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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画院 ...

  •   内务府下属的“如意馆”画院,坐落在紫禁城西北角一处僻静的院落。这里汇聚了天下顶尖的画师,工笔重彩、山水写意、人物线描,各擅胜场。而林溯——现在所有人只知他是林书白——被单独安置在画院西侧一间稍大的厢房里,据说这是恭亲王的吩咐。

      “王爷看重你,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的劫数。”引他来的老画师姓崔,须发花白,说话时眼皮耷拉着,看不出情绪,“画院里论资排辈,讲究的是师承和功夫。你一个刚进来、靠着稀奇画法得了青眼的,夹着尾巴做人,或许能多待几日。”

      林溯躬身道谢,心里明白这是善意的提醒。

      他的房间比之前宽敞些,除了床榻桌椅,竟多了一张宽大的木案,上面摆着稍齐全的颜料:除了传统的石色、植物色,还有几小盒用螺钿盒子装着的“洋彩”,色泽比之前见的鲜艳些。墙角堆着些素绢和宣纸。

      最让他惊讶的是,窗边支着一个简陋的木制画架,样式竟有些接近西方的立式画架,虽然粗糙,但已显用心。

      “这是造办处木作按王爷给的模糊样子打的。”崔画师淡淡道,“王爷说,既是学西洋画,工具也需有些西洋样子。你好自为之。”

      崔画师走后,林溯独自站在房中。窗外是几株老槐树,枝叶间能瞥见远处宫殿金色的屋顶。寂静中,属于这个时代的真实感,混杂着林书白残留的记忆,缓缓沉淀下来。

      咸丰三年(1853年)。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北伐军逼近京津;英法美等国正蠢蠢欲动,谋求修改条约,扩大在华利益。紫禁城内,年轻的皇帝咸丰在内忧外患中焦头烂额,却又对西洋的“奇技淫巧”抱有复杂的好奇。

      而“林书白”这个身份,是旗籍包衣,祖上在康熙朝曾随传教士学过些几何测绘,家中藏有几本早已残破的西洋绘画入门书籍。他凭着这点微末家学,加上自己摸索的一点炭笔素描技巧,竟被选入宫中。

      这简直是天大的幸运,也是致命的危险。

      林溯走到画架前,手指拂过粗糙的木纹。生存下去,是第一步。而要在这深宫立足,他唯一的依仗,只有这身跨越了时代的艺术修为。

      下午,画院的掌案(负责人)召集所有画学生训话。

      掌案姓乌,是位六十多岁的宫廷画师,专攻工笔花鸟,在内廷颇有脸面。他坐在上首,捻着山羊胡,目光扫过下方二十几个年轻面孔,在林溯身上多停了一瞬。

      “尔等既入如意馆,便是皇家的笔墨伺候人。第一要紧的是规矩。”乌掌案声音慢条斯理,“什么是规矩?笔要怎么握,墨要怎么磨,颜色怎么调,画什么,怎么画,给谁画,都有规矩。坏了规矩,轻则逐出,重则……”

      他没说下去,但寒意已弥漫开来。

      “你,林书白。”乌掌案点名。

      林溯出列躬身。

      “听说你擅西洋画法,王爷考校时,画得‘很像’。”乌掌案语气平淡,“但宫廷绘画,讲究的是‘气韵’、‘意境’,是‘教化人心’,而非徒具形似。西洋画法,可用作参详,却不可本末倒置。你初来乍到,先跟着崔画师,学学规矩,临摹些古画,把根基打牢。”

      这是明升暗贬,也是隔离。让他远离可能再次引起贵人注意的机会,埋首故纸堆。

      “学生遵命。”林溯平静应下。

      接下来几日,他果真跟着崔画师,在堆满古画摹本的库房里,临摹《清明上河图》的局部,学习如何用毛笔勾出千变万化的线条,如何用淡墨层层渲染出烟云水色。他学得极快,扎实的造型功底让他对线条和结构的把握远超旁人,对水墨浓淡干湿的控制,也在飞速适应。

      崔画师起初淡漠,后来眼中也偶尔闪过讶异。

      “你于笔墨一道,确有天赋。”一日午后,崔画师看着林溯刚刚完成的一幅山水小品,终于开口道,“假以时日,成就不在我之下。何苦去弄那些洋人玩意儿,惹人侧目?”

      林溯正在涮笔,闻言抬头:“崔师傅,学生只是觉得,画法无分东西,能直指人心,便是好画。”

      “直指人心?”崔画师嗤笑一声,摇摇头,不再多说。

      林溯知道,观念的不同,绝非朝夕可改。他需要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合理展现“不同”,却又不会触犯“规矩”的机会。

      机会来得比他预想的快。

      五日后,内廷传来旨意:皇上近日心绪烦闷,欲观“新鲜活泼”之作,命如意馆十日内呈上“令朕悦目”的画作若干,题材不限,优异者有赏。

      旨意一出,画院震动。这是考验,也是机遇。乌掌案立刻召集众人,分配任务。擅长花鸟的描绘四时花卉,擅长山水的绘制名胜佳景,擅长人物的则构思历史故事或祥瑞画面。

      轮到林溯时,乌掌案沉吟片刻:“你既学西洋画,便也画一幅来。只是切记,不可怪力乱神,要合皇上的眼缘。”

      合皇上的眼缘?咸丰皇帝喜欢什么?林溯快速搜索着记忆和历史知识。这位皇帝自幼体弱,性情敏感,登基后国事糜烂,压力巨大,据说偏爱精巧新奇之物,对西洋钟表、机械颇有兴趣,但又深怀戒备。

      林溯领了命,回到自己房中,对着空白的画纸沉思。

      直接画油画或现代抽象?那是找死。完全遵循传统?泯然众人,甚至可能因功底尚浅而被比下去。

      他需要找到一个结合点,一种“温和的惊艳”。

      目光落在窗外。已是初夏,庭院里草木葱茏,阳光穿过槐树叶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光与影,色彩与空气。

      一个念头闪过。

      他可以用传统工笔的技法,材料,但融入西洋绘画中对“光”和“氛围”的理解。印象派的核心是光,但莫奈他们的画法太叛逆。他可以借鉴其精神,用更含蓄的方式表达。

      他决定画《圆明园夏景》。圆明园是皇帝最爱之所,题材安全。但他不画常见的楼台殿阁全景,而是选取“方壶胜境”附近的一片湖岸,聚焦于夏日午后的荷塘、垂柳与水榭的一角。

      接下来几天,他闭门不出。用极细的狼毫,以近乎苛刻的工笔,勾勒出荷叶的筋脉、柳丝的飘逸、水榭雕花的繁复。但在设色时,他做了大胆改变。

      他不用传统平涂,而是借鉴水彩的叠染和印象派的色彩并置。荷叶的绿色,他用了花青打底,再罩染不同浓度的藤黄和石绿,在背光处甚至调入极少量的、研磨极细的西洋普鲁士蓝,营造出光影下的冷暖变化。

      水面不只用淡花青渲染,而是在水波荡漾处,轻轻点入反射的天光色——极淡的钛白混合藤黄。阳光穿过柳叶间隙,洒在栏杆上的光斑,他用几乎透明的淡赭石和淡黄,一层层罩染出来,追求那种空气颤动的质感。

      他甚至偷偷将一点西洋的玫瑰红,调入胭脂,用来表现荷花尖上那一点点将开未开的娇嫩,让色彩在沉稳的宫廷色系中,跳脱出一丝鲜活。

      整整七日,他沉浸在一种忘我的状态里。仿佛又回到了现代的画室,面对的只是纯粹的艺术问题。只有偶尔直起酸痛的腰背,看着窗外暮色中的宫墙,才会恍然惊觉身在何处。

      第八日,画作完成。

      一幅三尺立轴。乍看是精致的工笔界面,构图稳妥,细节严谨。但细看之下,那满纸流动的光影,那仿佛能感受到午后暖阳与微风的氛围,那色彩之间微妙的关系,都与以往任何宫廷画作不同。它静默,却充满生机;它工整,却内藏激荡。

      崔画师被请来“掌眼”。老先生在画前站了许久,手指虚悬,沿着光斑的痕迹缓缓移动,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此画……有灵。”他复杂地看了林溯一眼,“是福是祸,看你造化了。”

      第九日,所有画作被收走,送入内廷。

      等待宣判的日子,格外漫长。画院里气氛微妙,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对林溯投来审视或嫉妒的目光。乌掌案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第十日傍晚,太监传旨。

      “如意馆画学生林书白,所呈《圆明园夏景》一幅,朕观之,颇有生趣,光影微妙,别开生面。赏内造湖笔十管,松烟墨二锭,宫缎一匹。着该员继续用心习学,酌情用之。”

      旨意念完,画院一片寂静。

      “颇有生趣”、“别开生面”——这是极高的评价,尤其是出自皇帝之口。而“酌情用之”,则意味着林书白这个名字,正式进入了宫廷绘画体系的视野,不再是无足轻重的学徒。

      乌掌案率先躬身领旨,转身看向林溯时,脸上已堆起笑容:“书白啊,还不快谢恩?皇上赏识,是你天大的福分。日后更要勤勉用心,莫负圣恩。”

      林溯跪谢,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片清明。

      第一步,成了。他在红墙内,用画笔撬开了一丝缝隙。

      但这缝隙之后,是更广阔的天空,还是更幽深的陷阱?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手中的笔,再也放不下了。

      而他没有注意到,在画院角落的月亮门外,一个穿着水绿色宫装、身影窈窕的少女,在嬷嬷的陪同下悄然驻足片刻,目光遥遥落在他身上,又瞥向太监手中那幅即将送入内库珍藏的画轴,眼底闪过一丝极亮的好奇。

      随即,她便像一阵清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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