇,看着他奇怪的手势和作画方式。然后是微微的讶异,因为他下笔果断,没有丝毫犹豫讨好之态,仿佛只是在面对一个纯粹的“描绘对象”。最后,当他偶尔抬头,目光与她相接,那目光里没有谄媚,没有畏惧,只有艺术家观察模特的专注与探寻时,她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

      在这深宫之中,每个人看她,都带着标签:皇帝的妃嫔、潜在的竞争者、需要巴结或防范的对象。而眼前这个年轻画师的目光,却像是在努力剥离所有这些外壳,试图去看到“她”本身。

      这种感觉,陌生,却让她心底泛起一丝奇异的涟漪。

      约莫半个时辰后,基本的炭稿完成。林溯停笔,道:“贵人,起稿已毕,请您过目。若有不合意处,奴才可修改。”

      兰贵人起身,走到画架前。

      画纸上,是一个用炭笔线条勾勒出的少女肖像。没有上色,没有精雕细琢,甚至有些地方线条简略。但就是这简练的线条,精准地抓住了她的身形特征,尤其是那股神韵——那份混合着青春、聪慧与隐秘渴望的眼神,被几根精准的线条传达得淋漓尽致。

      她看了很久。

      “这便是你眼中的本宫?”她轻声问,听不出情绪。

      “是。”林溯垂手答道,“奴才所见,仅此而已。”

      兰贵人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这一次,带着更深沉的探究。

      “很好。”她缓缓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接下来的设色,也依你之法。本宫想看看,这炭笔勾勒的‘真’,着了颜色,又会是何等模样。”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必急于完工,但求尽你所能。每隔几日,你可来此继续。本宫……有的是时间。”

      说完,她不再看画,也不再看林溯,扶着宫女的手,转身离去。环佩声渐渐远去,留下敞轩内淡淡的脂粉香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年轻女性的鲜活气息。

      林溯独自站在画架前,看着炭稿上那双被自己捕捉到的眼睛,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这不仅是一幅肖像画的开端。

      更是一段注定交织着艺术、情感与历史洪流的绝世之缘,在咸丰三年的这个初夏清晨,悄然埋下了第一颗种子。

      风起于青萍之末。

      而画笔,已蘸满了命运的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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